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姑娘,你穿帮了。”郑元偲走后,过了些时候,田春雨方道。
“田大人此话……”
“你为何假托林雨桐之名?”
田春雨知道林雨桐?李延玉先感惊异,随后又回过味来。田春雨乃绿林司主事,晓得个名册里之人亦不算不同寻常。
“只因她交自己玉牌暂存于我处,必要时便假借她名姓……”
“原是这般。”田春雨摇摇头,“此番不巧。林雨桐自幼便入华山门下,据传天资聪颖,才貌无双,为华山内门一时之首,后因些缘由转入华阴。而今华山并华阴,她自然又将转回华山。方才郑元偲所言师姐,想来便是她。你在郑元偲跟前提林雨桐,属实是老鼠撞上猫了。”
李延玉不知如何作答,只尴尬堆笑而已。
“此事无关紧要,之后郑元偲自然有她表现。我欲同你说的,一是苏梨与马勤死讯,二是,欲问问你,今后作何打算。”
“欲往长安寻个人。”
“不去济宁了吗?”
“长安之事更为要紧。”
田春雨点头:“可要我派人护你一程?”
“不必……”李延玉却是想过,若非要向田春雨寻些帮助,恐只一件事,“不过,若是方便,延玉欲请田大人为我寻几个靠谱的帮手。”
“此事好说,要几个人?”
“共五抬木箱,两三人足矣”
“可还有他事?”
“无他事,谢田大人。”
“欲何时出发?”
“暂定后日。”
“那便差他们后日一早到你居所寻你,可好。”
“好,延玉谢田大人相助。”
田春雨叹了一声:“既是苏梨所托,我自然会力所能及帮你的。说来,尚有一事。”她到门边上交代一番,不多时便见一人持把刀鞘来了。
“这便是落月之鞘,你拿回去罢,如此,落月便完整了。”
李延玉却未接那人手里刀鞘,而是忽地拱手道:“不知田大人,可愿收下落月?”
“不可,此乃苏梨托付于你的。”田春雨答得斩钉截铁,末了却又垂目道:“非是托付于我的。”
“然延玉并不会使刀,无法‘为日作先,为天行道’,不过暴殄天物,此其一;苏女侠既要我必要时持刀寻田大人,必是信田大人的,那延玉也信田大人,此其二;落月既为苏女侠托付于我,我便斗胆以为此刀现归属于我,如何处置,自然决定于延玉,此其三。延玉自认合情合理,望田大人莫再推辞。”
“你所说自然有理,然……罢了。你且收下刀鞘,回去归刀入鞘,明早我差人一并带回。”
“谢田大人成全!”李延玉抬头,言辞恳切,“延玉以为,落月在田大人手中,方得其所。”
李延玉一番陈词,见田春雨暂无表示,便试探问:“敢问田大人……行凶者可抓到了?”
“那骆英成非是江湖人,已交由府君陈大人,按买凶杀人当罪便是。”田春雨示意李延玉接过刀鞘,便打发走小吏。
“那,那个什么大仙和两个怪人呢?”李延玉仍将刀鞘捧着。
“此次行凶之事便是由骆英成主使,再无别人了。”田春雨却摇摇头。
“什么?可是……”
“好了。”田春雨似突然倦了,连带话里亦少了许多力气。她摆摆手打断李延玉,便直勾勾盯着她看。李延玉双手捧着刀鞘,不知所措,只得原地随她盯着。半晌,她方悄抬眼,见田春雨的目光仍毫不掩藏。那眼里时而闪过丝光亮,大多时候却是一片暗淡,看似在向着李延玉,实早已越过她,到了不知何处。李延玉又垂下眼去,眼观鼻而鼻观心,如芒在背,毫无那逝者如斯之感。
不知等了多久,李延玉只觉耳里冬雷震震,忽听田春雨幽幽道:“但我这两日时常在想,若没有你,苏梨便可活下去。”田春雨起身挥挥手,“去吧。”便自顾自隐入了侧间黑暗里。
田春雨所言,李延玉亦想过,但她却同时想过另一件事:若是那日田春雨亲自带人直奔山庄,哪里会是这般结局?如今又包庇真凶,还装出一副很为苏梨惋惜的模样?
只是,此话大概是万万不可说出口的罢。
李延玉同郑元偲戴月而行。
“林大夫,旅店距此有多远?”
