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目视着大小姐离去的方向，心里似乎有一堆的话想说，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通道拐角……接着，我又转头去看小鱼姐，只见她早已转过身去面朝露台外面，一手负在身后一手虚扶栏杆；朦胧的月光笼罩在她白袍飘飘的背影上，一如平日间的那种云淡风轻的样子。

喉头上下动了两下，但我只是费力地吞了一口口水，还是什么都说不出口——好吧，准确地说，我倒是巴不得能主动找点儿话题来打破尴尬与沉默，只是仓促之间确实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才好……我突然觉得无比丧气，在她们面前，在这样的一种场合与气氛之下，我好像依然还是一个隔着不可逾越的次元障壁的“外人”，跟刚刚穿越的那会儿并无本质的不同……

——适才之事，如眉定已存疑良多，且明白道来，贫道自当逐一解惑。

闻言，我顿时苦笑了一下，小鱼姐还真是“善解人意”呐，可是这并不能消弭我心里的失落感嗷……好吧，既然她都已经主动问了，我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就当是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呗。

——嗯，幼微，你跟瑟瑟……瑟拉娜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啊对了，我先提一个小小的要求，既然你可以说“现代语”，那以后能不能不要再对我说“古文”了？听着真的很别扭的……

——此乃小节，贫道应了便是……事情很简单，就是你刚才听到的那样，她和我曾经有过一段所谓的“恋情”——你难道没有听懂我跟她的对话？

——当然不是！呃，只不过……只不过，我还想知道其中的……细节。

她缓缓转过身来，仔细地看了看我的表情，突然莞尔一笑。

——贫……我一直以为，如眉你的心思只会专注于当下，永远都不会在乎身边之人的过去，原来是我看错了……非常好！这的确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那么我就破例说得详细一些好了。

她顿了顿，片刻后又微微摇了摇头。

——其实，这就是一个从小被“囚禁”在阴森的古堡之中、既缺乏家庭温暖又缺乏对外界的起码认知的可怜小女孩，以及一个偶然路过这座古堡、既缺乏真正意义的同理心又十分“擅长”做多余事情的陌生人，她们之间发生的一场平庸故事而已，跟你在许多话本……许多小说里曾经看到过的那些陈年桥段没什么两样——不同之处仅仅在于，在这个故事里，当事双方在相遇的时候都已经不再是凡人……不再是普通人，同时这位过客还是一个看上去还算有一点魅力的老阿姨——啊，我这样形容自己没问题吧？总之，小女孩在看到对方的第一眼之后便毅然决然地投入了阿姨的怀抱，就像一只扑火的飞蛾——当然，这绝非什么“爱情”，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只是……看着那样一双已经被深不见底的悲伤所彻底吞没的眼睛，我实在说不出任何一个表示拒绝的词语……接下来，我跟她在一起待了一个月，然后我便独自离开了那座城堡——事情就是这样。我承认，她之前说得没错，对她来说，我的做法的确是一种伤害。

我怔怔地看着小鱼姐脸上突然涌起的种种复杂神色，也微微叹了口气，然后想都没想便脱口又问了一句。

——既然是这样的话，那你干嘛不把她也一起带走？瓦尔基哈的所有人加在一块儿也只能在一边干看着，又没有谁敢真的阻拦你，再说想拦也拦不住啊……

她又摇了摇头，并抬手做了一个表示否定的手势，仿佛是在为自己接下来的话语添上某种不容置疑的注脚。

——我不能那么做。早在我与她相遇之前，她就已经经历了最高级别的血族转化仪式！从那时开始，尽管她还尚未“成年”，可事实上她却已经成为了整个族群的未来领袖；这样一来，她今后的人生便只能由她自己来决定，并且不能借助任何外人与外物——嗯，这句话并不是一种文艺式的形容或者隐喻，就是字面的意思——在任何事情上，她都必须自己拿主意！这是一条不可更改的自然至道，也是“绝对超凡”所必须付出的代价之一，即便是最强大之时的我，也没有能力找到并利用其中的规则漏洞——而不幸的是，当时的小女孩还没有那么强大的内心，她还无法主动离开自己从小长大的家庭，即便那个“家”对她而言已是人间地狱……总之，一切全都是我的错，如果我能早一些意识到这一点的话，我绝对不会路经那座城堡，更不会在她身边多流连一刻……一秒钟，即便这么做对她同样也是一种伤害……

