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利店里弥漫着食物的气味,蒸包机里码放着热气腾腾的包子,货架上排列着琳琅满目的盒饭、饭团和点心。食物的气味,小夜一边擦洗蒸包机一边想,现在从自己脑子里冒出来的词是“气味”而不是“香味”,一字之差,蕴含的意义却截然不同。这气味在她的鼻腔中萦绕,但她全然品不出任何的味道,无动于衷。
晚上十一点钟,陆陆续续地有顾客上门,小夜在收款的间隙望着他们,这些人津津有味地挑选货架上的食品——哪一个看起来比较美味呢?这个鸡肉饭团看起来挺不错。不,我不喜欢鸡肉,我要选这个三明治。那我去买盒饭好了……
是啊,哪一个看起来比较美味呢?小夜也迷迷糊糊地想,那个女白领看起来保养得不错。不,我不喜欢中年大叔。我要选这个刚从补习班下课的高中女孩……“一共十八块五。”她从口罩里囫囵出连自己都听不清的微弱嘟囔,目送着那个浑身散发着香甜气味的女孩离开。
晚上十二点钟,本部配送的商品送到了。一辆大面包车停了下来,车门打开,里面是一个头发花白的半人马大叔。他下半身四腿蜷缩着趴在驾驶室里,原本的座椅被放平折叠,上面压了一堆箱子。
大叔有些费力地从车上下来,开始搬运货物。他一边搬货,一边喃喃地对小夜抱怨着一些诸如“这种车辆设计对我们这种体型太不友好了”,“公司能不能换一辆驾驶室更大一点的车子”之类的话。小夜沉默地听着,抱起一箱沉重的可乐。
“哎,你一个小孩子就不要做这种重活了,放着我来吧。”人马大叔说。但是小夜没有答话,她甚至有些好奇地驱使着自己的这具身体——她完全不觉得可乐沉重,也完全不觉得疲劳,就只是自顾自地一趟趟搬运着。这具身体完全没有任何感觉,没有喘息,没有疲惫,肌肉也没有酸痛。
人马大叔惊讶地看着她,嘴巴都合不拢了。最后他干脆搬了两张椅子坐了下来,一边看着小夜搬那些连他都觉得沉的货箱,一边看着店里的电视。电视里正在重播一个深夜档的探灵节目,屏幕上是三个穿着巫女服的年轻狐人女孩,长得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并排站在一起就像是一溜一模一样的套娃玩具。
电视里吵吵嚷嚷地播着节目,间或传来女孩子清脆的咯咯笑声,店里弥漫着食物和咖啡的气味,但是这一切都和小夜没有关系。她不知疲倦地搬运着重物,以一种报复心理驱策着自己这具没有感觉的身体,希望它能给自己一点回应:疼痛也好,疲劳也好,什么也好……
可是它没有。完全没有。
凌晨一点。半人马大叔已经离开有一段时间了。小夜麻木而茫然地在店里检查着商品的保质期。她给自己拿了一份废弃的便当和一杯咖啡,没有加热。食物进入口中,没有一点味道。她茫然地嚼着蜡块一样的食物,然后咽下去——没有感觉。胃肠没有蠕动。消化系统没有工作。被碾碎的食物就那么待在她的胃里,她不知道它们会怎样。
她抱着一丝侥幸心理,心想或许第二天自己就会闹肚子。
……如果真的会闹肚子就好了。
小夜把整盒冷便当丢进垃圾箱,咖啡也只喝了一口,不出所料没有味道,但还是放在了吧台上。然后她从柜台后的抽屉里拿出一本《吸血鬼防范指南》,面无表情地翻开。巫师局恐怕也没想到,她们编写的这套超自然生物防范手册,竟然会被初生的小吸血鬼拿来当做生活指导。
凌晨一点二十分,一个年轻的人类女人闯进了便利店,带来一阵蒸腾的热气。她一身职业女性的装束,满脸通红,目光迷离,呼吸粗重。小夜的舌尖品尝到她身上异常的高温,就像一个大火炉。
这个女人跌跌撞撞地走到了营养饮料区,靠在货架上支撑着自己的体重,耷拉着头,费力地拣选着玻璃瓶装的饮料。小夜离开柜台走了过去。她发烧了,初生的小吸血鬼想。
