小夜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七点了。
她坐起身来,看着柜子上的电子钟出神。绿莹莹的屏幕上,时间慢悠悠地从“7:00”跳到了“7:01”。厚重的窗帘隔绝了窗外街道上的灯光,只透过一层又一层布料洇出一个微亮的光点。小夜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床边的电灯开关,啪啪地按了好几下,但始终不见灯光亮起。她这才抬起头,望着天花板上空空如也的灯罩发呆。
……是啊,自己根本没有安灯泡。
在想起这件事的同时,一阵奇异的滑稽感随之而来。小夜无声无息地从地铺上站起身来,以往她是不愿意在没有榻榻米的房间睡地铺的,因为地板里的凉气会透过褥子侵入到身体里。但她现在已经感觉不到了。
放电子灯的柜子上胡乱摆着几本大学教科书,她把它们随手拿起来翻看。在隔绝了光线的房间里,教科书上的蝇头小字在她眼中仍然看得一清二楚。但是在翻了几页之后,她忽然猛地一颤,仿佛被纸页蛰了一般迅速把它们丢开,一股脑儿地塞进柜子里,砰的一声撞上抽屉。她的双手按在抽屉门上,双眼睁得大大地,似乎下一秒教科书里就会有什么怪物钻出来一样。
在柜子前伫立了好一会儿,小夜才慢慢地转身离开,来到盥洗室。她拧开水龙头,当流动的冷水哗哗流出的一刹那,她又是浑身一震,犹疑着看向透明的水柱。但她最终还是强迫着自己伸出双手,接受着流水的洗礼,在记忆中温和而无害的水此时仿佛像是带电一样,流过自己的皮肤时,不停地带来一波又一波细小的刺痛。
冰水漫过她右手手腕上黑色的电子手环和一段精巧的红绳,她知道,这个冷冰冰的电子设备会不断地把她的位置坐标发送给城市那一头的神社,她很难说清楚它和自己到底谁更冰冷一些。而这段红绳,这段红绳……
似乎是觉得苍白皮肤上的这段红色看着太过扎眼,小夜皱了皱眉,抽出手关上水龙头。皮肤上的刺痛骤然消失,带来一阵微小的解脱感。她抬起头,望着空空如也的镜子,尴尬而笨拙地抬手梳理自己的头发,心里又是茫然又是滑稽,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到底有什么意义。
傍晚七点十五分,是每天例行的洗浴时间。小夜依然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她脱掉睡衣,把它们囫囵塞进脏衣篓,从浴室前的落地镜旁走过,瞥了一眼一片空白的镜子,然后跨进已经放满水的浴缸——只不过是冷水。
纤细的足尖慢慢浸入水中,小夜猛地吸了一口气,等待着遍及全身的寒冷。但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已经不会再有鸡皮疙瘩沿着自己的皮肤掠过了。原本应该冰冷的水此刻却毫无感觉,她只觉得自己似乎把脚伸入了一层细腻的织物,而不是水。它们包裹着她的脚缓缓流淌,每一丝波纹荡漾都给皮肤带来细小电流般的些微刺痛。
但没有温度。
她感觉不到水的温度,什么都没有。
哗啦一声,小夜把全身都浸入了一池冷水之中,水溢出了缸沿,她在水中抱着膝盖,深深埋下头,把脸浸没到水里。她望着自己交叠起来的双腿,它们细瘦而苍白,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横亘在皮肤下,像雪野上流淌的暗河。她闭上眼睛又睁开,呆呆地出神,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在水底或在外面仿佛都没有什么区别。
终于,她从水里把头抬起来,拨弄着湿淋淋的头发,望着浴室墙壁上挂着的电子表。原来已经过去了五分钟,她想,五分钟这么短暂吗?她明明觉得自己只在水底待了三秒。她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仿佛自己身上某种能够感知时间的器官已经悄无声息地死去了。
然后小夜从水中站起来,拖着湿漉漉的身躯走过,用浴巾把自己擦干。她赤裸着身体,路过玄关,来到厨房——这套每个月只要两千多元租金的单人公寓没有客厅,卧室外隔着一条走廊就是玄关。
厨房里没有冰箱,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放在地上的血液冷藏箱。她微微颤抖着蹲下身把它打开,从里面拿出一袋东西。
——那理所当然地是一袋暗红色的血液。
她捏着那个袋子,回到了卧室里,翻出自己的杯子——它被洗得干净发亮,一点污渍都没有——然后撕开袋子,把里面的液体倒了进去。这红色的液体似乎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粘稠感,在杯子中黑沉沉的,没有一丝光亮。
一点液滴在倾倒的过程中飞溅到了桌上,小夜几乎想都没想就伏了下去,伸出舌头将它舔去。而在舌面接触到那红色液滴的一刹那,她浑身一震,只觉得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打开了,在一阵贯穿全身的幸福热流中摇摆,带来了生命的狂喜——她又活着了,她感觉自己好像又活着了!
