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好驾驶训练服后,在赶去训练室的路上,真姬子向我简略介绍了训练的流程。
我原以为会是像以前一样直接进行共鸣机甲的模拟训练,不同的是我这次会作为副驾驶员来协助那位预备役新传奇。可没想到整套流程与其说是训练,不如说是在测试。
“有点像回到了士官学校的时候。”我说。
有必要进行这么基础的测试吗?还是军方也并不知道克隆人能够还原本体多少的才能?
真姬子只说:“你已经离开驾驶舱七年了。她们当然会认为你需要重新适应。”
“她们?”我反问。
真姬子只是笑。我向来看不透她掩藏在笑容之后的深意。
1017已经等待多时了,训练室的电子板上留有她的签字,想来是因为她的指纹与虹膜等生物体征都与我完全相同,因此不得不采用签名的方式登记。
她的字体一板一眼,像是比照着印刷体描出来的,我惊诧的发现「1017」原来要写作罗马数字的「IOIVII」,或许她认为这样看上去更像一个人的名字。我在她的名字旁留下了龙飞凤舞的签名,还神经过敏地在签字之前确认电子屏上只显示了签到表。
“开始吧。”我直说道,然后轻车熟路地坐上模拟舱,将模拟ichor沉浸的头盔戴在头上。
上一次使用这种陈旧的新手用头盔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毕业后的我从来都是在灌满ichor的舱内进行练习。熟悉的全息影像投射进视网膜的那个瞬间,竟有一种参加同学会似的怀念之情涌上心头。
我想起第一次戴上电信号头盔的那一天,也许就是那个瞬间,宇宙意志第一次意识到,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第三新太阳系将会以我为中心运作。
我被分配进机甲驾驶专业原本就是由于这次偶然。在这之前,我是战略研究专业的新生。
战略研究专业招收门槛比较低,对前置学科的要求也不严格,当时的我以刚刚擦过录取分数线的成绩被调剂进去,实在处于一种没有选择状况之中。这个专业要学的内容又多又杂,培养出来的学生几乎在什么部门都能找到对口的岗位,是个纯粹培训文员的专业。
毕竟,从来没听说过哪个军事战略家是从战略研究专业毕业的。
当然,真姬子与我不同。她是士官学校之中罕见的以双专业学生身份就读的新生,后来还没毕业就通过了选拔干部候补的高级军官考试,比同届的任何学生都早早跨出了十年的晋升距离。那时我只知道她是这届学生中的「百科通」,是注定和其他学生走上不同人生道路的精英分子,而我们距离成为军官也许还有半辈子的距离。所以尽管同属战略研究专业,我和她也没有过多交集。
有时我不得不感叹命运,它会把一些人生岔路随便找个理由修正到正确的道路上去。那时的我无法忍受战略研究专业要学的科目之枯燥,几乎考虑退学。若不是偶然混进隔壁正在上的模拟训练课,也许我从此就会踏上不同的人生道路。也许是为了防止这件事的发生,宇宙将真姬子推到我的面前。如果将这一切发生的顺序打乱,我在本专业的课上就已经注意到了真姬子的话,以我学生时代对她展开猛烈追求的行动来推测,大概我也会追着她去机甲驾驶专业。
总之,有些偶然是必定会发生的,而我已经注定成为一名驾驶员。
就在那节我偶然混进的模拟训练课上,我第一次带上电信号头盔,这也是其他人第一次见到一个对机甲驾驶专业一无所知的人如何仅凭五分钟就证明了天才的存在。
用「沸腾」来形成当时的场面都太过于含蓄,当时的教授几乎快要兴奋的哭出来。她一时之间不知道是该拉着我出门,还是该用通讯器联络军方,所以一边扯着我一条胳膊,一边举着通讯器,一时间陷入慌乱。
欣羡、佩服、不甘,或许还有妒忌,掺杂着见证历史的狂喜,这些情绪将我哄抬簇拥着,托到众人只能仰视的位置。
这时我注意到了她,真姬子·兰登姆。不同于其他人花样繁复的激动表情,她表现的无比沉着,甚至可以用阴郁来形容。我回忆起这段的时候才恍然惊觉,原来我第一次注意到真姬子时,她并没有带上微笑的假面。
她赤裸毫不遮掩的忧郁紧锁住眉间,似乎只有她是在目睹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而周围的人视若无睹。狂欢的氛围将她映衬成整间教室里唯一的异类,而我被这异样的中心吸引着,朝她走去。
“你在想什么?”我问。
她说:“抱歉,我没办法坦率地为此高兴。”
愚钝的我和愚钝的其他人不能理解她的远虑,就连理解她的智慧本身都是在那之后的事了,当时的我们只将她当成一个无比认真考虑前路、学习有些拼命且擅长做研究的学生。真姬子第一次在我面前跨越了「正当时」,向我展现「未来的某件事」。
还没意识到自己正在与怎样的人说话的我,脱口而出的是无比蠢笨的话语:“你是看我哪里不顺眼吗?”