原来这里面还有这样的隐情！怪不得当初瓦尔基哈之行时大小姐没有带着老妖婆一起上路，后来又硬是把我也赶走，看来她对自身的“命运”早已有了深刻的自我认识……

好吧，虽然我还是想不明白，为毛这种“天煞孤星”属性会成为一种无法更改和逾越的“位面规则”，本位面的头部大佬们个个都得从物理学意义上时刻加以遵守……但就小鱼姐与大小姐的这桩陈年纠葛来说，就事论事，这的确不是她们当中的哪一个人单方面的责任，换作是我自己，恐怕也不会比当时的小鱼姐处理得更好。毕竟“命运”这玩意儿是根本不会与当事人讲任何道理的，我自己对这一点也是早就深有体会了……

遐想了片刻，我很是多余地又问了一句——嗯，纯属八卦之魂作祟。

——她当时真的只有……十三岁？嗯，我完全无法想象，你们——

——你想说什么？十三岁又如何？若按玄宗朝之律法，女子十三岁即可婚配！昔时李唐之世，十三四岁便为人母者大有人在，像我这样的……这样的异类毕竟只是少数中的少数……所以，你为什么要拿你那个时代的习俗来质疑我的品行？原来在如眉眼中，我就是如此不堪之人吗？！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不是的幼微！我不是那个意思——

——贫道已乏，须觅静处入定一宿，如眉自去歇息便是。

说完之后，她不等我再说什么，直接腾空飞离了露台，转眼间便消失不见。

原地发呆了好一会儿，我只得怏怏地踅摸回大厅。

舞会居然还在进行当中，我不想再次露面，便截住一个女仆打听了几句，然后便顺着她的指引前往位于二号塔楼三层的领主日间休息室，打算先在那里待一会儿，等到一切都结束之后再来处理其他事宜。

刚到门口我便发现不对，休息室里面正传来一阵阵嘈杂的声音，似乎有很多人在的样子。这又是什么情况？不是说好的“领主专用”的吗？

我也没有多想，直接便推门走了进去——于是我的下巴再一次掉了下来。

名字叫做“休息室”，结果里面的布置完全就是街头酒馆的风格造型，说是“酒吧”也行。此时此刻，十几个男女正在“吧台”前聚作一堆，毫无仪态地大声起哄吆喝着，人人手里都端着一个硕大的杯子，酒精的气息直冲脑门，赛普汀落下的叮当哗啦声不绝于耳……

再仔细一瞅，好嘛，居然都是一些“熟人”！

比如曾经两次当街堵截我的风暴斗篷高层军官们、佛克瑞斯城堡的大管家和侍卫队长、几名当初差一点就饿得挂掉的“蒂贝拉祭司”……圈子中心，同样赤裸着上半身的加尔玛-魏斯与西德盖尔大少爷正在对峙，两人都是一副咬牙切齿的扭曲神情，脸涨得通红，浑身筋肉虬结贲张，右手还紧紧地攥在一起——嘛，并不是在搞比利，而是在比赛……好吧，掰手腕。

在这一瞬间，我不由得深深地产生了一种怀疑——难不成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天际的双方（乃至三方）已经提前达成了传说中的“世纪大和解”，眼下的场面实际上是一个事后庆祝Party？

我磨了磨后槽牙，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又掏出几枚金币扔到其中一堆赌资上面。

——也算我一份。对了，现在下注还来得及吧？

犹如在滚烫的油锅里哗啦倒下一盆冰水，这帮家伙顿时爆发出一阵短促的哗然，紧接着便彻底消停下来……再接着，他们先是局促地向我行礼问好，之后便纷纷转开了视线；虽然还谈不上对我产生畏惧感啥的，但这种臊眉搭眼的表情明显也是一种心虚的表现——而且并不仅仅只是因为被我看见了他们失态的样子。

再次仔细地打量了他们一番，我似乎理清了一些头绪，也大致弄懂了不对劲的地方究竟出在哪里——在之前的舞会上，我就觉得好像少了一些应该出现的重要人物，结果这些人全都聚到这儿来了；而且看他们这个样子，似乎也不像是因为本身对舞会没兴趣才来这里躲清闲的，更有可能是职责使然，必须得随时跟在主子身边……那么，这是不是就意味着他们的“主子”也在这里呢……

