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Vale有一周了。因为画展的事情,我忙得焦头烂额,每天除了接不完的电话和开不完的会,我几乎没有时间提笔画画。
也许不是,这只是个借口。我知道,离她越近,我越不知道该怎么去画她。
过去三年里,我一直靠着画画来想念她。Ilia总说我中了毒瘾,要靠画来戒毒。我笑而不语。这比中毒还要难受,中毒会迷醉,但大多数时候我是清醒的,我一想起她的名字,心就会莫名抽痛,我需要的是镇痛剂,哪怕一点。
但更痛苦的是,清醒的时候,我的脑海里拼不出她完整的脸。只有在梦里我才能一遍遍地看清楚她的脸,看着她对我微笑,感受她的手臂落在我肩上的重量还有温度。而一醒来,关于她的记忆都变得支离破碎。她好像玻璃窗上的画,砸得粉碎,散落一地。当我全身心投入绘画时,丢失的碎片才能找到完整的部分,但不完美。所以我总是画她,把她画画框里,画进故事里,小心地珍藏起来或者保护起来,生怕她消失不见了。
“你都没想过去找她吗?”Ilia把参展作品清单,或者说是策划团队才做出来的宣传册打样递给我的时候,冷不丁地冒了句。
“不……我不会去。”我漫不经心地答道,眼睛盯着她身后的工作人员,他们正把装裱好的那副画抬到场馆主厅的一侧墙边。然后我把册子还给她,“宣传册做得不错,能交差。”
Ilia皱了皱眉头说:“你和你那个什么朋友Weiss呆久了,说话都有点那味儿了……话说回来,你要放在主厅中央的那副画是什么?好像我从来没见过。”
“是秘密。”我笑道。
“秘密?我猜是你画的‘她’,你总画‘她’。”Ilia摊开手,耸耸肩,“我说了,你该去找她,而不是在这里逃避事实。”
我垂下眼帘,不想接触Ilia带着审视的目光。是的,不管她在Vale市区还是回她的老家Patch了,这都是这么久以来我离她最近的一次。但是我知道我不会,我连她的社交软件账号都不敢看一眼,更不要说去见她了。
“我不会。”我叹了口气,“就这样,还有不少事项待办,我没有时间。”我挥挥手,打算结束行程,示意Ilia同行离开。
“好吧。我最后说一句,你真的很会讲故事,从小就会。我已经看完了这本《烈日灼心》,但不太像你往常的风格。”
不知道她从哪儿顺来了我刚出版但还没上市的漫画绘本,也许她一开始她就把书揣在皮包里了。大概是我经纪人送她的见面礼,感谢她专程从Menagerie赶来给老朋友捧场。
“我想换种创作风格,这只是个开始。”
我和Ilia一起走出了美术馆。正是夏日的傍晚,落日悬空,灼热地燃烧着,仿佛快要融化了,烧得整片天空火红。我突然想起许久之前,在Beacon学院,我和那个人总是并肩坐在悬崖边的观景台上看日落。大多时候,她喜欢晃着两条腿,双手交叉在脑后垫着头,躺在草地上,和我聊些有的没的,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这是我头脑中保留下的关于她为数不多的、完整清晰的记忆片段。我还记得那时的落日余温,不像现在这么灼痛,是温柔的,就像她一样。
“我来之前在卷轴上看过几家餐厅,嗯,稍等,这家金枪鱼餐厅不错……”Ilia一边下楼一边盯着卷轴,差点没摔倒。
“Ilia,我们明天约吧,OK?”我拉住她,扶额说。
她皱起眉头,语气有些不悦:“啊哈?和你吃顿饭有这么难吗?”
“我有点累了。你知道,我这些天没怎么休息,今天难得有空,我想……”我故作勉强地笑了笑,“补个觉,而且我不太有胃口。”
凭她对我的了解,她自然知道我是在推脱。但也没再问下去,只是脸上浮现出沮丧的神色,显然很不开心,甚至有些生气。
“不好意思,Ilia。”我蹙眉看着她,抿嘴露出尴尬的微笑,“明天我买单。”
“那你可不能爽约。”她无奈地摇摇头,若有所思地说。
“不会。”
“我经常会怀念小时候,你会把你想好的故事讲给我听,然后画下来给我看,你说的每个故事我都记得。我们天天在一起……现在,见一面都很难。更何况,你心里还装着别的事,或者,别的人。”Ilia上前一步抱住我,她的声音压在我胸口上,有些沉闷,“你擅长伤害自己,你不能再受伤了。”
我不置可否。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轻柔地说,“都过去了,Ilia。现在我们都很好。”
“勇敢点。”她轻轻推开我,深吸口说道,“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我沉默了片刻,最终对她说道:“谢谢。”
和Ilia告别后,我没有打车回酒店。而是骑了一辆黑色单车沿河骑行。我想在Vale市区逛逛,吹吹海风。
太阳落山,夜色逐渐弥漫,Vale沉浸在一片安宁而热闹的氛围中。街道还是我记忆中的模样,许多商铺仍经营着,顾客络绎不绝。
我以前常去的书店改了装潢,扩建成三层。以前她陪我去书店倒不怎么看书,全和店老板在茶水区闲聊,从当季爆款游戏聊到全Remnant最火的漫画,没一个我感兴趣的。搭她摩托车回学校的时候,我会习惯性地把头靠在她肩上,断断续续讲看过的东西,但我一直怀疑她根本就听不见我说话,因为Bumblebee真的很吵,吵到我也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声。
骑单车路过拉面店的时候,我才想起自己还没吃晚饭。老板还是那个胡子花白的老头,他看上去老皱着眉,实际上脾气却很好。他一眼就认出了我,甚至有些震惊,毕竟已经很久不见我出现在他店里了。