啪的一声,女人的手指一个拿捏不稳,手里的瓶子就掉在了地上摔得粉碎。她蹲下身,连连念叨着“对不起”,捡拾地上的碎片。小夜木然地转过身去拿拖把。但下一秒,一股若有若无的甜香气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小夜猛地转过头去,目光灼灼地盯着香味的来源。女人蹲在地上,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似乎是被碎玻璃片划破了,皮肤上的殷红触目惊心。当小夜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站在那个女人面前了。
“对不起……给你添蘑菇了……”女人因为高热而口齿不清,抬起头仰望着小夜。她看上去大概也就二十三四岁左右,脸上还带着学生的稚气,和她那身规整成熟的西服包臀裙黑丝袜高跟鞋完全不搭。她满手血迹,神志不清地胡乱挑捡着地上的碎玻璃。
小夜慢慢地蹲下来,捉住她的手。指尖传来了温暖和柔软的触感,这感觉透过手套传到了她冰冷的皮肤上。她颤抖着脱下手套,用自己死去的肉体感受着这珍贵的体温。
“消毒湿巾,拜托……”女人像喝醉了一样屈起腿坐在地上,任由横流的营养饮料打湿了她的丝袜。她靠在货架上,头歪向一边,两条细细的眉毛皱得死死的,另一只手按揉着太阳穴,似乎在试图减轻头痛,汗水从她通红的脸上流下。随后,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彻底陷入了神志不清的状态。
“客人,客人?”小夜试探着喊了几声,但女人没有反应。她环顾四周,店里没有其他人,门外街道上空空如也。空气中的甜香味越来越浓郁,那只流血的手宛如天神的仙馔,醒目的红色不断地吸引着她的视线。她感觉嘴里的唾液似乎在大量分泌,每一个脏器都在这气味的撩拨下再次醒了过来。
“客人,客人……”小夜无意识地重复着这句话,慢慢伸手拉下口罩,嘴巴大张,鲜红色的小舌头上裹满晶亮的唾液,像蛇信一样舔舐着空气中甘美的血腥气,唇瓣和两颗尖锐的獠牙间拉出几条粘稠的液丝。然后她捧起那只手,慢慢地将其中一根沾血的手指含进嘴里。
在一刹那间,像是一道酥麻的电流击穿了她的大脑,小夜整个人僵在当地,从舌尖蔓延开去的美味如同火焰般燎遍她的全身。温暖,那是何等的温暖,如同来自生命本身的热度,她感觉自己的身体暖了起来,脏器开始运作,鼻腔翕动着,食物的香味,咖啡的香味,还有营养饮料的酸甜气味一起涌入,她感觉自己像是一张被涂上了色彩的画,一扇敞开的门——她又活过来了,她又活过来了!
小夜迷醉地舔舐着口中的手指,用舌尖扫去皮肤上的血迹。从拇指到小指依次吮吸着,然后伸长舌头,舔去流到掌根的鲜血,绕着掌心的伤口微微打转,轻轻挤压裂开的皮肉……于是那甘美的汁液就再度涌了出来。
还想要更多,还想要更多……她在心里无声地喃喃自语,把那只手的每一寸都涂上了自己的唾液。她望着白皙手腕上暗青的血管,张开嘴,把尖锐的獠牙抵在上面。只要下颌轻轻用力,就会有更多美妙的汁液,她就能喝到更多……
然后她就像是被电击了一样跳了起来。
手腕处再度传来火辣辣的灼烫。她猛地扯掉袖套,褪下袖子,狂怒地盯着那一圈红绳。它像火炭一样,在她的皮肤上留下了一圈灼灼红痕。她试图用指甲割断红绳,但它是那么坚韧,编织它的巫女是一位法力高强的持证法师,小夜根本拿它毫无办法。
在一番苦战无果后,小夜猛地拔脚逃到了柜台后,打开水龙头,冲洗着自己灼烫的手腕,发出低低的哀鸣。最终,灼痛平息了。而那个女人也茫然地醒了过来,撑着货架站了起来,似乎对刚才的事完全没有记忆,地拖着歪扭的步子,来到了柜台前。