果然，没等我彻底梳理清楚脑袋中的想法，大少爷已经抢先开口了。

——霍亨索伦阁下，您是来见……的，对吧？嗯，我刚刚才想起来，我还有一些关于下一财年领地税收的重要问题需要立刻同我的财务顾问进行详细讨论，嗯哼，我想那家伙现在应该已经跳够舞了……那么，请您自便，在下先行告退。

说着，他挥手做了一个意思明白无误的手势，又冲着其他的家伙猛打眼色，一群人这才醒悟过来，便纷纷找了各种理由提出告辞……转眼之间，包括几名女仆在内，所有人都溜了个一干二净，连台子上的几百枚赛普汀都忘了拿走。

这又是唱的哪一出？我有跟他们说过要来见谁吗？真是莫名其妙……我摇了摇头，又扫视了一圈空荡荡的屋子，这才注意到这间“休息室”原来还附带一个里间——门后面同样传来了一些动静。

好吧，此刻正在里面的人……大概和我猜想的一样？

事实证明，想象力永远都有不够用的时候，逻辑判断也并非百试百灵。

一开始，我自以为汲取了刚才的“教训”，没有直接动手推门，而是先轻轻敲了几下，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等了片刻，我便决定还是直接进去算了，毕竟是自己的地盘，用不着顾忌那么多。

话虽如此，我还是小心地先把门推开一小半，然后偏着头往里瞅——很好！姐立刻第三次滑掉了下巴！

室内布置成了一个小型的起居室，看起来相当温馨舒适的样子，的确适合用来进行某些私密会晤……此时此刻，有两个人正挨坐在长椅上“把酒言欢”——不用说，正是小寡妇和拉拉！

这……怎么说呢，虽然我确实感到相当意外（原本以为只会见到她们中的某一个），但距离吃鲸的程度还差得远。

其实就是一个不到一秒钟便能想明白的简单道理，这两人就算凑在一起喝酒谈心了，也算不上什么骇人听闻的政治大地震，毕竟封建贵族圈子的游戏规则向来就是如此——各自所在的势力阵营在台面上再怎么打生打死势不两立，但只要换成私下的“社交场合”，在其中起决定性作用的就依然还是大人物们之间的“私人友谊”——更何况双方到现在为止都还没有真正撕破脸。

再说了，贵族间的关系远不止“友谊”那么简单，特别是那些顶层的大家族，彼此之间多多少少都存在一些扯不清的血缘关系。而且为了维持所谓的“血统纯正”，他们的历代重要成员都会相互结下复杂至极的闭环式多重姻亲，甚至隔代结亲——至少原位面的欧洲封建时代就是如此。这种牵涉到双方（乃至多方）整个家族的深厚历史渊源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彻底切断的，就我看来，无论是小寡妇还是拉拉，恐怕都没有足够的魄力干出这种“自绝于本阶级”的蠢事。

至于所谓的“杀夫之仇”，得了吧，这种观点不过是一种建立在“一般道德规范”之上的“平民视角”罢了；倘若站在贵族阶层的立场上，人家可不见得也会这样浮浅地看待这起暴力事件——基于最起码的理性与逻辑来分析，至少我个人认为，托伊格与小寡妇之间夫妻相谐情深意厚的可能性并不高——甚至很可能根本就是同床异梦，他们所拥有的也大概率只是一场毫无新意的政治婚姻而已……

这样一来，从客观结果而言，拉拉当初的所作所为不仅不会构成与小寡妇的深仇大恨，反倒更像是在帮助后者摆脱不幸婚姻的束缚、乃至间接促成后者掌握了她原本绝无可能获得的至高权力——嗯哼，所谓人生三大喜，升官发财死老公呗。

正因为如此，后者不仅不该生恨，反而应当对对方有“爱”才对……

再者说了，谁又敢对我拍胸脯保证，小寡妇当初在我面前流露出的那些失态、痛苦以及绝望之意就一定全是真的，里面就一定没有故意表演给我看的目的呢？

不过，以上这些都不是关键——真正的问题在于，她俩此刻的表现实在是有些太过于“亲密”了，远远超出了“远房亲戚”与“闺中密友”之间应有的程度——各自的一只手正互相握着，脸庞近在咫尺，一边在彼此耳边喁喁细语，一边间或抬起另一只手为对方梳理鬓角散掉的发丝……说着说着，便额头抵着额头低笑起来……

