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世纪，人类仍旧没能参透时间的奥秘。
人们依旧没能依靠科学「回到过去」，而「去往未来」的畅想也不过是在技术层面上令宇宙开拓工程惠及全人类的那个节点推后了。年轻的工程技术员带着当下最先进的科技去往宇宙的最深处，等她们完成使命回到自己的星系时，曾经熟悉的一切都已经随着时间而远去了，而那些带着更新的技术踏上同样征途的人们还在追赶着前人的残影。
在这残酷冷漠、丝毫不显浪漫的时间面前，我与第一个在墙壁上刻下简陋的小人、妄图用这种方法以生命之短暂超越永恒之邈远的远古智人并无区别。那未能挽救的过去被烙在名为历史的洪流里，时间将它从连贯的经历切割成一幕幕离散的回忆，令我偶尔想起时甚至难以描摹其全貌。
她金棕色的发丝及肩；她笑起来的时候其实很迷人；她偶尔穿军装时因为不习惯而表现的别别扭扭；她总是用「剥离神之外衣」来形容我每次浮出ichor液面的那个瞬间……
她第一次同我一起驾驶echo的时候，曾对我这样说：“和我一起展现神迹吧。”
那天神迹如约降临，而如今我已经七年没有再见过她。
在成为小说家的第七年，我收到了一条来自利菲河要塞的传讯。
我看到第一行字时就已经猜到来信者是谁。那仿佛默认我一定会遂她的意一般理所应当的无理态度先不提，讯息中不仅没有说为什么非要我放下手中的稿件前去要塞不可，而且连我前去要塞所需的信用币都没有附上，更别提我身为第三新太阳系最有可能名留人类史的小说家，邀请我出门竟连亲身赶来的诚意都没有。
「若是最近方便的话，请即刻动身前往利菲河，若是最近不方便，亦请即刻动身。」她甚至引用了一些经典文学的梗，大概是为了讽刺我的小说家身份。
我回忆起她微笑的样子，不是因为想念她，而是为了不至于时隔七年未见仅凭一封讯息就被她成功惹怒。
这封讯息的署名是「真姬子·兰登姆」，这个名字属于我的前任搭档。她在七年前因战斗而负伤后就不再担任驾驶员，我也在那之后不久就离开了军队。
我与她在第三新太阳系联合军官学校读书的时候就已经认识了。此人生在如今这个时代，却罕见地采用已经废除了一千五百年左右的旧式姓名结构进行身份登记，这足以证明她是一个多么古怪的人。不光是名字古怪，她并不介意自己看上去像一个从两千年前直接抓来的「本土地球人」，或是信奉「返回人类生命的源头」的极端宗教分子。复古二十世纪的风潮早已停留在我们还未出生的年代，可流行显然不是她所追求的时尚选择。于是在我的印象里，她总是戴一副仿木纹框的眼镜，在环境允许的情况下身穿针织或纯棉质的衣服，与四十一世纪的要塞格格不入。那厚重的眼镜着实帮助她塑造了笨拙而无害的第一印象，甚至让我一度怀疑这就是古人发明出眼镜的初衷。
她是个狂热的地球文化爱好者，却对「返源教」的狂热思想嗤之以鼻。有时我怀疑她只是喜欢用古材料还原技术来打印一些古代服饰，或是读一些男权社会还存在时书写的猎奇文字打发时间，除此之外对地球没有一丝多余热爱。
她邀请我去利菲河要塞的原因，我已猜到一二。
我是一个很钝感的人，出版了第四本小说之后，才在评审员提醒之下意识到每本书中都会有一个戏份或重或轻的金发角色，又或者说，我总之无意识的描写一个角色的淡金色头发。一瞬间，那犹如金属铯抽丝制成的齐肩发立刻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幸好四十一世纪早已没什么人戴个眼镜框出门，而我因此没有将眼镜也顺手写进去，否则每本书都出现一个神似自己前女友的角色，自然会暴露出我不想面对的潜意识。
真姬子究竟是看了我的小说，还是从不知谁口中听说了这件事，我也说不清。一同说不清的还有这是否算是一种对前女友的隐秘骚扰。总之她想见我不会是什么好事。
抱着这种心情，我精心挑选了一套看起来很随意的打扮，甚至将她曾经说过很漂亮的红色长发如数扎起藏在帽子里面，以表达我并没有在暗示她复合的意思。
要塞与要塞之间的曲率飞船搭乘起来很是方便，但对于我这个已经深居简出七年的人来说，踏出我所居住的社区已经成了一种新鲜体验。我看向窗外纯黑的宇宙，远处不知哪颗星在发出微弱的光芒。那感觉很陌生，我甚至难以去想象自己曾和真姬子一起驾驶着echo机甲，在这样广袤的空间里战斗。