“水,水……”女人从喉咙里挤出模糊的嘟囔,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手有什么异状。她胡乱在柜台上摸索着,手指碰到了那杯冷咖啡,喃喃说了句“谢谢”就拿了过来,豪爽地一饮而尽,然后就趴在柜台上,再次睡了过去。小夜呆呆地看着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凌晨一点四十分。小夜摇不醒这个女人,只能把她搬到吧台上,让她坐在椅子上睡。不知怎么,她坐在这个女人身边,伏在吧台上,侧头看着她的脸孔,完全把工作丢到了九霄云外。她不知道这个女人的名字,但是她知道,这是自己第一次喝从人体内流出来的新鲜血液。在神社里的那段时间,她喝的也是巫师局提供的冷藏全血。
这个女人还蛮好看的。小夜想。她的脸蛋带着些许婴儿肥,像个穿上不合身的西装,装作大人模样的小孩子。她的五官因为头痛而皱成一团,淡色的嘴唇撅着,含糊不清地发出一些痛苦的呻吟,小夜只听清了一句,似乎是“交稿啊”之类。
她还很年轻,小夜又想。如果自己没有变成……没有变成吸血鬼,是不是也会像她这样,几年之后从大学毕业,然后穿上西装,工作,然后……
“热,好热……”女人呻吟着,在睡梦中胡乱扯开自己的领口,露出胸口一片汗津津的肌肤,试图散热。她的手胡乱在桌上摸索着,忽然,小夜感觉自己的手指一热,然后被紧紧抓住——女人无意识地捏住了她的手,仿佛摸到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握住。
小夜就这么怔怔地看着她,并没有试图挣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然后她慢慢把自己另一只手放到女人手上——对方的肌肤热得吓人。小夜又轻轻抚摸她的额头,吸血鬼的冰冷体温像是冰袋一样暂时驱走了热量,女人痛苦的表情慢慢缓和了下来。
小夜凝视着她的脸,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一直以来,她几乎都本能地以评判食物的视线去看待周围的人——尽管意识到这个事实让她浑身发冷——但她从未品尝过那些人的鲜血。
但是现在,在尝过了这个人鲜血的味道后,她在自己眼里却从食物变成了“人”。这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她根本无法解释清楚。
女人在混沌的睡梦中不断说着梦话,或许是小夜的手已经被焐热了,她贪凉地沿着小吸血鬼的手臂向上摸去,最后干脆直接把这个巨大的冰袋抱进了怀里。小夜猛地撞入一个温暖而柔软的怀抱中,鲜血的甜香、汗液的微酸和酒精气味混合在一起。小吸血鬼茫然地感受着将自己整个人笼罩在其中的灼灼温度,一动不动地待着。工作已经不重要了,她的心慢慢平静下来,涌起一丝带着酸涩的暖意。
……她已经多久没有这样被人拥抱过,多久没有体验过这种温暖了?小夜用力眨眨眼,她觉得眼眶似乎有些酸,但等她再仔细感受的时候,这感觉却又无影无踪了。是错觉吧,她想。
凌晨两点钟。女人忽然睁开了眼睛,把小夜吓了一跳。两人面对面瞪着,女人用有些恍惚的表情望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惊叫一声,把她推开。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而且,我不是有意的……那个,你听我解释,我……”女人连连道歉,然后站起身来,似乎想解释自己刚才的行为,神色越来越尴尬。
“没关系。”小夜低声说,然后迅速戴上口罩。
女人转头环顾,看了看地上的碎玻璃——小夜忘了打扫它——表情瞬间变得尴尬许多。
“这、这是我做的?”她问。小夜点点头。
女人松了一口气,笨拙地试图转移话题,“我没弄坏别的东西吧?”