好吧，小寡妇也就罢了，她的性格本就比较“外向”，可是……可是为什么连拉拉的嘴角都弯出了明显的弧度啊？这简直太他妈吓人了……尽管她的笑容总体上依然还是显得很淡。

等等！我没看错吧？她们居然……居然在用同一个杯子喝酒？而且还是同时一起低头去喝！这是什么异位面变种版本合卺酒啊啊啊！

我心里顿时有些发痒，恨不得上去一把拿走那个碍事的杯子并瞬间化身为按头小分队的一员……不对不对，现在可不是嗑CP的时候，而且看这样子，我明显就不应该来嗷……

就在我感到踌躇的这一小会儿工夫，小寡妇已经发现了门口的动静，便立刻出声叫了起来。

——外面是……是霍亨索伦阁下吗？八圣灵在上，您居然已经回到城堡了，我原以为还得再等上几天呢，这可真是一个让人意外的惊喜……对了，您不打算进来吗？这里可是您自己的房间，您不必有任何顾虑。

一边说着，她已经自然而然地放开拉拉站了起来，并不动声色地稍稍整理了一下仪容；后者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便有样学样地开始低头收拾自己身上。

该死该死该死！

本来啥问题都没有，她们身上完全没有一丁点儿不合仪态的地方——光是手拉着手“耳鬓厮磨”一番，根本就不可能造成那样的效果嗷……可是被她们这么一搞，我顿时感觉自己好像成了一个事先没约好就上门找朋友玩、结果却不小心害得朋友双双“被出柜”的莽撞小女生，简直尴尬得直想吐血——况且还不只是撞破“奸情”那么简单，还有她们同我之间的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扯，再加上无法回避的政治因素夹杂在其中，于是尴尬指数正以光速飞快飙升……

然而事已至此，我总不可能一言不发就转身走人，便只得磨磨蹭蹭地进了房间——只走了两步我便站住了，试图离那片肉眼可见的玫瑰色气场更远一些。

——呃，晚上好，两位美丽的女士。首先我要向你们道歉，我事先根本不知道你们会在这儿，我原本只是打算去一个没人的地方一个人待一会儿……呃，你们知道，我是今天才回到紫杉镇的，这里的一切突然变得如此陌生，就像一座迷宫一样……很抱歉，家里的那些小姑娘只告诉了我这里是我的私人休息室，所以我才……啊，我没有别的意思，我不是在责怪你们不请自来……总之，全都是我的错，我一点儿也不想打扰你们……请务必原谅我的失礼，那么我就先行告退了，二位请自便……嗯，愿你们能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

刚一说完，我便立刻转身，打算脚底抹油闪人再说……一只脚还没迈出去，清脆的声线已经在耳边再次响了起来。

——等等！霍亨索伦阁下，您完全不必感到抱歉，无论如何，您都已经来了，这个世界上可没有客人赶走主人的道理。况且我们刚才正在谈论有关您的事情，您知道，我们都有很多话题想同您讨论，既然如此，那不如我们三个人现在就坐下来谈一谈？我想乌弗瑞克阁下那边应该没有任何问题，那么，霍亨索伦阁下，您的意见呢？

这……她是啥意思？难道还想玩三人行不成？

当然，这只是我的无聊脑洞，虽说这妞的脑子一向不大灵光，不过应该也不至于离谱到这种份儿上，再说拉拉可不见得愿意陪她一起疯……

说到拉拉，我不由得特意瞟了一眼对方，只见她又恢复了往常那种清冷的神态，先是打量了我片刻，接着才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算是表示同意——好吧，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我还是敏锐地发现了她眼中的那一丝……是犹疑吗？

拉拉也会有拿不定主意的时候？我一边想着，一边也觉得有些犹豫不决……看见我俩是这副模样，小寡妇只是笑了笑，转身从酒柜上拎出两个新的杯子倒满酒，然后便朝我和拉拉递过来。

——无论如何，这都是一次非常难得的相聚——也非常有趣，大概所有人都想不到，我们三个人居然会出现在同一间房间内吧？这可太有意思了，如果图留斯大人此刻也在场的话，他会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呢？我想那一定非常精彩……既然如此，为了庆祝这一足以载入史册的重要时刻，我们不妨先来喝一杯怎么样？

