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ella换上潜水服。
这是她最后一次深潜。
她要去找Shine。
Shine并不是金发女孩的名字,只是一个称呼。她的女孩没有名字。
而在水里,她不能呼唤她,只能寻找她。
我倚着船舷吹海风,就这样过去了大半天。
铁链滑动,发出巨响,锚抛进海中。客船缓缓停下,终于靠了岸,这是我第一次来Patch。
Patch岛四面环海,就像用船锚固定住的巨轮,孤孤单单地被Vale抛在千里之外。岛上绿植丛生,有座绵延不断的山脉横贯南北,把小岛切分成了两半。
一小撮游客跟随导游下了船,码头的商贩便蜂拥而至,迎上来推销特产,推荐吃住去处。我戴上遮阳帽和墨镜,拖着行李箱,一个人溜出了当地居民热情的包围圈。
我还没决定怎么见她。
给她打电话或者发短信约她出来?不行,如果她生气了,不搭理我,决意把我晾一边,也许我会难过得退缩逃跑,打道回府。
主动杀去她家找她?我当然有办法找到她的住处。如果能见她一面,就算她一句话也不肯对我说,都没有关系。
对。
我只不过是想看她一眼,知道她过得很好,即使没有我也无关紧要……那么,我怎么都行。
但这之前,我得先去预定好的旅店办理入住手续。
“十分抱歉,小姐,我们这里已经没有空房间了。当时是系统出了错,所以您在卷轴上阴差阳错地订到了。再次向您表示歉意。退款包括20%的赔偿金已经打回到您的卡上……”旅店老板郑重地鞠躬道歉。听口音,他不是Patch当地人,像Mistral过来做生意的。“好心告知您,我刚刚已经替你查过了,现在岛上基本没有旅店还空着。假如您实在没去处,我们的大厅能供你休息一晚,但您还是要适度付点服务费。”
我想,他口中的大厅就是放了两张旧沙发的宽敞过道,半夜时候或许也依然人来人往,角落的垃圾桶里还有几个用过的安全套。可以想到有时候一些情侣喝得烂醉,房也不回,推搡着在那脏兮兮的沙发上缠绵不休。而且这儿始终弥漫着一股廉价香水的刺鼻味,像是要迫切掩盖住客留下来的痕迹。
先前我并不了解这个时候正是Patch岛的旅游旺季,加上来见Yang是我的临时起意,所以根本没做出行规划。
但突然间,我觉得这也没有所谓了,我已经在心里预设了比这糟糕一万倍的事情。除了她对我心灰意冷,让我心碎以外,似乎没有别的什么能击垮我。
“不用了。”我冷冷拒绝道。
Patch岛不大,从山这头的城镇漫步走到山那头的谷地林区,也不过是三四个小时的路程。
很早之前我就知道Yang住在哪儿,是Ruby告诉我的。我曾经无数次想要来找她,但每一次都将这种念头扼杀在摇篮里。
这一次绝对不会。
我不想再逃避。
我要见她。
我搭了辆车。车在林间蜿蜒前行,婆娑的树影投射到公路上,烙下零零碎碎的光点。整个空谷只听得见悠长的蝉鸣和尖利的鸟叫,还有层层叠叠的绿丛中时不时传来的禽鸟振翅声。
Yang以前和我说过,她经常在这条路上骑行,那让她感到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我笑而不语,她认为我有些不以为然,便露齿笑道“那你以后来我家玩就知道了”。现在我也许能感受到她那种无法抑制的喜悦了。
我甚至能想象:谷风穿过她浓密的长发,翻起金色波浪,露出她光洁的后脖颈,然后,她转过身背对着落日,向我展露微笑。
下了车,我在她家附近徘徊了一会儿,始终没敢走上那条直通她家大门的小道。
我感到恐慌。
尽管天气很热,我的双腿却在长裙下颤抖个不停,手无知无觉地变得麻木,连卷轴也拿不稳。但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好像随时会蹦出来摔碎在地上。那种莫名的寒意和紊乱又开始席卷我,我浑身疲惫,呼吸也有些吃力起来。我坐到路旁的长木椅上,抱膝休息。
也许,我的焦虑发作了。
但隐约地,还有种钝痛潜伏在我心底里,沉闷,压抑,难以形容。我不知道怎么缓解这种钝痛。
我想闭上眼睛,趴在自己膝盖上睡一觉。
“Blake,把眼睛闭上,不要偷看。”
“你都把我眼睛遮没了,我看什么?”我双手插胸站在原地,没好气地反问Yang。
“跟我走。”
不知她从哪儿顺来了一条黑色布条,拿来蒙住我的眼睛。
我搞不懂她在想什么。游乐园还有半个小时就要关门了,除了摩天轮,别的我们都已经玩了个遍。每玩一个项目,工作人员都会送一枚黑猫贴纸,几乎不带重样的,听说集满全套可以换一个园方特别定制的毛绒玩具。因为这个公园的吉祥物是只大脑袋圆眼睛的黑猫,看上去呆呆傻傻的。我猜他们要赠送的毛茸茸就是这个了。但Yang很喜欢,乐此不疲地拉着我在园区里乱逛,最后她的白外套上贴了十来枚傻猫贴纸,连脸上都还有一张。
只差摩天轮了。
我什么也看不见,任她拉着我的手带我走。走完一截台阶,突然她轻轻拽了一下我,接着搂住我的腰把我抱起。
“Yang,你到底在干什么!”我羞赧地叫道,从自己的声音中我听出了慌乱。靠得太近了,她的脸几乎埋进了我的脖子里,呼吸间我能嗅到了她身上洗发水和沐浴露的味道,是柑橘混合柠檬散发的香气。她好像把我锁在她怀里,生怕我会挣扎着落荒而逃。
听见厢门关闭的声音,她才放我下来,让我平稳落地。我想我们在摩天轮里。但她还是没取下我的眼罩。我知道作为她的朋友陪她玩游戏是需要耐心的,不然她还是会变着法子逗我玩,让我输得心服口服。无论如何,结果都一样,我玩不赢她。
“你会把今天的事画进日记里吗?”她突然问我。
“画?”我抿嘴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在日记本上画东西?”
