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Fate
彼此驯养，彼此需要，她不会是玫瑰，她望着奈叶莫名生出几分害怕为着那眸内暗涌的情绪，沉香味愈浓，她很清楚如果自己不躲避会发生什么。或许她该接受没想象中可怕。
别犯错误，你是泰斯特罗莎，母亲训戒的声音如惊雷般于脑海内划过，她猛然转过头冷着声音同奈叶划清界限。和奴隶纠缠不清，还有比这更荒唐的错误吗？没有，她回答自己，她已经犯过罪，她该拒绝。
随手将检查报告放在一旁，不用翻看菲特也知道结果，一切正常。所谓异样不过是她情绪波动，同信息素毫无干系，她比什么人都明白，却也比任何人更需要躲避隐藏，隐藏真相隐藏情绪，做水中的奥菲利亚，成为帝国贵族理想中的Omega。
这是她的责任。她偶尔也会想起曾经在朗达利庄园共读骑士小说的时光，想象着遇到自己的兰斯洛特成全段佳话，直至分化抵达布里奇沃宫。
“爱上骑士是浪漫，爱上马夫是错误。”祖母拄着手杖和她共同漫步于草地，漫不经心地说，“菲特，你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可我的罪责比爱上马夫更重，菲特暗自苦笑，“如果我犯——”
“你姓泰斯特罗莎，泰斯特罗莎从不犯错。”祖母毫不客气地打断她，传承自皇室的银灰色双眸迸射出两道利芒，刺得菲特颇觉难耐。
“我们坚持这些能得到什么？”
她问出盈绕于内心数年的疑惑，这个疑惑从遇到奈叶起便在心底生根，从来如此便对吗？她再度忆起遇袭夜晚平权者的质问，如果坚持传统是对，那她又在做什么，听证会上Omega们的话向她展示着另一个世界，一个与她接受教育想象中截然相反的世界。
“坚持传统是为体面，如果你厌倦了格调，那你就厌倦了生活。”顿住脚步转过身望向她，祖母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轻缓，“菲特，别想太多。阿克罗蒂文公爵这个身份足以说明一切。”
别做有辱身份的事，她明白祖母意思。放下笔，她抬眸望着对面悬挂的母亲肖像，像中的母亲穿着公爵冕服手持权杖。您当初接我回来时是否预料到今天这幅局面，她轻声问，也不知是在问逝去的母亲还是自己。母亲会怎么做，她看看那份反对案，是毫不犹豫地签署姓名吧。她抿抿唇到底提笔在落款处签下片空白。
平权法案被驳所带的连锁反应比以往一次都要严重，被镇压的暴力抗议，被逮捕的诸多人员，以及罗德尼公爵所提交的限制法案。议会虽在讨论，然而菲特却能预见结果一二，此番事了陛下定然要加强对Omega、Beta管理，届时她若想更进一步只怕难于登天。议会已经为这份提案争执数日，罗德尼公爵一派步步紧逼，克洛诺从壁上观，若是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反对法案或争取中立派支持，待法案通过她便只能黯然退场。
该迈出那一步吗？她摸不准，将静留祖母卷入这场纷争，而非独自支撑。
“向前走一步或许是个没那么糟糕的主意。”
抬眸对上静留满含关切的眼神，菲特勉强打起精神，回以微笑以示自己状态尚佳，那晚的对话仅有奈叶和她在书房，想来是对方告诉静留，“她都和你说了？”
“我知道的可比她多。”取下银质茶壶，静留往茶杯内注入热水，将茶盏轻轻放在她面前，“甚至你企图独自解决对我和老夫人而言也不算意外。”
“我——”
“所以，”静留轻声问道：“给我们一个意外如何？”
祖母的行动比她想象中更快，借着狩猎活动的名头，议会中立派的重要贵族悉数前往查沃尔顿庄园，泰斯特罗莎位于北部的庄园。
没有什么比一场舞会更适合安抚狩猎后的躁动，当克洛诺向她递来邀请时她毫不犹豫地接受这个机会。
“非常荣幸能和您共跳这支开场舞。”手轻轻搭于克洛诺肩头，菲特轻声道。
“我还是更喜欢听你叫我克洛诺。”黑发青年礼貌浅笑，语气一如既往地挑不出任何毛病，“菲特，我们之间不需要客套。”
“正如我们的祖辈一般，猫头鹰与雄鹿的友谊长存。”克洛诺补充道，“何况拥有猫头鹰的女神总是出现在英雄身边。”
“手持埃癸斯的女神可不会遇到我这样的窘境。”克洛诺无意加入战局，菲特很清楚地知道，“她总能自己解决。”