啧啧，真是好厉害一张巧嘴！亦庄亦谐之间便把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尴尬气氛化解于无形，而且这个提议本身也挑不出半点毛病，相当地应景，就连拉拉都没有对此表示反对（或者不便强行反对）……三人举杯相碰，小寡妇的笑容变得愈发灿烂。

——你们不打算先说点儿什么吗？干脆一人来一句祝酒词？

拉拉瞟了小寡妇一眼，什么都没有说，仰头便一饮而尽。见她这样“不给面子”，我当然不好有样学样，于是赶紧接上了话头。

——好吧，祝酒词……那么，为了和平？

说完之后，我也仰头一口喝光，然后一眨不眨地来回盯着她俩。拉拉依旧没有任何表示，小寡妇则再次笑了起来。

——和平当然是很重要的，不过那只是有可能产生的最终结果之一；此时此刻，我想我们更应该关注最本质的源头问题……所以，敬我们的友谊！

说完之后，她在两个空杯子里重新倒满酒，然后再次端起自己的杯子，无比认真地看着我俩。

这一次就不好再敷衍了，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小寡妇确实抓住了问题的核心所在。于是我和拉拉只对视了一眼，接着便双双举杯致意。

——敬友谊！

嗯，不得不说，这应该是有史以来我喝过的味调最为复杂的一杯酒。

接下来，有可能是天际省历史上最重要的一次“秘密政治峰会”便“正式”开始了，话题也总算是进入了“正轨”——至于我为何只说“有可能”，以及为何要在某些词语上加引号，这不是没有原因的。

我们谈到的各种事务的确相当重要，不仅跟双方目前的现状以及未来息息相关，某些环节甚至还牵扯到了帝国那边的对应领域，几乎每一个话题都足以令任何一名普通小贵族听了之后大惊失色，或者让三流地摊文学作者们欣喜若狂……特别是如何应对愈演愈烈的龙袭侵扰，这是我们谈得最多的一个方面，不知不觉间，我已经身不由己地对她俩同时许下了“无偿足额提供今后整整一年份的‘龙血’样本”的承诺，也不知道到底是上了谁的套……

然而，无论我们在其他方面谈了多少，最核心最关键的部分——也就是关于目前的这场“战争与和平”——却始终没有得到充分的展开讨论，甚至连“不小心”提及的次数都少得可怜，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至于嗣后将要举行的正式和谈的总体原则、环节步骤、讨论范围、地盘分割，乃至于“至高王”的位子究竟应该花落谁家……这些更为具体的利益纠葛更是想都不要想提。

不是我不想提，我当然迫切地希望在正式和谈举行之前，我们这三个“最高话事人”就能先行达成初步的谅解与共识，要是能够再签署一份书面的备忘录就更好了——那啥，小说中描写的政治交易，一般不都是由双方的几个大佬吃顿饭喝杯酒洗下脚按个摩……然后三言两语就能敲定的么？至于接下来的正式谈判，通常只是演给公众看的过场而已……为何轮到我的时候，这一套常规操作就行不通了咧？老娘就活该走到哪儿都是地狱模式是吧……

此外我还注意到，其实拉拉的想法原本跟我差不多，为数不多的几次涉及和谈的话头全部都是她主动发起的（鉴于具体的立场和身份，也只能由她来提，我实在不好当出头鸟）……可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小寡妇显然另有打算！只要话题中出现有关和谈的苗头，她就会立刻第一时间转移话题方向——而且每次都能成功。我几乎都产生了错觉，似乎目前占据优势地位的是蓝宫方面而不是风暴斗篷……

就这样，反复几次受挫之后，拉拉便有些偃旗息鼓的意思，丝毫不顾及我这个“临时盟友”的立场和感受，搞得我郁闷不已……嗐，真不知道她是哪根筋搭错了线，往常搞我的时候就咄咄逼人重拳出击，换成在小寡妇面前就退避三舍唯唯诺诺，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柿子光拣软的捏嘛……