……但是,这热流很快就消退了,随之而来的是愈发空虚的寒冷与干渴。
小夜迫不及待地用颤抖的手捧起杯子,把它凑到自己颤抖的嘴边,伸出舌头贪婪地舔舐着那黑沉而冰冷的红色液面。于是那幸福而温暖的海潮又从体内升起,她感觉自己在这生命的温暖中再次复活了,但是这种令人欲罢不能的快乐消退得又是那么快,退潮后只在干枯的海岸上留下满地饥渴的残渣。
不知不觉间,杯子里的液体就被喝得一干二净,她努力地伸长舌头,像一条舔着食盆的狗一样,贪婪地扫过杯壁上的残迹,即使如此也尚不满足,她用手指蹭去杯底的暗红色残迹舔去,又撕开医用密封袋,舔舐着袋壁,只为挽留最后一丁点残存在她体内的温暖。
直到连袋子内外都被舔得一干二净,不留一丝痕迹,小夜才茫然地停了下来,活像一只刚刚意识到已经没有食物了的幼兽。她将袋子和杯子颓然丢开,一阵冰冷的空虚感充斥着她的全身,她的喉咙很渴——不,这种干渴是从喉咙里生发出来的吗?不,她只觉得自己全身每个细胞,每一个已经不再活动的内脏都在蠕动,都在叫嚣着,还要更多、更多、更多……
她坐在地上,痛苦地抓紧自己的头发,她感觉自己的体内有什么东西在萌发,在生长,它要来了,它似乎马上就要冲破她的身体,然后——
——然后,什么都没有发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感觉自己躁动的身体终于平复了下去,像一条蛇陷入了冬眠,每一个脏器都安静了下来,像死一样安静。她甚至开始怀念从前吃坏肚子的时候,在黑夜里,一个人躺在床上,能感觉到自己的肠胃在蠕动,带来些微的闷痛,但现在已经没有了,她躺在床上的时候,感觉到的只是——什么都没有。
她有时候觉得,自己似乎像穿了一件厚重的胶衣,不,自己仿佛是被困在了一件厚重而柔软的盔甲里,它隔绝了自己的绝大部分触觉,没有冷,没有热,连疼痛都被淡化被过滤,变得温吞而麻木。
小夜强迫自己站起来,穿上衣服。她穿上厚厚的夹克上衣和长裤,戴上手套和袖套,戴上厚厚的兜帽,戴上口罩和眼镜——即使她现在已经不再需要它。她尽可能地把自己的每一寸皮肤都遮盖在布料下面,在“身体”这层胶衣之外又罩上一层名为“衣物”的铠甲。
然后她拿上自己的包,确认里面的钥匙、证件和钱包,又提上一只便携式的小型血液运输箱,走出了房间。
傍晚的浮山市街道繁华而热闹,闪烁着点点的霓虹灯光。小夜快步走在人行道上,拼命地低着头。几个有说有笑的女孩子从她身边走过,但就算有口罩的遮盖,她的舌头甚至还是能品尝到她们身上散发出来的香甜气味,她的眼睛会不由自主地被她们白皙纤细的脖颈所吸引。看哪,在那洋溢着生命气息的皮肤下,点缀着暗色枝桠般的血管,只要轻轻一折,或者打开一个小小的口子,里面充斥着的鲜甜汁液是不是就会……
小夜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她感觉体内的每一个脏器又开始苏醒,她觉得自己的口水要淌下来了——但实际上并没有。
然后一个男人撞到了她的肩膀,嘴里不干不净地低声骂着什么走开了。小夜望着他的背影,这个人饮酒太过,年纪太大,身上的疾病也太多,传递到她舌尖的气味像是干枯发瘪的水果,把他打开之后,流出的汁液也肯定不如方才那几个女孩子来得鲜甜……
她摇了摇头,继续迈开脚步。她隐隐约约地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但她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她尽量避开人多的地方,不仅是为了避免自己这身奇怪的打扮惹人注意,更是因为不想看到那么多活生生的人——这么说似乎很奇怪,但她十分恐惧自己真的会无法自抑。
浮山市的血站距离她租的单人公寓有一个小时左右的车程。晚上八点半,小夜终于跌跌撞撞地来到了那座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鲜甜味道的建筑物前。临近血站的下班时间,大厅中空无一人,前台只有两个值班的年轻护士。小夜一步步地蹭了过去,与空气中弥漫的淡淡甜味苦苦做着搏斗。
“您好,请问需要什么帮助吗?”护士问道。
“我……我想买……血,谢谢……”小夜在原地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才努力地让自己不去理会空气中的香甜气息,颤抖着把自己的证件推了过去。护士有些好奇地接过那张黑色的证件,只是略微扫了一眼,神色就变了。
那张纯黑色的证件背面印着“鸣海联邦超自然居民身份证”几个暗金色的字,正面则印着她面无表情的苍白脸孔、性别、户口所在地、身份编码,而种族一栏则印着一个触目惊心的红色单词。
“吸血鬼”。
“请您到这边来办理手续吧。”护士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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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小时后,小夜拎着那只血液运输箱,几乎是逃也似地冲出了血站。她的包里装着相关的手续文件,而箱子里装着四袋供给吸血鬼公民的全血。她耳边还回荡着离开血站时,护士们的低语声。
“真的假的?那孩子是吸血鬼?”