“但人间的事神明也无法插手，所以才需要她给予英雄勇气同智慧去完成伟业创立功勋。”
“灰眼睛的女神所能给予英雄的远比勇气更具价值。”
克洛诺饶有兴味地看着她，似乎在估计利益，“就像珀尔修斯的盾牌、头盔和飞鞋？”
她笑着称是，并未正面回答，然而她同克洛诺彼此心知肚明交易已然达成。随着音乐变化，克洛诺揽着她的腰漂亮地完成旋步，裙摆飞舞连同其他飞舞裙摆共同绽放于舞厅。菲特抑止不住地想起某个下午布里奇沃宫那支拙劣的舞蹈，生涩的步伐，她忽然想知道庄园别屋居住的奈叶此刻在做什么，她们之间才是真正的无需客套。
5%航运公司股权，放弃参与平权保持中立，是她的所付筹码，狩猎结束的最后一日克洛诺接受交易加入战局，后天她将启程返回伦加，重新进入议院厮杀，为维护泰斯特罗莎而付出所有。替书房里的座钟上好发条，菲特起身推开窗户，望着远处那片树林，树林深处是片湖，幼时父母曾带她们去湖心划船，她们抛着饵料投喂天鹅，这是她童年里为数不多的温馨回忆，可一切都在某天改变。从此布里奇沃多了位继承人，查沃尔顿丧失人气，父母和她一致选择将这里抛弃任由在家族领地中这所仅次于布里奇沃的庄园于时光内尘封。
纵使再不愿意来到查沃尔顿，但她无法否认祖母所做决定，没有比查沃尔顿更完美的选择，即便这里承载封存太多往事。菲特忽然想出去走走，再看看这片与朗达利共同占据她童年的土地，可在出门的那刻，她犹豫了。她隐隐能明白自己在害怕，恐惧回想起更多旧时记忆，它们向来喜欢在夜晚出现，犹如亨利八世的鬼魂哀嚎着游荡，伴随着布里奇沃中的教导。阖上眼眸深吸口气，菲特稍稍平复心绪，她想自己纠结那些事太久太久。
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去，苏格兰风笛尚未唤醒庄园，一夜未眠的她没摇铃打扰艾尔芙，从侧门溜出，迷茫地随意走着。远方地平线微微透出些许暖光，衬得雾气愈发朦胧，再往左行便是记忆里的树林，可她暂时不想去那，单独去面对游湖，她转个方向朝地平线走去。
光影变化，一道人影逐渐清晰仿佛从晨曦里向她走来。略带暧昧的柔光轻悄悄地从人影身侧划过，她顿住脚步懊恼起自己还穿着昨日舞会的衣裙。
“公爵大人。”微微欠身，奈叶略带疑惑地唤道。
垂在身侧的手猛然揪紧衣料，菲特看着奈叶，佯装平静的声线底下匿着颤抖，“早上露气重。”
“这有阳光。”略略侧身，奈叶双眸微眯，顺着对方目光望去，披着薄纱的太阳缓缓升起，浅金色令奈叶面部显得愈加柔和。
收回视线，她松开手，“雾气很快便会散去。”
“迈出第一步的感觉如何？”
“不算糟糕。”
闻言，奈叶弯弯眉眼，远处飘来苏格兰风笛声，金色的光散落满地，映得紫眸满是华彩，“很高兴你能这么说。”
“你的表现同样令人欣慰。”她迎上奈叶略带迷惑的眸光，“我以为——”
“以为我会和您就之前的话题继续争执？”没等她说完，奈叶抢先说道。她点点头，不料竟引来几声低笑，“您不是我的玫瑰，我也不是小王子。”奈叶语调轻缓却坚定得一如当初，“上次的事是我失礼，请您原谅。”
喉头似被什么哽住，半晌她勉强找出词句回答，“你无需我的原谅。”该祈求原谅的从来都是她而已，“任何时候，都不需要。”她强调到，仿佛这样能够给苍白的话语粉饰些许色彩。
“公爵大人你可比光难捕捉判断多了。”
垂在身侧的手蜷了蜷，她望着奈叶，静静等待对方接下来的话，可奈叶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温和地冲她笑笑，她有种预感，自己将要失去某样连自己都不知晓的东西。风笛声已然停息，庄园正在苏醒，再有半小时，艾尔芙就会替她拉开窗帘迎接阳光为她梳洗。她还穿着昨晚的裙子，菲特再度想起这个事实，是提着裙摆就此作别返回庄园，还是——
上帝替她做出选择，她清晰地听见自己问，“你想游湖吗？”
湖与船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只是这次陪她的人不是父母。奈叶答应得极为干脆，干脆到驶入深处她仍觉恍惚。
波光粼粼，成群的天鹅悠闲嬉戏游于高大的树木间，船逐渐驶入鹅群深处。天鹅不怕人，自在地从她们身边游过。奈叶坐在对面，光线柔和打在她身上平添几分虚幻感。灰色西装外套被奈叶放在旁侧，对方仅着马甲摇动船桨控制方向，看起来同任何一个Alpha贵族都无区别。