莫非……在她俩的“友谊”关系中，拉拉其实是一个“受”？

于是，说好的“历史性会晤”并没有走向相谈甚欢皆大欢喜的理想结局，反而越发变得拧巴起来……看着小寡妇摆出的这副与稚嫩清美的面容极不相称的纵横策士的架势，还有顾盼之间不自觉就流露出来的若有若无的“老娘就是嘴炮天下无双，你俩不服就正面来干”的嘲讽神情……再看看拉拉脸上怎么都掩饰不住的不甘和厌倦，以及不是那么明显的一丝沮丧之意……我突然深深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本已消失的尴尬感觉又渐渐爬了回来……

不等我想好该如何体面地结束这场已经变成彻头彻尾的“鸡肋”的谈话，拉拉已经单方面做出了自己的回应——她直接站了起来。

她并不傻，在这种情况下，毫无理由就负气走人并不是正确的做法，只会让自己在“总体上”落入下风，甚至有可能影响此后的正式会谈；因此，她此时的行为看似冲动莽撞，实则正是聪明的表现——抓住了一个不算机会的机会。

是的，小寡妇本来已经全面占据了上风，只要适当注意分寸并一直保持到最后，她就能取得一场圆满的“胜利”；然而也许是有些过于得意忘形了，她千不该万不该突然提了一嘴我与拉拉的那个尚未真正完成的“交易”——也就是以同意和谈为条件逼我做“贴身侍女”——并且还毫无顾忌地调笑了两句，说什么乌弗瑞克阁下就是喜欢开玩笑，霍亨索伦阁下千万别搭理她……云云。

不难想象，拉拉接下来会有什么反应——而且出于加强“演出效果”的目的，她的回应明显超过了应有的限度，脱口就是一长串阴毒无比的诛心之论。

——爱丽……阿登纳殿下，您也知道那只是一个玩笑，所以我好奇的是，为何您会对如此微不足道的小玩笑念念不忘？莫非您也对薇……也对霍亨索伦阁下有什么想法吗？啊，这么一来的话，我倒是想起了最近才开始流传的一个谣言，据说在几个月之前，某位身份无比高贵的新晋未亡人在悼亡期限尚未完结之际就开始迫不及待地另寻新欢——而且还是出于不可告人的肮脏政治目的；她不惜出卖自己的美色也要抱住一棵新的大树，以此来寻求一点点渺茫的机会，试图保住自己现有的地位——但问题在于，全天际省的民众都知道，她原本就没有资格坐在这个位子上……更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她看中的那位“大人物”却完全没有将她放在眼里——也许她对她毫无任何兴趣？于是我们这位可怜的夫人只能当众使出最下贱最无耻的……色诱伎俩，试图迫使对方在公众舆论的压力之下屈从于这种人为设计的既成事实——结果她依然没有能够得逞，一个小小的吻怎么可能满足那位贪得无厌的“大人物”呢？反而白白给自己惹来了一堆诸如不知礼仪、风流放荡、寡廉鲜耻……等等这一类的负面评价，并且很快就会沦为全天际乃至全大陆的笑柄。殿下，您难道不认为，这才是更值得我们所有人大笑一场的真正“玩笑”吗？

我他妈……不要让我的下巴第四次滑掉啊我摔！拉拉你怎么能这样子毒舌！你的人设全毁了你晓得伐？而且还暗戳戳地顺便怼了我一下，这又是肿么回事？我哪里贪得无厌了？每次都是你们主动的好不好，我都还没有投诉你俩Sex骚扰呢……

不用看也知道，小寡妇此刻的脸上会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好吧，其实我是不忍心去看……与此同时，我也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打圆场才好，似乎说什么都不太合适——只怪这中间还牵扯到我自己，我实在没有发言的立场……

拉拉却没有就此收手的意思，紧接着又来了一记更狠的暴击。

——当然，九圣灵还是很公平的，您现在还有最后一次机会来实现您的“伟大夙愿”——只要我离开这儿，您就可以对您朝思暮想的美人儿为所欲为了——那么，您希望我现在就离开吗？您瞧，这一点儿都不难，甚至都不需要开口回答，您只要轻轻点一下您可爱的小下巴就成，就一下。

我的妈呀！诸天神佛在上，赶紧随便来个人收了这只满级的大妖怪嗷……

还是没有人吭声，于是拉拉突然笑了起来，笑得无比明媚又无比阴沉。我怎么也想不到，她居然也能露出这样一种令人印象深刻的复杂笑容。

——您应该知道，在很多时候，沉默也是一种承认。那就这样吧，二位，我先行告辞了。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祝你们能有一个愉快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