“都有证件了,上面还有龙神大社的印章呢,应该错不了吧。”
“但她怎么看都不像啊,吸血鬼。你看啊,吸血鬼不一般都是黑西装,红披风,大高领,这样那样的吗?”
“你言情小说看多了吧……”
即使是离开大厅后,那些护士们微弱的声音依然传进了小夜的耳朵里。她在血站外的街道上站定,听着不断重复着的“吸血鬼”这个词,酸涩的怒气在胸中一点一点膨胀开来。她甚至忽然想把挎包连着里面的血浆一把扔到马路中间然后扬长而去,但她很快就打了个寒噤,压下了这个愚蠢而荒谬的念头。
曾几何时,她和那个年轻护士一样,看着网上漫天飞舞的言情小说,幻想着自己是优雅美丽的血族千金,居住在奢华的宫殿中,日常生活有仆人随侍,挥金如土……
但直到她自己成了吸血鬼中的一份子,才猛然惊觉:现实和故事完全相反。她没有奢华的宫殿,没有成群的仆人和用不完的钱财。刚才的血液花去了她一小半的工资,这还是在有巫师局配给份额和社保减免的情况下。再刨除掉房租,到头来,能由她自己支配的就真的所剩无几。
可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这些钱,究竟用来做什么。食物吗?她不需要。衣物吗?她不知道自己要穿出去给谁看。家具、奢侈品吗?她觉得这些对自己而言都没有意义。
——自从成为了吸血鬼,白日便从此与她无缘,普通人的生活也彻底离她远去。这些东西也都成为了无价值的废品。
而现在,小夜的“昼夜”也已经完全颠倒。由于没有办法在白天去上课,她不得不从大学退学,蜗居在这座城市的一角。她不敢在白天出门,不敢和人交谈,甚至不敢回到父母家里,不敢对他们说“你们的女儿已经变成了吸食人血的怪物”,甚至在拿出那张代表着非人身份的黑色证件时,她都羞惭欲死,仿佛自己是某种不配出现在大庭广众下的脏东西。
她感觉命运仿佛笑着对她说:“你永生了,你开心吗?”而她则茫然地回答:“然后呢?”
然后呢?
没有然后。关于人生的一切提示,一切可以依循的轨迹都消失了,留下的只有茫然。
有那么一瞬间,她望着城市街道上来往的车辆,明明灭灭的灯火,无数行人从她身边走过,在这广袤的天穹覆盖下,她竟然不知道哪里可供自己容身。
但更悲哀的是,她想要哭泣,但是却没有泪水。她的液腺仿佛死去了一般,她身体里的液体好像全都干涸了——可能除了在闻到血腥气时从嘴里淌出来的口水。
她抓紧自己的背包,在街边伫立了很久。直到有两个女孩子以为她遇到了什么事情,小心翼翼地戳戳她的肩膀,“那个……你遇到了什么困难吗?”
小夜这才如梦初醒,猛地转过身去。她的舌尖又罔顾她的意志,自动将那鲜活的香甜气息传了过来。她的眼中映出了那两个女孩微微弯腰时露出的脖颈肌肤,她们伸出的手腕上,白皙的肌肤泛着健康的红晕,隐约可以看到下面暗青色的血管——啊,是的,还有声音,她甚至能听到她们体内那甘美汁液汩汩流淌的细微声响……
她猛地咽了一口唾液,着魔般地,慢慢地向她们伸出手去。她看到了自己的手。那只小小的、苍白的手,手指纤细,指甲长而坚硬,如爪般尖锐——她甚至不知道它们是怎么长成这样的——这五根手指慢慢伸向女孩们柔软的手腕——
然后她猛地跳了起来。手腕上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灼痛。她想都不用想便知道,那是缠在她手腕上的红绳。它由“那个巫女”亲手为她绑上,她摘不下来。在女孩们惊讶的目光中,小夜飞也似地逃离了。她在黑夜中奔跑,在人群密集的人行道上奔跑,像一阵轻柔的风。她诧异于自己本能地知道该如何躲开前方的行人,敏捷地绕过一个又一个障碍,如入无人之境。
然后她在一条小巷中停了下来。她没有喘息,没有流汗,没有疲惫。即使奔跑了这么久,她也什么都感觉不到。她抬起手,按在自己的胸口——自己的心脏真的在跳动吗?不,它已经停跳许久了。
她慢慢地从巷子里走出来,走向最近的公交车站,回到了家。
晚上九点半,她再次出门。那四袋全血好好地放在血液冷藏箱里。她仔细地锁门,沿着家附近的小路走了大约十分钟,就来到了附近的一家便利店。自动门在她面前打开,柜台前的工作人员打了个招呼。她低下头从他面前快步走入员工通道,没有答话。
晚上十点钟,她从更衣室中走出,穿着便利店的制服,戴着袖套、手套、兜帽、口罩和眼镜。她和那个工作人员交接工作,沉默地看着他下班离开。然后便利店里只剩下她一人。
属于她的工作时间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