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丢脸。
所有人都在看着她,视线让她如芒在背。安静消散后是渐渐冒泡的议论,低语,讪笑,关于她的身份“不怀好意”的猜想。
她面上绯红,脸埋进手掌,整个人缩进大石柱的后面,恨不得立马原地消失。
但是脚底下那两位恶魔女士的声音依然那么清晰——
“那是,戈戎的情人?小女孩?”
“所以我说,战争神使嘛,一个比一个玩的花。”
欧西莉亚感觉被一桶岩浆泼中,面上烧灼。害戈戎被误会更让她愧疚难当,可惜时光不能倒流。
另一边,竞技场上,戈戎将武器丢给一边的同僚,火急火燎向观众席跑去。
急促的脚步在台阶上奔走,戈戎来到第三层,看见欧西莉亚缩在石柱下,似乎想将自己塞进石缝。
“欧西莉亚?”
戈戎想触碰欧西莉亚的后背,伸出手看见满手的鲜血,她赶紧发动清洁法术清理,欧西莉亚缓慢扶着墙壁站了起来。
少女娇柔的面颊遍布粉红,声音细软:“对不起,戈戎……”
“为什么要道歉?”戈戎疑惑,“你怎么来这里了?阿瑞斯带你来的?”
欧西莉亚松了口气,觉得戈戎的迟钝也不总是坏事。她拍了拍脸颊,稍微冷静了点,雪白的皮肤被拍打后的血色与羞愧的粉色混在一起:“是阿法索……冕下。”
“阿法索?”戈戎迟疑,确定自己没有听错,“你怎么遇见他的。”
欧西莉亚自己的遭遇一五一十告诉了对方。
戈戎捏了眉心,心里感叹那位冕下还是一如既往的既我行我素又任性妄为:“这里很危险,下面一打起来乱飞的魔力束和武器可能会误伤你。”
欧西莉亚摇头,在脑海回忆刚才惊险的战斗:“我要是不来就看不见你了。戈戎你真厉害。”
她明星一样亮莹莹的目光撞进戈戎的心中,于是戈戎咳嗽了一下,眼神往旁边飘忽:“谢谢。额,你喜欢看这些吗?”
欧西莉亚认真地思索了一下,不觉得杀来打去有什么好看的。
戈戎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那我们走吧。”
“去哪?”
“去外面,去城内,去看极光,做些所有旅者来永夜城都会做的事。”将无趣的神祇与他们无趣的活动抛诸脑后。
欧西莉亚跟着戈戎下楼之前回过头看了一眼竞技场,那些兽人还躺在被魔法炸得漆黑的地面上:“他们,死了吗?”
“不用担心,这不是那种玩命的竞技场,神祇还不至于没品到让人死在他们的地盘上,会有人给他治疗。”
“那你呢,就这样离开没关系吗?”
在正对面的第一层看台上,欧西莉亚看见那位格洛林冕下,她抬起头,目光穿越整个赛场刺向她们。只是模糊的视线就让后背发毛,幸好距离太远,她看不见女神的表情。
戈戎拽住欧西莉亚的手腕头也不回地往下走:“他们找不到我了会去找阿瑞斯,让那个混蛋受着吧,作为没照顾好你的惩罚。”
走下楼梯穿过回廊就是竞技场外。竞技场地势很高,坐落在一片空旷的草甸上,往下能俯瞰灯火通明的城市。她们一直往下走,穿越草地,细草擦过小腿,发光的植物孢子随着碾过的脚印飘浮,在脚踝荡漾出一片涟漪般的微光。
欧西莉亚抬起头,绚烂的蓝绿火焰在头顶燃烧。
“很好看,不是吗?”戈戎的声音随着风飘荡,“我的故乡也是能看见极光的地方,每次我来到永夜城,都会想起故乡。”
欧西莉亚想说点什么,但她的话被堵在了戈戎的叹息里:“你喜欢故乡吗,欧西莉亚?”