我曾全身心的沉浸在ichor之中，驾驶舱之内绝对的静谧让我甚至感觉自己能听到真姬子的心音。我与她连脑电波都纠缠到一起，心脏以同一频率跳动着……我们不必相互交谈，就可以默契的战斗，那时我与她亲密无间，好像这世上没有任何存在能将我们分开。
亦或是更早的时候，那时虫族还没有经过量子式物种进化，因此双人作战的echo机甲还未被发明出来。那时我独自驾驶着单人机甲，在宇宙之间或前进或漂浮。我曾与宇宙融为一体，我曾与宇宙之间的距离比我与人类更近，那会让我感觉我是某种怪异的存在。
宇宙意志、万物之灵或是自然法则，我不知该怎么准确的形容那存在。人类通常将那存在称之为「神明」，尽管宗教也随着人类族群走向宇宙而逐渐演变成不是一神教也不是多神教的新形态，但神明这个词却被保留了下来。若称那存在为神明的话，那么彼时彼刻，我便是被神明注视着的，唯一的「怪异」。
我拥有被神明爱着的从容，因此我百战百胜。「纯 白芮」这个名字亦随着我的战功，在第三新太阳系以新时代传说的形式扩散开来。
而现在，我是整个第三新太阳系为数不多的几个小说家之一。「写小说」这个行为本身几乎成了一种非物质文化遗产，于是我每个月都能拿到固定的研究资金。我的工作很简单，只要在评审员每个月固定审查之前完成一定字数的文稿，由她来鉴定这本「书」是否维持了成为小说的基本要求。
有趣的是，在成为小说家之前，我几乎没看过几本「书」。那些复古玩意是真姬子喜欢的东西，而我那时喜欢真姬子。她喜欢第一新太阳系文学，认为那是人类文学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巅峰，以前的文字就只是「男权社会遗留的残渣」。但她时不时也会看些残渣，并在其中挑出几句不那么渣的念给我听。
「神啊，请赐予我力量和勇气吧，让我能凝视自己的身体与内心，而不必感到厌恶。」* 原句来自波德莱尔*
不被神偏爱的男人于十九世纪写下这样的句子，而生在四十一世纪的天之骄女被神所爱，理所应当的没有理解这句话。
离开广袤宇宙的我失去了神明的凝视，「神之外衣」也不再披于我身上。我不再是纯白芮，虽然身份证件上依旧是这个名字，我也依旧享受着军功带来的优渥退伍生活，但不再有人用这个名字称呼我。
以「玛忒」之名写下的小说全太阳系也许只有评审员看过，而与我有固定联络的人也只剩下评审员。
「纯白芮」成了「玛忒」，这简直再糟糕不过。
神明又怎会不移开目光。
真姬子约定与我在利菲河要塞军事事务部的会面室见面，大概是为了商谈我的作品是否有侵犯她身为军部高层人员的良好形象之类的事宜。在她到来之前，我出于礼貌而摘下了帽子，又将一头红色长发散下，心想也许美得蓬乱更能体现我内心的不在意。
出乎我意料的是，真姬子身着一袭军装出现。也许是考虑到身着军装时原则上不允许佩戴配饰，她没有带那副仿木质的镜框，湛蓝的双眼因此能没有任何阻碍的直视我刚刚散下的头发。
“纯，好久不见。”她说：“也许你应该考虑将头发扎起来——为了接下来的事考虑。”
接下来的事？
还没等我深入思考此句的深意，她的身后就走出一个身穿驾驶训练用紧身服的人。那人也是一头红发，但短得出奇，同我一样的发质让她的发尾有些不自然的翘起。她带着一副金属制的黑色细框眼镜，不知是不是真姬子为她挑选的。那镜框后同我一样的眸子盯得我直发毛。
那人长得同我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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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白芮：实际写作「Pure Barry」，来源于苏格兰俚语，意为“那你很棒棒哦”。通常用于以敷衍的夸赞口吻来讽刺对方脑子有问题。
真姬子·兰登姆：实际写作「Shinjitsu Random」，名字分别来源于日语谐音“真实”和英语谐音“随机”。
玛忒：实际写作「Martyr」，意为“殉道者”。
echo：意为“回声、共鸣”。双人机甲采取脑电波共鸣的方式驱动，故得此名。
ichor：希腊神话中的灵液，在医学上是脓水的意思。文中取前者含义来命名驾驶舱中维持驾驶员生命的液体，与人体相性最好的人造化合物，与体液完全不同却可以承担相同作用，驾驶员在舱内可以无进食进水的情况下存活一个月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