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到七的时候，越梦河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在做梦了。她立即停下数数，抬手按上左侧眉骨尾部的视界目镜开关。耳边闪过一丝电流噪音，下一个瞬间，她就被立体影像包围了。

“你还好吗？”简杨的声音清晰地从她脑海中响起。心灵诗人沉着的语调仿佛是一块冰冷的石头，骤然驱除梦的迷雾，让越梦河的意识找到一个稳固的锚点。

“没问题。这次的药效好像比之前都强？”

“用到一个新批次了。下回我会降低一点浓度。”

利用药物来诱导清醒梦状态是一门精细的工作，情况必须要恰到好处，药效太轻打不开梦的大门，药效太重又会导致错过意识尚能掌控梦境的时机。不同品牌的诱导药物因为配方和生产工艺不同，起效的方式和剂量存在很大的差别；而不同批次生产之间必然存在的系统误差、施用对象时刻变化的身体状态，也都会影响到每一次具体的药效。技艺高超的心灵诗人必须时刻测试他们所使用的药物，监察他们所帮助的施药对象，才能确保最终效果不至于偏移太多。

“这事儿你定。”越梦河转动脑袋，观察身旁的景象，说：“现场记录初始化已经完成。我现在站在餐厅外马路对面，时间为负十五分钟。”

“位置与时间确认完毕。”简杨答道：“现在给你对接到艾格尼丝。”

“艾格尼丝”是运作着警务数据与信息检索系统的人工智能。紧急现场响应小组所收集的现场记录数据，都由她存储和重建。眼下越梦河所身处的，是十月一十二号发生的餐厅抢劫杀人案现场记录的初始化界面，一幅由艾格尼丝重建现场后自动生成的预览图景。此时的问荆餐厅离案发时刻尚有十五分钟之遥，越梦河目之所及，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晨间定格。

然而，重建现场并不意味着再现历史。重建现场的精度，受到记录设备数量、设备具体性能、记录者技术水平等多重因素的制约。接受相应训练且配备精密设备的紧急现场响应小组所能保证的，只有事发后现场数据的全面保护与收集，其余全看艾格尼丝能在各类数据库中提取到什么样的内容。

因此，现在这幅主要依托街头监控设备记录再现的看似正常美好的画面中，其实存在着大量的模糊和空白，只是被静止的时间给掩盖了。越梦河想要迅速且安全地从重建过的犯罪现场中提取必要信息，就非得依靠艾格尼丝这位重建者的帮助不可。

“上午好，越梦河警官。”

艾格尼丝悄然出现在越梦河身边，以她一贯的形象：黑发蓝眼的混血女性，穿着严肃的藏蓝色三件套西装，一条银色的表链从马甲下第二个扣眼延伸到左侧的口袋里。她究竟为什么选择了这一形象作为自己的人类面目，是见水市所有警察都没能解答出来的谜题之一。

“现在是晚上了。”越梦河下意识地纠正她，尽管理智应该告诉她，人工智能是绝不可能搞错时间问题的。

“在这里仍旧是上午。确切地说，二零七四年十月十二日上午八时二十一分。”艾格尼丝温柔又笃定地说。

“主管警探认定的案发时间十五分钟前。”越梦河顺利地切入工作状态，“为什么从这里开始？”

“我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时间点。”艾格尼丝的右手包覆上越梦河的左手，这是她用来提醒警官不要移动的方式，“问荆餐厅外的马路对面有一座公交站，六条线路在此停靠，因此配备了摄像头来监控盗窃行为。”

她话音刚落，场景时间就流动了起来。越梦河与艾格尼丝的身边，上下公交车的乘客和路过的行人或急或缓地迈动步伐，向未知的目的地进发；隔着两车道马路上不息的车流，面目模糊的各色人物通过问荆餐厅的大门进进出出。越梦河冷静地等待着。

“他们来了。”不到两分钟后，艾格尼丝提醒道。

越梦河稍稍转头，看见从马路的尽头，驶来了一辆再平常不过的黄黑色出租车。出租车在靠近餐厅时打了右转向灯，平稳地停进一个空置的停车位。一位身形高大，穿着宽松风衣的乘客从后排挤了出来，借着一位顾客出门之隙走进餐厅。在他走进餐厅的下一秒，餐厅内降下黑幕，时间也随之再度停止。

