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姬子大概是完全误会了我此刻略显呆愣的理由。她露出一个略带促狭的笑，那笑容令她显得无比从容，好像只有我因时隔七年的相见而感到动摇，她则是在同每天上班时都会打交道的同事在说话。

“走吧，「第三新太阳系的神迹」。”她笑容不变，不带一句解释的向我这样说道：“我们为此还根据你的身体数据准备了最新型号的训练服——是红色的。”

她曾经将我打第一场胜仗归来，使用军功分兑换的第一件「特权」是将发给我的黑色统一驾驶服换成红色，以表自己的与众不同这种行为，归结为我的自恋心理。我想成为人群中最瞩目的那一位，因此提出了这个无理要求，而一向对待仪容仪表很严苛的军方却出乎意料的同意了。从此我的驾驶服和训练服都换成了特别定制的红色款。我以异类的身份伫立在面目模糊的黑色制服众之间，享受着夹杂不同情绪的侧目。

想不到，不以军人身份归来的我依旧能够享受此等「殊荣」，这大概是真姬子的特别要求。

但这不是重点。

我手指干脆利落的指向真姬子身旁那个相似程度直逼复刻的「我」：“这是什么情况？”

这下换真姬子愣住。

被我毫不礼貌的用食指指着鼻尖，那人却意外的没什么表情。她那藏在细框眼镜后的眸色似乎比我本人更深，不知是不是眼镜片带来的折射效果。比我更黑暗的双眼中没有透露出任何的情绪，她以我听来十分冷淡的语气，用我的声音自我介绍道：“初次见面，我是「黛米计划」选出的驾驶员，我叫1017。”

“所以呢？”什么黛米计划、什么1017，对我来说都是毫无意义的词汇组在一起。她的自我介绍丝毫没有解决我的疑虑。

“……”这回换真姬子呆愣在原地。

但她的失态只一瞬间就过去，几乎是下一秒就想明白了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总是这样，在众人还茫然无措的时候第一个理解到现状，或是看到未来的事态发展。这样的她总能将她人衬托的无比愚笨，而这个「她人」多半是我。

“你没有仔细看过自己退伍的时候签订的协议。”

“……她们对我说所有退伍军人签的都是相同的协议。既然每个人都签了，总不可能是什么坏事……”我苍白的辩解也没有挽回些扮演愚笨角色的颜面。

“没错。”她说：“但里面的某些条款，在某些特定的条件下对某些特殊的人会带来某些特别的后果。”

她没有把笑容收回去，此刻显得像一个正在以温柔态度训斥犯错孩子的育幼师，而我是闯祸的那个小孩。

“尤其是你，前天才驾驶员纯白芮小姐。”她补充道。

“但……”我多希望自己此刻能闭嘴：“那协议一百多页……没人会看完那么多字。”

我听到真姬子小声说了句脏话。我与她相识十几年来极少听见她说这种不雅的词汇，即使是在更失态更私密的场合也很少。

她的态度再次让我意识到我在某件事上搞砸的有多么彻底。而我甚至还不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

“军事法庭会。”她说，然后转头对那位数字驾驶员开口，声音尽可能的保持平静：“1017号，你可以一个人先去训练室吗？”

1017号驾驶员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我，语气里终于带了些个人情绪：“这次的测试对我很重要，对军方更是如此。”

“我知道。”真姬子说。

听到了真姬子的答案，1017号又看了我一眼，似乎是在确认我没有打逃跑的主意，然后才离开了房间，反手将门带上。

我已经很久没回想起真姬子生气的样子。她眼中静静燃烧的愤怒甚至让房间里的气压都沉重了些。作为她的前任，应对她的怒意时我也有些先进经验。

我用无比认真的语气对她承认错误：“对不起，我没想过事情会变得这么严重。”

尽管其实我心里没什么歉意，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而道歉。可以往的经验告诉我，真理一向掌握在真姬子的手里。

“你有机会让她们更改协议中对你不利的内容，只有你有这个机会。”她压制着自己的怒意，依旧以尽可能平和的态度对我说：“你是纯白芮，是你打败了虫母「福柏托耳」，拯救了第三新太阳系。如果你想要一点特权，军方会同意的。”

“我……”

“你在签署这么重要的协议之前，能不能找人商量一下？至少让懂的人从你的角度审视里面的条例。”

“律师吗？”

“我是说我！”真姬子终于还是发火了：“你完全可以在退伍之前问问我的意见！”