于是欧西莉亚认真地开始构建故乡的轮廓,沉默的日常,无趣的劳作,那都是些不值得回忆的琐事。只有海,远离了潮息后海总是让她怀念,梦中,她站在礁石之上,无尽的浪潮奔流,回忆是被涌潮抛起的鱼,短暂地呼吸空气,最后浪潮袭来,匍匐入海。
但是她不爱故乡,因此也不爱那片海。
欧西莉亚摇头:“有很多有趣的事,也有很多难过的事,说不上喜不喜欢吧。”
“我很喜欢故乡,但是那是个让人难过的地方。”戈戎的声音在风中轻飘飘的,冷风吹拂,衬衫贴着她的后背翻滚。
欧西莉亚突然发现自己从来没有打探过戈戎的过去,虽然过去是塑造现在的一环,但她需要和现在的戈戎相处,与她的过往无关。再者,像人活得长了都会有些奇怪的过往,万一她一问就碰到对方痛处了呢?那多尴尬。
但戈戎想主动说就是另一回事了,欧西莉亚很配合地顺着她的话问:“为什么?”
“要找到我的故乡,要去到大地边缘,穿越波涛汹涌的海峡,踏上一片被遗弃的土地,一个众神的威名未曾遍及的地方。”
“那片土地上有两个种族,命运给了他们许多馈赠,他们居住在富饶的土地上,天生长寿,魔法天赋高。命运也给他们开了一个大玩笑,他们因为一点区别被划分为两个种族,彼此争斗不断,一方总想要统治另一方。”
“战争,战争,我的童年里全是战争。两个人斗嘴,一群人打架,两个种族互相杀戮,每个都是旷日持久的战争的一环,直到我十八岁那年……”
戈戎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欧西莉亚以为她在回忆,却迟迟听不见下文:“然后?”
戈戎嬉皮笑脸地眨眨眼:“没有了。”
“故事说到一半是不对的。”
“唉,你不会想听的。很扫兴的烂故事。”
欧西莉亚知道这只是她的借口,但是这确实不是听故事的好时机。她们已经走下山坡,到达城内,热闹与喧哗将他们裹进新天地,这里是夜市,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戈戎拽着欧西莉亚来到一个架着烤架的小摊前。
“老板,来两串。”她扔给对方一颗小魔晶。
老板是个长相粗糙的兽人,毛茸茸的耳朵支出头巾,他拿出食材,热火朝天地开始烹饪。不一会,戈戎接过了两根冒着热气的烤串,将其中一根塞进欧西莉亚手里。
“饿了吗?烤荧光树根,永夜城特产,一定要尝尝的。”戈戎将自己手里的那串塞进嘴里,咯吱咯吱的咀嚼声甚至在喧哗的人声里清晰可闻。
欧西莉亚看着手中的烤串,鲜亮烧烤撒料下被烤得开裂的食材还隐隐约约透着点幽光,香气浓郁,但这个诡异的闪光让欧西莉亚咽了一下口水。究竟是什么奇怪的食材被烤熟后还在发光?
但是戈戎三下五除二就啃完了自己的那串,还意犹未尽地叼着竹签:“试一试吧,很好吃的,无毒无害。”
在戈戎殷切的目光下,欧西莉亚迟疑地将那没见过块状物塞进嘴里。首先在嘴里炸开是烧烤料的咸香,食材被烤得恰当好处,牙齿轻轻咬下,酥脆的外皮“咔嚓”裂开,汁水在舌尖流淌,滚烫又带着些许甘甜。
戈戎看欧西莉亚风卷残云消灭了那一根烤串,得意地说:“我说不错吧。”
“这到底是什么植物?”欧西莉亚观察那根光秃秃竹签,上面还沾着亮蓝色的汁水。
“还记得我们进永夜城经过的那片浓雾吗?那里面长的树就是荧光树。虽然这个名字听起来不太正式,但在永夜城它确实就叫这个名。”
“那些,黑漆漆,张牙舞爪的树?”那些干瘪枯死的树木,欧西莉亚能很轻易地将其和死亡与危险联系在一起,就像故事里女巫和沼泽森林,实在是难把它们想象成自己刚入口的食物。
“对的,虽然他们长得很寒碜,但是确实可以食用,剥去干瘪漆黑的外壳,里面是渗出甘美汁水肥厚的根茎,即使有外面的旅人误入那片雾也不会因为饥饿而死去,而他们一直走,还会发现所有的树都在引导他们前往永夜城。”
欧西莉亚想象着这样的画面:“听起很温柔。”
“温柔?”戈戎笑了两声,比起讽刺她幼稚的嘲笑更像是无奈的苦笑,“的确,至少现在这还是女神的馈赠。”
“现在?”