“啊,”这下轮到她惊慌失措,“我没有偷翻你的东西!”
“我知道。”
“我只是不小心看到了。”她可能皱起了眉毛,我感觉得到她的口气中有一丝不悦,“你画的你的……谁?我不知道,但是你好像很喜欢他。”
“是前男友。”
我猜她上次在自习室看见了我记在日记本第一页的东西,上面画了我曾经喜欢过的人。但是那已经成为过去,成为一团无法再点燃的死火,只是曾经热烈地燃烧过,在某一瞬间点亮了我的夜空。
“我画过很多东西。比起纯粹地写日记,我确实喜欢画点内容上去。”我的喉咙有些干涩,于是停顿了一下,我继续说,“我曾经很痴迷于他……但有些事已经彻底结束了,我放下了。”
“挺好的,Blake,我也不会问你,除非你想说。”
“如果你不会生气,我可以告诉你的。”
可是她为什么应该生气?
她没有回答我。
我看不见,不知道此刻她的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我有些紧张,或许向她坦白让我很害怕,很害怕摩天轮停下厢门打开那一刻,她会若无其事地甩开我的手,一个人往前走。
我好像开始依赖她了。
这很危险。
我和Yang不一样,她是太阳,我是月夜,我只会在黎明日升的时候触碰她的暖光,然后退回我的世界中继续沉睡。如果靠她太近,我就会彻底灼伤,我就会变得必须依赖着她的热度才能运转。
“Yang,”我喊她,“我很高兴能认识你。”
她应该知道,从我第一天认识她起,她就住进了我的日记里。我喜欢画她的背影,喜欢画暖光照进她眼睛里的笑颜。
“我也是……”
我没有听见后面的话,因为烟花爆炸发出的巨响盖过了她的声音。我感觉到她走近我,解开了布条系在我脑后的结。我缓缓睁眼,注视着炫彩夺目的焰火跃到空中,迸发,盛开,坠落,消失。
然后我终于看见了她的表情。
我想她有点难过。
我没有办法靠近她,因为这一次,她想退后一步。
我在木椅上醒了过来。临近傍晚,霞光落到地上,一切都染上了火红。周遭一片寂静,连叽叽喳喳的飞鸟也罢工了。我还以为自己走错了路,但旁边大木牌上刻着“Xiao Long家”几个字,指向小路尽头的房子。
她在吗?
我摇摇晃晃站起身,开始焦急不安。于是拖着行李箱往她家门走去。我已经完全不在乎接下来会是什么情况了,我只想见到她。
门外的花园里种了一小片向日葵,花开得茂盛,有几只蜜蜂扑着翅膀地在花间窜来窜去。只是,我根本没想到,在她家门口杵了半天,不管怎么按门铃敲门,都没人来开门。瞬间,我紧绷的神经一下子垮塌了下去,泪水也止不住地从眼睛里涌出来,我拼命用手掌擦泪,但手也抖着,我有些失控了……待稍微平息点,我急忙从包里翻出卷轴给她打电话,但等了半分钟,只有冷冰冰的提示音一遍遍告诉我,她没接。
我深深叹了口气。万分失落地走到花园旁的秋千边,抓紧吊绳坐到上面,脑袋倚着一边,两条腿悬着、晃着,整个人像抽空了灵魂一样。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可能在想什么时候回去,也可能在想就这样等她一晚上,还可能在想也许她知道我要来,故意躲开我……我根本没办法停止胡思乱想,除非她出现,告诉我她在这里。
我想你。
你知道吗?我想你。
直到太阳落山,花园里的路灯亮起,我还是没打算离开。反正离开这里也只能睡大街——但是我知道我不是害怕流落街头,我只是怕如果不等下去,我就没有机会再见到她。
现实毕竟不是我写的故事。故事百转千回,总会有一个交错点,让擦肩而过的人再次重逢,即使结局生离死别。可现实是错过就是错了,我们总会渐行渐远,遇到别的人,直到永远不会再相交。
我想得有些出神了,甚至忘记了我还在她家门口。
所以当她真的回来,走到我面前,蹲下身来注视我的时候,我以为我还在做梦。
她离我似乎不过咫尺之遥。我睁大眼睛屏息凝神看着她,她背对着光,微微仰头望着我,眼神温柔。我几乎能捕捉到她眼底里流动的所有情绪:震惊、困惑、难过、高兴……她的眼睛像浅紫色的深海,也许我会溺死在海里。她哭了,海水涌起波浪。眼泪滴到我的手背和裙子上,好像烫伤了我的心,我才彻底苏醒过来。
我很狼狈,但我全然不顾。松开秋千绳索,我伸手抱住了她。
我知道,在很久之前,我就已经彻底无药可救地爱上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