大概是由于这话实在太蠢,她第一次向我展露出微笑。
“一个人如果过早的显露出能够颠覆世界的才能,就很难被看作人类了。”她说:“你叫纯白芮,对不对?如果以后有什么困扰,可以随时来找我商谈。”
很快,真姬子的话成为了现实。
我那时才知道,其实在人类与虫族的生存战争之外,还有一种更隐秘的斗争存在。那斗争自人类还衣不蔽体的披着植物的叶片在山中生活开始至今,从未断绝。虽然根据《新太阳系公约》的规定,机甲不能作为人类与人类之间斗争的武器,但不代表一个天才驾驶员不是一个强大的夺权筹码。
筹码和威胁是硬币的两面,所有人都希望代表筹码的那一面向上。我在几乎被「荣誉毕业」,立刻投入战场之前,终于记起了真姬子的话。
简而言之,她从权力争夺的漩涡之中将我救了出来。其他的一切我一概不知,我需要做的事仅仅是面对公众发出某则声明。
「我纯白芮不是为了某个要塞而战,也不是为了某个群体而战。我既不是因为军方命令而战,也不是因为个人荣誉而战。我仅仅只会为了人类社会的安定和繁荣而战,除此以外一概不做考虑。我的机甲也绝不会夺走虫族以外的生命。」
这样简单的声明却引起了轩然大波。原本争来斗去的政界高层以官方的身份对我的个人意志做出妥协。我得到了一个与军部晋升体系之中的任何官职都没有从属关系的「军衔」,既无晋升渠道,也无直属上司。我成了一个只会开着机甲打虫族,却无心在军界或政界某席位的,单纯的驾驶员。以此为契机,我拒绝了所有来自各要塞要员的会面邀请,重新以一名学生的身份回到了士官学校。
真姬子·兰登姆同我一样,拥有着能够颠覆世界的才能。她将这种超常的智慧和手腕隐藏在一个聪慧学生的外表下,既不以天才的身份在人群中过分突出,又能为自己赢得聪明人应该享有的尊重。她所表现出的那种令常人刚好能够承受的才智,足以体现出她是多么的洞察世事,在她面前的我只是一个很擅长开机甲的蠢货。幸而她并不讨厌不太聪明的人,至少在当时不讨厌。
人们总是狂热的追逐着夺目的天才,却对身边暗含真正智慧的人视而不见。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成了「天才驾驶员纯白芮」身边的金发宝贝,在谁都不知道的地方享受着「普通」所带来的自由。
现在亦是如此。很难想象「黛米计划」会将她边缘化至最末尾,仅仅分配给她监督收尾工作的任务。但她选择不参与其中的那部分计划,即使她并不知其全貌,我也有理由相信避开才是正确的选择。
也许和我分手也是如此。
只是饶是真姬子也没想到,军方会以放开克隆研究的方式来应对这则声明。这不是真姬子的天才被证伪,而是军方的下限再创新低。真姬子没有深入参与,这代表着我也最好离远些。于是我与1017都拿到了满分的成绩,褪去了头盔。接下来的几项基础测验也是如此平稳且枯燥的过去。这些项目还不足以让人能显露出才能,属于只要努力就能够满分的范畴,而刻意在最基础的训练中犯错误,未免消极得实在太明显。
于是当我再次来到echo模拟舱的时候,提出先旁观1017的训练。
她大概不是第一次浸入ichor,并没有绝大部分驾驶员首次被粘稠液体包围时以为自己会窒息而死的无措。
“据我所知,”真姬子说:“军用克隆人体内的所有体液都替换成了ichor,似乎是这样能够提高与机甲的共鸣效果。”