“……”老实说，我不认为那时真的去找真姬子，情况会比现在更好。但眼下明显不是提这茬的时机。

她似乎也意识到这点，长舒一口气，将情绪稳定。

“《退伍协议》之中有这么一条规定，在第三新太阳系面临重大威胁的时刻，退伍军人有义务服从军方的调配，协助培养新的战力。”

我松了一口气。看到真姬子反应这么大，我还以为会有多么严重的后果：“我可以协助培养新驾驶员，帮忙训练什么的，这不是问题。”

我轻松的语气像是在真姬子绷紧的理智之弦上跳踢踏舞。她又深吸一口气，继续向我解释道：“什么是「重大威胁」，什么是「军方的调配」，最终解释权在军方手上。纯，我连「黛米计划」的参与者都不是，我只是服从命令来监督1017号受训的。但谁都不是瞎子，她长得和你一模一样，你以为她是什么？”

“……军用仿生人？”老实说，我还以为那家伙的相貌是真姬子的恶趣味。

“你复古科幻剧看多了吧。”她说。

模拟人类的仿生技术严重违反了从第一新太阳系建立开始就实行的《伦理法》，当然，克隆也是如此。无论是机器人还是人造生命，都不允许以模拟人类的形态出现，这是星际文明中伦理的基础保障。即使是我也知道这点基础知识。

“不是仿生，也不是克隆，难不成是整容的？”

真姬子无视我的打趣，继续说道：“几年前《伦理法》的修正案你有关注过吗？”

我关注那东西干什么。我茫然的神情表达了自己对于时政的一无所知，这世上起码有百分之七十的人像我一样不会每天盯着时政新闻看，更何况是什么《伦理法》。但显然被我忽视的种种动向都在一点一点的把我拉入某种阴谋漩涡。

真姬子解释道：“克隆技术的研究被放开了一个小口，说辞依旧是「重大威胁」和「军方的调配」。”

我也骂了一句脏话，道：“这么说，黛米计划就是克隆我这个王牌驾驶员的计划？”

“很显然，她不是唯一一个。”真姬子提出：“她可是1017号。”

“可有什么必要吗？我又不是死了。”

“你退伍了。”她说：“没人能强制把你留在军方。但1017号不同，从法律的角度来讲，她甚至没有人权，她和其他不知道下场如何的克隆人一样都是军方的财产。甚至她可以量产，可以……‘被使用’到鬼知道几百年后。”

“……”

我们默契的沉默了一阵。事情的发展远超我的预想，我再次意识到自己对政治迟钝到会害死人的程度。对事情全貌并不知晓的真姬子能够得出这样的推论，而被卷入其中的我甚至不会往那方面联想。我总以为《伦理法》是仅与科学家有关的东西，从没想过会对我有什么影响。

如果有人在一天前问我，克隆人应该享有人权吗，我可能会毫不在意的耸耸肩，回答说关我什么事。可刚才站在我面前的1017拥有强烈的「活着」的实感，如果说她是我的基因胞妹，只是因故晚培育成胚胎了几年，我都不会有什么怀疑。

她无疑是个活人，可她却没有人权。

仔细想来，她确实看上去比我小些，也许是因为培育她的干细胞是在我退伍前以体检为名从我身上取得的，所以她是我退伍那年的样貌。

一切都因为我草草签下了一份退伍协议。

“我以为你知道。”真姬子说：“我接下这个任务就是想亲眼看看，你到底为什么会同意被克隆。”

“我又没疯。”我说：“我怎么会同意这种离谱的事？”

真姬子看着我，不知为何又染上淡淡的笑意。

“纯，你总是做出一些常人不会做的决定。”她说着，目光投向某个不存在于此处的虚拟意象之上：“奇迹总是由异于常人的人创造的。”

我知道那不存在于此处的究竟是什么。她在怀念着曾经的我，怀念着那位总是能将奇迹变为现实的传奇。

我与那传奇的距离也许不仅仅是七年的时光。

“走吧。”我说，“不是要协助训练吗？”

重现那位传奇的人已经不再是我。记载传奇的书页翻过，我被压在那页纸之下，只剩暗无天日的空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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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米计划：写作Demi，取自词语demigod，意为古希腊神话中的半神。半神是神和人的后代，在这里比喻IOIVII是人造的神迹。

1017：写作IOIVII，是克隆人编号。

福柏托耳：写作Phobetor，是希腊神话中的梦神之一，名字直译为「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