“郑女侠,实在对不住。”李延玉停住脚步,“我并不姓林,乃是姓李。前番假托姓林,乃是为免生事。”
郑元偲似有不解:“这般说,林……李大夫亦名雨桐?竟与我师姐同名了,是哪两个字?”
郑元偲这般实诚,却使李延玉摸不着头脑了,也不知她是真没明白,还是装糊涂,然开弓没有回头箭,既要坦白,便一并说了:“且慢,郑女侠,我这‘林雨桐’之名,正是擅借你师姐的……”
“擅借我师姐的?”不料李延玉此话一出,郑元偲立提了声调,“你可曾用她名头,干些败她名声之事?”
“自然不曾。郑女侠你先莫要激动……”糟糕,李延玉心内暗想。
郑元偲重重呼口气:“既然田大人亦陪你演戏,那我暂且信你。你且说罢。”
“那日在华山,我初见那般场面,心下恐惧,便起了逃避心理。恰好林姐姐的玉牌暂存于我这里,便一时焦急,擅借了她名姓。”
“便这般简单?”
“便这般简单。”
“你说师姐玉牌在你这里?与我瞧瞧。”
郑元偲把李延玉拉至一处稍亮些地方,沉着脸将那翠色玉牌翻来覆去看了半天,却将它握在手里:“李大夫,我有一不情之请……”
“是……想要这玉牌吗?”
郑元偲叹道:“正是。师姐回来时,说自己玉牌寄放在他人手中,却不愿再刻一块,我便想,能不能将她的玉牌还于她。”
“自然是可以……”李延玉口里虽是应了,心里却道未必。记得那天方微亮的细雪清晨,孙鱼说过,‘没收名牌,期限三年’,现下许刚过三月。依林雨桐性子,拿回去恐会惹她不快。
“可有不妥?”郑元偲却好似察觉到李延玉面上异色。李延玉暗道:方才讲名字时那般迟钝,现下却又如此机灵。她便把方才所思同郑元偲讲了,后者撇撇嘴,便将玉牌还给李延玉:“既是孙师叔意思,我若拿回去,师姐必不开心的。”
“敢问……那日以后发生了何事?是华山吸纳华阴之事么?”
“正是。那日师父便是欲同孙师叔谈论此事的,且孙师叔亦答应得痛快。只是顾师叔至今也没同意,仍独自待在后山闭门不出。”
短短一句话,便使李延玉大体明白了事情由来,却不知如何回应合适,只叹道:“诸位前辈皆是不易。”
二人复行一段,郑元偲忽道:“师姐离山多年,不知所踪,师父也不告诉我。我如今才知,她竟在近在眼前的华阴。”
李延玉斟酌道:“林姐姐素日里深居简出,恐难得到她消息。”
“李大夫,此事便了了,师姐既将名牌交与你,也愿你莫要辜负她信任,今后莫再擅用她姓名。方才多有得罪,对不住。”
“这是自然,实在对不住,也望郑女侠回去向林姐姐代为传达我的歉意。”李延玉松了一口气。方才郑元偲忽地便激动起来,与平日里那毫无波澜的模样判若两人,若再用林雨桐之名,被她晓得了,恐要遭难。
“我方才便想问李大夫,不是说去长安吗,怎地到了洛城?”
“此事说来话长,不妨回去再说。”
“还有多远?”
“便在前边那条亮堂的街上。”
李延玉方踏进卢员外家,初只觉堂里冷清,紧接着便是招待迎上前来:“客官可是住在玄字六号房?”
“正是。”
“你问这个做什么?”郑元偲倒警觉起来。
“这位客官看着面生……”招待用眼神示意李延玉解围。
李延玉轻咳一声:“她乃是我友人,今日方到洛城,便带她同来贵店投宿。”
“原是这般。”招待立满面堆笑,“客官可是专来洛城度上元节的?”
“劳你先将方才之事讲与她。”
“啊对。客官,今日有一男子来打听过客官住处,说是客官友人。后来我便留个心眼,见他时不时便在这条街上转悠,客官可要小心些。”
“哪里来的宵小!”