能做到这种事并不奇怪。当驾驶员甚至普通人身受重伤需要输血,而第一时间找不到相同血型时,比起曾经的万能O型血,ichor的适配度更高,医学上也有因为手术需要而将体内的所有血液替换成ichor的先例。人体内的ichor会随着代谢逐渐被血液替换掉,而这个过程完全无害,这是已经被证实的事情。
“那她岂不是需要经常换血?”我问。
“这也是「黛米计划」的负责人会把这种事告知我的原因。”顿了顿,她又说:“同样也是他们选择克隆人而不是尝试游说你归队的原因。”
所以说,按照常理,或者说依照军方的研究,可以设想1017会是一个比我更优秀的驾驶员。她更年轻,体征相当于七年前处在巅峰期的我;她的体内流着ichor,共鸣效果远超身为肉体凡胎的我;甚至她也许比我更能沉下心来学习,所以比我更了解机甲知识、更具战略思维能力,而不是仅凭天赋在宇宙间横冲直撞。
真姬子似乎是看透我的想法,小声说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话。
「天才是指才能之中的勇气。」*原句来自维特根斯坦*
只有盲目的勇气是我从来不曾缺少的东西。
然而1017的训练成绩改变了室内的气氛。她表现出的正是缺乏天赋的人依靠技巧能够达到的极限,是一种浅薄到能让人一眼便看透的、被过分粉饰的能为。
优秀,但仅此而已。
此刻大概没人知道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错,这个结果恐怕能让「黛米计划」的所有人大跌眼镜。我反射性的看向真姬子,看到她一成不变的表情。她也看向我,朝我轻微的耸了耸肩,好像在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下一个瞬间我意识到,一件没有用处的「造物」,是可以随时处理掉的,特别是在「黛米计划」还没有公开的现在,对军方最好的选择只会是悄无声息的抹掉他们曾经克隆过纯白芮的事实。
就算是我,也想到了能够两全其美的方式。既能让我从这个不知所谓的计划之中脱身而去,免除被无尽的骚扰,最多是作为顾问偶尔出现一下,又能保1017这条新生命的安全,不至于让她死于一个冷血的计划。
我对她说了句“不错的成绩”,然后浸入驾驶舱,共鸣启动时刻意的分散些许注意力,接着就是一通乱打。我也同样歼灭了模拟战之中的所有敌人,可机体受创率更高,共鸣效果更差,进入状态更慢,歼灭战术也几乎没有。这个成绩应付普通机甲的作战足矣,但对于echo来说大概连副驾驶都很难选上。
我从驾驶舱钻出来,「神之外衣」从我的躯体上滑落。
“不服老不行啊。”我说。
真姬子注视着我,眼神里是我看不懂的情绪。
她的笑容已经消失了,我后知后觉意识到她是在担忧。
“怎么了吗?”我问。
她摇摇头,低声说:“如果这件事可以在此画上句号,我反而会觉得奇怪。”
随后她又对身旁的1017说道:“辛苦了,你的成绩很不错。”
1017看向她。不知是不是光线问题,她的眸色显得更深了些:“真姬子·兰登姆上校,感谢你对「黛米计划」的协助,你的工作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