“没有……”小夜说,她见女人似乎要蹲下身处理那些碎片,害怕她又被碎片划伤手流出血来,连忙说:“我来就可以了。”
“真是不好意思。”女人说,掏出手机付了营养饮料的钱,然后又从钱包里抽出一张百元的纸币塞在小夜手里,“谢谢你帮我清理这些,麻烦你了。”
两人肌肤相触的时候都不约而同地颤了一下——小夜是因为温暖,而那女人则是因为冰冷。她惊疑地看了小夜一眼,后者立刻低下头,不动声色地戴上手套。
“你……你不要紧吧?你的手很冷。”那女人迟疑着说。
“我……刚整理完冷柜。”小夜含含糊糊地说。她自己都觉得这个借口太烂了。但那女人没有立刻回话,而是捉起小夜的手慢慢抚摸。
“我曾经做过便利店兼职,夜班真的很累。”女人认真地说,“要多注意休息啊,你的脸色很不好。”
小夜低下头,没有说话。
“真是辛苦你了。”女人叹了口气,忽然摸了摸她的头。
小夜怔住了。对方的手柔软而温暖,带着身为生者的热度。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想紧紧抓住那只手……但她不能这么做。她低着头,任由那只温暖的手离去,然后它带来的热量也渐渐地消散在夜晚冰冷的空气中。
“还有……真的非常谢谢你。”女人低声说。
凌晨两点零五分。小夜望着女人离去的背影,捏着那张百元纸币,站在原地呆了许久,转身去取了扫把。
早晨七点钟。一夜无事,小夜在店里忙前忙后一直到了日出。当太阳的光芒照亮了店铺,她的心也一点一点揪紧,换班的人似乎来得格外缓慢,她在店铺的角落里坐立不安地站着,躲避着透过玻璃门射进来的阳光。就算没有真的沾到,她也对这太阳的热力感到格外畏惧。门外似乎是一片烈焰的地狱,她只是远远地站在那里,就觉得浑身发烫无力。
——这个时候你倒是觉得烫,觉得没有力气?她感觉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嘲笑着自己的这具身体。
终于,换班的店员打着哈欠走进店里。那是个猫人族的姑娘,还不等她和小夜打招呼,后者就钻进了更衣室,戴上兜帽,全身裹得严严实实地冲入了阳光里。
——灼热。
这是小夜唯一的感觉。但是清晨的阳光不算太强,再加上她用衣物把皮肤紧紧遮住,所以还算可以忍受。但除了疼痛之外,还有随之而来的疲惫——她感觉双腿酸软,用不上力气。太阳仿佛给她带来了生命,也带来了所有生命的痛苦。她在树荫下穿梭着,用最快的速度回到了家里,开门钻了进去,砰的一声锁上门,将热辣的烈阳隔绝在门外。
栖息在家中的黑暗里,小夜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她脱掉衣服,钻进冰冷的被子里,轻轻地揉搓着自己的胳膊。那处皮肤已经泛起不自然的红晕,像是被烫伤一样。她蜷缩在床上,茫然地睁着眼睛望着黑暗。每一天都是这样,在夜晚前去工作,在白天被烈日追赶,落荒而逃。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很滑稽,但又觉得很茫然。
她抱着自己,忽然回忆起了之前被那女人抱在怀里时体验到的温暖。她缩紧了胳膊,但是自己的手臂能给自己带来的只有一片冰冷。
上午十点钟。大门被敲响。小夜躺在床上,紧紧闭着双眼,脑海里的微小声音催促着她去开门,但是她身体的其他部分,全身上下的每一寸都在抗拒着。
——不想开门……不、不想让陌生人进来……不想……不要进来……不要敲我的门……
“小姑娘,你应该在家的吧?”
很快,门外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这个声音她并不陌生。小夜猛地睁开眼睛,瞪着黑暗的天花板。最终,她还是从床上爬了起来,穿上睡衣,小心翼翼地站在门侧开门,避免被阳光直射。
门外是一个穿着巫女服的女人,身材高挑,看上去三十多岁,赤脚踩着木屐,胸脯高耸饱满,一头赤褐色的头发,头顶顶着一对狐耳,身后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晃来晃去的。她腰间坠着一个白玉牌,小夜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但小夜认得这个狐人族的巫女。
是她从吸血鬼的手下救了自己。是她把刚刚被拥吮的自己带到了神社。是她带着自己去办了退学手续。也是她编织了自己手腕上的红绳。
“哟,你还好吗,小姑娘?”巫女对她打招呼,笑容飒爽大方,“我是来做回访的。”
小夜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是啊,回访。她这种在巫师局注册报备了的初生吸血鬼,直到能被神社判定为“无害”之前,都是要戴着电子手环,戴着红绳,定期接受回访的。
“不让我进去吗?”巫女扬起一条纤细锐利的眉毛。小夜讪讪地为她让开位置。但就在这时,一个人影从她的门前走过,不经意地往门里看了一眼,“咦”了一声。
小夜也看清了那个人的脸。
“是你!”那人笑着说,越过巫女的肩膀对她摆摆手,“没想到我们是邻居!”
小夜站在阴影里,看着今天凌晨那个发烧的女人——现在她的烧似乎退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那女人看了看巫女,说了一句“你们聊”,就离开了。她临走之前对小夜俏皮地比了个手势,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我们晚上见!”
小夜看着巫女走进一片漆黑的屋子里,慢慢关上了门。后者腰间的白玉牌在黑暗中散发着微微的荧光。不知怎么,她脑海里浮现出了那个女人临走时露出的笑容,紧握的拳头慢慢地松了下来,嘴角也不自觉地微微上扬。她忽然开始期待晚上的到来了。
生活并没有什么大的改变。她想。但至少活下去的希望变多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