“接下来就是紧急现场响应小组所收集到的部分了。”艾格尼丝松开越梦河的手，“但我想你大概已经有了一些问题。”

越梦河轻轻地笑了笑，对艾格尼丝记得她的工作习惯并不感到吃惊。有的警察会喜欢先看现场，越梦河总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那么急切。不过，从本质来说，重建现场中的时间并没有真正流动，先后顺序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警察们所提出的问题。艾格尼丝毕竟只是人工智能，没有听到正确的问题，她无法给出正确的答案。

“主要还是在为电磁干扰设备有多容易被买到而生气。”越梦河开了个半真半假的玩笑，“那辆出租车可以追踪吗？”

“根据牌照查到它是鼎升出租轿车公司的资产，嫌疑人所预约的车程是从学府路地铁站到问荆餐厅。订单顺利完成，付款方式是现金。”

“我也没指望他会刷信用卡。”越梦河接着问道：“他们应该不至于忘记拍摄乘客上下车照片吧？”

“当然没有。不过嫌疑人采用了面部遮蔽手段，数据库比对没有得到任何结果。”

“带我过去看看。”

艾格尼丝牵上越梦河的手，领着她横跨马路，走向对面。与此同时，整个场景缓慢倒带，等到越梦河走到停在车位中的出租车身后，嫌疑人恰好从后座推门出来。

越梦河来到嫌疑人的面前，立刻明白了艾格尼丝是什么意思。在风衣的内侧，嫌疑人身穿高领的毛衣，灰色的衣领拉到鼻梁；而那可以辨识的上半张脸稍显麻木，显然还使用了某种微整容面具。

关于这位嫌疑人的某种形式正在脑海中生成。越梦河压制住这个念头，因为在此刻做任何推论都还太早。

“二分之一的速度，播放到他使用电磁干扰的那一刻。”

艾格尼丝照做了。越梦河跟随着动作缓慢了一倍以至于有点滑稽的嫌疑人走过进入餐厅的这一条短短的道路，在景象再次定格的那一刻烦恼地皱起眉来。

“我可能也要讨厌高领毛衣了，”她对悄然跟来的艾格尼丝抱怨道：“要么他是用的内置型装备，要么就是在被毛衣挡住的耳下插孔里，有一个快用微件。”

“是的， 我不能确定他的电磁干扰设备是否是某个商用品类。”

“他甚至记得在这之前不要露出任何武器。”

“关于武器的类别，通过现场获取的子弹构件，以及弹道重建，我认为嫌疑人所使用的是止戈公司生产的LK36型智能冲锋枪。”

“……谢谢，但我们还没有到那个部分。”

“我知道，细节会干扰你的想象。但是我认为这个细节也许对你有所帮助。毕竟LK36是黑市交易中最常见的一类枪械。”

越梦河转过头，好奇地看了一眼艾格尼丝。她不明白艾格尼丝是怎样判断这个细节也许会对她有所帮助的。按理说，艾格尼丝可以记得她的工作习惯，但运行逻辑并不鼓励她向任何警官提出建议。

艾格尼丝以她一贯的平静表情看着她，什么都没有说。

也许曾经发生过几次相似的状况吧。越梦河最终自己想出了一个解释，目光重新看向餐厅内的嫌疑人。这会儿的他看起来就只是一个恐惧被信息侵犯的普通顾客，一点儿都看不出来之后即将施行的暴力行为。

“没有找到任何他离开的影像？”

“没有。他应该是通过餐厅后厨的进货通道离开的，但那里的摄像头也被电磁干扰影响了。主管警探设法收集了一些通道附近的微量痕迹，都在下一个部分。”

“她是不是给你增加了太多工作量？”越梦河知道这起案件的现场主管警探是自己的堂姐越川，一位十分优秀，但有时候有点儿死脑筋到不近人情的重案组警探。她几乎可以想象紧急响应小组的成员们在听到还要收集进货通道附近的微量痕迹时有多烦恼。百分之九十的可能，凶手只在那里扰动了一点儿灰尘，但他们却要花费宝贵的时间去证明它。

“你明知道这个问题对我来说没有意义。但以你们的角度来说，大概是吧。”

越梦河想要评论点什么，但什么都没有想出来。最终她摇摇头，说：“从先前下车的地方再来一遍，我想再看看他的走路姿势。然后我们就过到事后现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