“你不一样了。”她轻轻说道，“形象、思维，所有一切。”她该欣喜，眼前的奈叶是最初她所欲塑造的模样，然而内心深处却隐隐逸出些许遗憾。
“你和原来一样。”奈叶笑得温和克制，仿佛一夕之间便完成蜕变，目光不再灼热，“同我认识你时一样。”
“帝国人喜欢一成不变。”无奈地笑笑，菲特微微停顿，“这是我们的生活方式。”
“它们会飞走吗？”奈叶突然问，“这群天鹅会去哪。”
“再过一段时间，它们会迁徙，这只是它们的沿途驻地。”
“从哪来回哪去？”
她点点头，“这是它们的生活方式。”说着，她取过放于身侧的包袱递给奈叶，里面放着面包碎，童年时她们常常来喂天鹅，“你想给它们喂食吗？”
挑挑眉，奈叶饶有兴味地看着包袱，她没有急于接，“这也是生活方式的一种？”她温声称是。奈叶接过包袱，取出把面包碎，展臂摊开手，大胆的天鹅游过来啄食。奈叶望着天鹅的眼神很温和，温和到让人误解那只啄食的天鹅是她的某位情人，“我想不是。”
尽管对方说得极轻，她依旧听清那句话。或许没变，菲特想，她最初认识的奈叶还在，藏在她过去所期待的伪装下。天突然转阴，天际传来几声炸响。她同奈叶对视眼，奈叶迅速丢掉手中的面包，操控船桨返航。
天阴得极快，风来得迅速，在她们尚未返回码头前雨迫不及待地落下，她慌乱地寻找可以遮挡的器物，她们没有带伞。头顶一暗，奈叶撑着西装外套靠近将她遮于外套下。沉香味浓郁，菲特慌乱地抬头，怎料梳好的发髻竟于此刻散开，金发悉数披落于肩，几声低笑钻入耳内，她听得出来这笑声明显比先前愉悦。她忙乱低头抚压衣裙。船甫一靠岸，她连躲雨也不顾上，急忙跑上码头。她转身看向奈叶，对方提着手杖和外套站在不远处。
“你想再往前走一步吗？”
雨声哗然，菲特却字字听得分明。奈叶站在原处，目光灼热得仿佛能将隔在她们之间的雨幕蒸干，她从未像现在这般冲动，近乎是仪态全无地跑到奈叶面前，对上奈叶视线的那刻，她觉得自己被烧灼，“我已经走了一步。”趁对方开口前，她竖起手指点在奈叶唇上，低声道，“现在我们该找地方避雨。”她接过西装外套撑在二人头顶，带着奈叶赶到记忆中的木屋。
风雨被隔于木门之外，此刻她再无退路。烛光昏暗，外套和马甲早已被奈叶丢弃在一旁，雨水沿着颈部汇入对方敞开的领口。
“菲特，在你心中我究竟是什么？”奈叶尾音刚落，闪电划过天空惊雷乍响，半明半暗之间，她似乎又瞧见伊甸的蛇。
“罪。”她没有躲避，佯装自若地迎上奈叶视线，“我的罪。”
“我以为会是错误。”向她走几步，奈叶忽然笑了，“没想到，我比错误更严重。”
不是错误，只是罪，她的罪，是她镌入灵魂永世携带无可饶恕的罪。菲特深深吸气，“错误能够更改，但罪不能。”
奈叶怔怔地望着她，雨水在对方脚边汇成一滩。又是道惊雷，奈叶似被惊醒抬步逼近她，她不自觉地后退，直至背抵门扉退无可退。
“怎样的罪？”
沉香味的吐息带着湿意温柔地抚过耳垂，她知晓自己无法掩饰，在这份罪面前，她无处躲藏，“我将永世背负的罪。”
“我不信上帝。”
微凉的指尖抚上她的面颊，奈叶认真地望着她，于紫眸中她只看到自己，现在的自己，而非戴着镣铐的公爵。手指微蜷，她只觉喉头涩然异常，“你想迈出那步吗？”
“别捉弄我。”眸光微闪，奈叶面上显现出几分无奈，“您之前说过的话，我记忆犹新历历在目。”
“有些时候，你需要忽略我说过的话。”
她与奈叶距离在拉近，近至咫尺，鼻息相缠，小苍兰混于沉香之间悄然浮动，这次她未躲闪，坦然地接受馈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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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奥菲利亚：出自哈姆雷特，常在西方绘画作品中出现，通常该意象代表当时最理想的少女形象。
兰斯洛特：英国亚瑟王传说圆桌十二骑士之一。
如果你……生活：出自英剧唐顿庄园。
女神：即雅典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