李延玉却沉思不语,亦未多问,只掏出几枚通宝谢过招待,便招呼郑元偲看看屋子。玄字房大小自然比不得天字房,然姑且干净整洁,只是被那五抬箱子占些地方,便更是难以落脚。
郑元偲摇头道:“不成。我虽可睡地上,但若如此,你便全无下脚之地。”
“郑女侠多虑了,这床够宽,能睡下我二人。”
郑元偲的目光有些奇怪:“这恐不合适。”
“有何不合适?”李延玉奇道,“虽才是第二次见,却早交过心,睡一张床有何不可?那若是不妥,我再去要间房?”
“那更不合适。”郑元偲忙拦住她,叹了一声,“李大夫误会了,我非是忧心这些,乃是因师父说我睡相不佳,若是扰了你,便过意不去了。”
“这般小事,无妨。”李延玉摆摆手,“若论过意不去,我擅用林姐姐名字才是真真过意不去,郑女侠莫要推辞了。”
这篇翻过,李延玉方晓得郑元偲并不如她面上看着那般冷漠,实际是个很容易交谈之人,亦很实诚,果真人不可貌相。现下她正挪着箱子位置,以便让屋里显得宽些,罢了,又马不停蹄催着李延玉说她为何来到洛城。
李延玉便略过黄欢、鹿陵,单说了凤凰堂相关之事。
“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事吗?”郑元偲面色凝重。
“没什么。我正打算西去长安,寻那关民讨个说法。”
“既如此,我便与你一同,亦可护你周全。”
“谢过郑女侠好意,然我计划后日一早便去,你尚要留在洛城等消息罢。”李延玉话语一滞,“关于苏女侠的后事。”
说到此事,两人皆沉默片刻,李延玉不用说,郑元偲亦是知道苏梨的。她从前单知道那走南闯北、名声在外的苏梨竟是华阴中人,现在二派合一,些许陈年旧事翻开,她方知苏梨本就是华山同源门人,白白生出些亲近感。谁知,尚未得见,今日便猝然知她死讯,虽觉恍惚,郑元偲仍为她的离世衔哀致诚。
“不过郑女侠亦不必忧心,我已求田大人为我寻了几个靠得住的帮手同去。且那凤凰堂三月之期方至,短期内想来不会有事。”
“那你便小心些。还有那打听你住处的宵小,也莫要掉以轻心。”
“那人不必忧心,我大概晓得他是谁。”李延玉笑道。
郑元偲却仍不住摇头:“不可这般大意。你明日作何打算?至少,明日我可与你同行。”
“明日无甚要事,夜里或可去看看灯会,郑女侠看过吗?”
“不曾。”
“那便一同。”
郑元偲犹豫片刻:“好。”
许是因上元灯会首日,众人皆外出游乐,直至夜半,外间尚有人声。李延玉一时睡不着,脑中便开始想些事情。头一件便是苏梨与马勤的死讯。田春雨说出此事那一瞬,李延玉心里掠过丝奇异情感,随后又是大堆信息涌入,一时竟来不及回味。如今夜深而人未静,过往便缓缓浮现。她尚记得头次见苏梨时,透过黎翠儿与秦小姐之间看到那位英姿飒爽的女子,亦记得头次见马勤时,那壮硕豪爽却挂个浅笑的汉子。远的不说,明明昨日尚与他们相距不过一臂,现下竟天人永隔,也怨不得她一时难有反应。夜里便是这样,思绪万千,却皆难以长久,难得集中注意想件事情,回过神来又不知在考虑何事了。李延玉任思绪飘着,蓦地又想到黄欢,想到那携自己窜行长江数年的兄长,现下亦孤零零埋在华山一座小土坡上,不知自己走后,是否还能有人为他扫扫墓。如今想来,黄欢也算死得冤。同是被人在凤凰堂下了委托,他便是遇着追杀者一波接一波如过江之鲫,自己却是若无此事。时也?命也?
这边脑里种种方要飘走,李延玉却一激灵,立将它抓住:想到扫墓,李延玉忽地有了个念头。
天方微亮,李延玉睁开眼,见身侧郑元偲仍睡着,身上棉被早被她翻了个横七竖八,手脚几全在外边敞着,便轻为她又盖好,沉沉睡去。再醒来时,郑元偲已在桌子边上坐着了,而天已大亮。
李延玉猛地睁开眼,倏地坐起,对郑元偲道:“我有个想法。”
“我有法子了。”
两人不约而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