“还是和以前一样,一碗金枪鱼拉面。”
“你还记得来啊。”
“毕竟全Vale最好吃的拉面就在这儿。”我笑道。
这话是她第一次带我来的时候说的。她对Vale很熟,从刚认识就对我保证,如果我在学校呆闷了,想要出来玩,她可以带我去任何地方。
任何地方……离开她之后,我发现自己能去的地方越来越少,直到我连回Vale的时间也寥寥无几。
店里的冷气开得太足,我望着后厨散发出的朦朦胧胧的热气,身体微微发抖,却有些出了神。我也惊讶于我还记得这些细枝末节,因为往日好些时候,我脑子里的记忆像一团乱麻纠缠在一起,根本扯不清楚。也许那时候的事带给我的冲击太大了,以至于我也跟着碎了一次。
“你一个人?”老板把面端上来的时候顺口问了句。
“嗯。”我点点头。筷子放在碗上,我突然没了碰它的心情。
“看来你离开很久了。”其他客人点了单,他又转身回后厨继续忙活了,留下一句,“如果你在这里还有很在意的人,可以去见一面。”
我没有作答,沉默地吃完了拉面。付款离开的时候,我才发现外面的天色已经彻底沉沦,只留一轮破碎的月亮高悬着。我又骑上了车,还不打算回酒店,于是去便利店买了几瓶酒,想要去海滩边上坐一晚上,一直坐到日出。
Vale海滩的沙子非常细腻。我索性把高跟鞋脱下甩到一边,光脚踩在上面,还能感受到白天时候残留在细沙里的余热。沿着海岸线走了一会儿,不知不觉我已经喝完了一整瓶酒。浅滩的浪花在我腿下轻柔地翻滚着,海风一阵一阵吹来,轻抚过我的皮肤和头发,温和得有些不真实。Menagerie的风更加湿热甚至猛烈,那里的海风有股浓重的咸腥味,穿过椰林沙沙作响,有时候像恶魔低吟,不像Vale这般安静。
我双手抱膝坐了下来,已有了些醉意,头开始点犯晕。月光洒在海面上,波光粼粼,我眺望着远方海平线,想着她说的Patch在哪里。那是她的家,我没去过,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去。
很久之前,我和她像这样在Vale海滩坐过一晚上等日出。那天是周末,Beacon的一群朋友租了栋海边别墅开烧烤派对,深夜时候突然玩起了真心话大冒险,我很喜欢那种欢快热腾的氛围,但并不想,或者说是不敢参与,于是一个人溜了出去。刚跑出门,就被她逮住了。我本以为她会不由分说地拉我回去,但她没有。她也没有问我打算干什么,只是抓起我的手往海边走。那一瞬间,我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皮肤下沸腾奔涌,心脏跳得快要爆炸。她的手掌很温热甚至有些发烫,我就那样随她牵着,没有甩开她的手,只是跟着她的步伐往前,双腿好像根本不听自己使唤。
我又喝掉了一瓶酒。我知道自己已经醉了,但不知为什么,醉意越浓,过去的记忆就越来清晰,在我的眼前萦绕不散。我终于想起了那一天和她肩贴着肩坐在这里的回忆,她温柔地注视着我,我一直试图躲开她的视线。她的视线很烫,让我感觉快要呼吸不过不来。那是我第一次和她聊起我的过去,聊到了我的家Menagerie,聊到了我小时候写的故事,还聊到了我正在创作的绘本——其实她知道我在画故事,但是她从来不主动提起这件事,就好像她在等待我主动告诉她。聊了许久,她却听得津津有味,一直热烈地回应着我。尽管我看得出来,她早已睡意上身,不停地打呵欠,眼角还泛着困倦的泪花,眼皮都快撑不住了。后来,她倒在我的肩上睡着了。我听见海浪拍打沙滩,听见别墅里传来的欢笑声和尖叫声,也听见了她平稳的呼吸在我耳畔起起伏伏,还听见了自己胸腔里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但我的心情却意外地平静。那个时候,我终于明白了,我很喜欢和她在一起。
在喝第三瓶酒的时候,我打开卷轴看了眼时间,已经是深夜了。周遭除了海浪声,我再也听不见别的。酒精作用下,我感觉大脑一片混沌,却又出奇地清醒。
我不想见她,但是我比任何人都想她,我无时无刻不想她。
我清理了卷轴上所有无关紧要的消息,然后翻开通讯录,手指在上面划来划去,我不知道我在找什么……最终我看见了那个我保存了三年但却从来没有拨过的号码。我蜷缩起身体,头埋进膝盖,只留出眼睛盯着卷轴屏幕,手指止不住颤抖起来,犹豫着要不要摁下去。
打吧,反正打了也不会有人接,或许这个号码早就变成空号了。我们大多数人都没有保存过去并且总是留恋着驻足不前的习惯,这是我应该明白的。
我深吸了口气,拨出了那个号码。我紧张地等待着,突然无比迫切地希望卷轴那头传来冷冰冰的提示音,告诉我这通电话打不通,好让我断了这个虚妄的念想。
但是没有。
“嗨?”那头有人接起了电话。
忽然间,我的心跳好像戛然而止,大脑轰然宕机无法运作。
“He…llo?”她又重复了一遍。
我松开了紧咬着下唇的牙齿,回答了她:“Yang……”
那边沉默了片刻。也许她难以置信,我会在三年后的某个半夜给她打电话。
“Blake?”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一种窒息感扼住了我的脖子,无法呼吸。我没办法再听下去,直接挂断了电话。眼泪开始止不住地从我眼眶里涌出来,直到我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狼狈地大哭起来。
我倒在沙滩上,不知道哭了多久,最后睡着了。
我也终于知道了,我从来从来没有忘记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