“毒药和美食,不都在女神的一念之间吗。”戈戎哼哼两声,神祇的权能伟大又无趣,“还有别的好吃的,跟我来。”
欧西莉亚还想再问点什么,但是戈戎已经拉着她走向下一个小吃摊,赶紧买了一袋浆果堵住她的嘴。
欧西莉亚猜测是否是黑夜里诞生的植物都喜欢发光,她咬下酸甜的浆果,闪烁着绿色光点的果浆流出来。
戈戎从她怀中的纸袋拿了一只浆果丢进嘴里:“接着往前逛吧,前面还多呢。”
她们走过一个又一个摊位,品尝兽肉派,馅饼,酸浆果汁……都是她从未品尝过的食物,有些味道怪怪的,但大多数都异常美味。来的时候腹中空瘪,走到夜市尽头已经饱得走不动路。
她们在夜市边缘的草地上散步,有些消食的悠闲。
戈戎躺下,陷入草地,她伸出手,揪住漂浮的孢子,然后放开,在其即将飘走之前又抓住,不亦乐乎:“等会我们去城里找个旅店住吧。你得休息了,对吧?”
欧西莉亚坐在她的身边,头顶是绚烂的夜空,但永恒的美丽在一而再再而三的惊艳后也变得有些平淡,手里火魔石的魔力消耗了不少,风已经带了些凉意,她打了个哈欠,感到有些疲惫。
“每到这种安静的环境就会感觉……”欧西莉亚抱着膝盖蜷缩成一团,额头抵上大腿。
“怎么?”
“就是,怎么说,迷茫?”
“嗯,安静的时候就会下意识思考人生是吧,我明白的。”戈戎点头。
“差不多吧……”她感觉那种一直萦绕在心中的焦虑变得清晰,此时可以用语言说出来,“我感觉,人族的寿命好短啊。”
“嗯?这个问题么。”戈戎别过脸,看见欧西莉亚将脸埋进臂弯,于是慌忙地找安慰的词,“虽然……”
“不用费劲安慰我,”欧西莉亚说,“我知道的,这是事实。只是现在知道了神祇生命的漫长,这个感觉就更明显。”
“或许神祇漫长的生命里也有难捱的寂寞,只是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而已。”
欧西莉亚叹气:“假如长生这么糟糕,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去寻求长生的方法呢,短暂的人生和未尽的事业,很痛苦吧。”
“是吗?我不这样认为。”戈戎又抬起头,她们头顶浩渺的夜与辰星才是最永恒的事物,“努力在短暂的生涯里绽放自己的光彩比神祇虚度光阴,或者以世界为棋盘打架拉扯有意义多了。”
欧西莉亚不置可否,这大概也是横在她和戈戎之间的距离,她们有时也无法互相理解,就像短命的人族理解不了永生的神祇。
戈戎好像嗅到了一点尴尬,她赶紧找补:“强烈的欲望可以填补空虚,欧西莉亚有想过以后做什么吗,去高塔当魔法师,还是?”
欧西莉亚坐直起腰,平视前方,很努力地设想了一下。
“抱歉,我不知道。”最终,她懊恼地吐出一口气。
她遵从自己的内心学习魔法,更像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与虚荣心,追求一点曾经的梦想,但是魔法师,或者治疗师,以后具体做什么,她都没有想过,那太遥远。
戈戎撑起身,她们对视:“那就一起吧。跟我一起,我来帮你找到目标。”
她想从对方的语气里听出一点调笑,但是她说得很认真,星光熠熠,欧西莉亚看见戈戎沾了孢子荧光的发尖在风中跳动,暗红的眼睛明亮澄澈,有火星迸溅入她的胸腔。
“好。”欧西莉亚听见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