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姬子看了我一眼。

刚才所做的一系列测试和训练，已经是真姬子在路上对我说的全部了。如果这所谓的训练真的只需要进行一次的话，负责监督和协助训练的真姬子在「黛米计划」中所扮演的角色已经可以谢幕了。怎么想都很怪。真姬子当然会意识到这一点。

“后续的事宜负责人是谁？”真姬子问：“不进行交接是不符合办事流程的。”

“没有那样的必要。”1017回答说：“因为您并不是「黛米计划」的负责人之一，仅仅只是训练的监督员罢了。后续的事宜您并没有权限过问。”

“我了解了。”真姬子说：“但是，纯白芮小姐的身份是普通民众，带她进入军方要地的是我的权限。如果我无法参与后续计划的话，我必须保证纯白芮小姐也同我一起离开。”

啊。我这时才意识到，身为普通民众的我能够凭借邀请进入的地方只有会客厅，而训练室的大门如果没有真姬子的权限，根本不会让我出去。

我已经不是驾驶员了，只是一名普通民众。

“您不必担心这些细枝末节的事。”1017回答道：“「黛米计划」的总负责人很快就会来验收成果。”

“请问总负责人是？”

“抱歉，这是禁止事项，我没有权限透露。”

我向来讨厌这些权限来禁止去的事项，只觉得一股麻烦的感觉涌上胸口。真姬子只在最末端参与了最简单的工作，这甚至对不起她上校的军衔。恐怕她被选中执行这个任务的主要原因，是那位负责人认为由她发出的邀请我比较不容易拒绝，在她的监督下我对待所谓的训练也会更加认真。而目的达到后就急匆匆将她支走，这显然不像是什么好兆头。

“是吗。”真姬子没有发难，平静的接受了1017的说辞。她又看向我，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了一句祝我好运。

真姬子离开后，1017背对着我，开始操纵电子屏。屏幕上方的3D模拟投影就算是隔着她的身体也能窥见大概——她将房间内的练习用设施如数收了起来。整个训练室顿时空的像个白色塑料盒。

纯白色的房间正中央，缓缓升起一张柱状圆台。透过透明的封罩，我可以清晰地看到里面磁力悬浮着两把微型的「掠夺刃」。

我对掠夺刃再熟悉不过了，它是echo机甲上配备的所有冷兵器之中我最常使用的。它能通过表面高速振动的粒子进行分子级别的破坏，一侧刀刃带钩刃，可以轻易劈开漂浮在宇宙中的雌虫或虫母伸出的触须，也可以用来切割虫母受伤后暴露出来的动脉或产管；另一侧则可通过振动能量散发的热能溶解虫族的硬壳；此外，它刀尖的部分具有极强的贯穿力，是面对虫海战术时破局的好帮手。

尽管驾驶员是通过脑电波来控制机甲，太空作战过程中并不需要体术的支持，但为了训练驾驶员的战术意识，培养熟练使用各种兵装的能力，用等比例缩小的模型进行格斗训练也是日常的工作。

这种训练需要避开真姬子吗？

“是要进行实战模拟，还是切磋比赛？”我问道。毕竟学会了格斗的基础之后，格斗训练只会以这两种方式进行。

1017沉默。她没有打开封罩，也没有对我进行说明，而是好像在下定什么决心似的摸了摸胸口偏左的地方。

随后她深吸一口气，开口道：“纯白芮小姐，将您卷入此等事态之中，请容我在此表示歉意。”

“……啊？”

“我原以为您是在对「黛米计划」的内容知情的情况下才选择同意配合的，如此我便没有向您道歉的必要。但事实并非如此，所以即使您不接受，我也必须向您表达最诚挚的歉意。”

“……嗯。”

什么意思？

我看着1017向我深深的鞠躬，维持这个姿势有好一会儿，等我发出了回应的声音才抬起身子，感到无比疑惑。

她继续说着，接下来的每句话都让我的心里警铃大作：“那么，现在就要开始执行「黛米计划」最后的收尾工作了。接下来会以封罩完全降下作为开始的信号，请您务必在此之前就握住武器。封罩完全降下后，直到您与我之中的一位断气为止，训练室的门都无法被打开，请做好心理准备。”

“……”

什么东西？

这……这不就是……放我们两个自相残杀的意思吗？

“给我等一下！”我连忙出声制止：“这种计划是谁通过的？是想上军事法庭吗！”

1017的回答依旧是那句话：“抱歉，这是禁止事项，我没有权限透露。”

“喂，我拜托你用脑子想想！”我一把抓住她即将按下确认键的手：“我们两个没必要非要在这里丢命不可吧！你是驾驶员吧？是驾驶员的话就给我寿终正寝，至少死在太空里——”

“我不会死的。”1017声音沉静的好像一颗已经落入水面之下的石子，在缓缓的下沉：“我不会在这里倒下的。”

她抬起头来看着我：“真的非常抱歉，只可惜您唯一能安然无恙走出这里的机会已经过去了。如果您在模拟训练中能够拿出碾压级别的成绩，我就会被送往实验部销毁，对于那样的结果我毫无怨言。只可惜……是您输了。”

军方不需要失败者，我比谁都更明白这一点。

“模拟训练的成绩在刚才已经提交了，军方已经知道了结局，所以现在我有了活下去的机会。当然，这点对您也是同样。如果您同样不想死去，就请抱着和我相同的觉悟做好准备吧。”

太荒谬了。

这一切都太荒谬了。

隐瞒住「黛米计划」的方法，除了处理掉1017之外，不是还有一种吗？

只要把我处理掉就行了，这世界上只要留下一位纯白芮就行了。比起拥有自由意志，且已经明确表达过不打算再登上机甲的我，永远都没有余地背叛军方意志的1017明显是个更好的选择。

这算什么？我只是不想让任何一个人因我而死，所以我就要为此去死吗？那真姬子呢？她不是「黛米计划」以外对此知情的唯一一人吗？难道要为此把她也——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真姬子也是再也不会登上echo的驾驶员不是吗，何况她还是副驾驶，可替代性更高。

我放开了1017的手腕，双眼紧盯着透明封罩之中悬浮着的掠夺刃。

没问题。我没有问题。

我曾经无数次与虫族作战，所以我比谁都明白的。

不管政府的宣传是如何粉饰人类与虫族之间的战争，只要驾驶着机甲去往太空战场，真正与虫族厮杀过就会明白，那旷日持久的战争，不是保卫战也不是侵略战。

人类不是正义的一方，也不是邪恶的一方，虫族也是如此。这只是两个不能共存的种族，两种完全无法相容的文明之间爆发的生存战争。虫族文明的基础是繁衍，如果有强大的威胁出现，就会依靠量子式物种进化来对抗；而人类文明的基础是建设，应对威胁的方式是科技。「人类使用不断更新的科技产物，与不断变异的虫族为了生存而作战」，这是第三新太阳系的生存法则。

人类为了生存，发展出要塞文明，制造出机甲来应对虫族，那么为此不知道飞入多少战场的我，也可以为了生存拿起刀。

封罩落下，我的手已经紧握住刀柄。

1017也是如此。我和她不想死的心是一样的。

她挥刀向我的脖颈劈来，我正手以钩刃凹陷处卡住寒刃的来路。

习惯性用手掌抵住刀刃处施力抵抗的我，下一秒手心就沾满了自己的血。这不是练习用的模型刀，这是非驾驶员才会在执行任务时用到的，真正的军刀。

已经顾不上感受疼痛了，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剥夺1017的行动能力。已经七年没有进行过格斗训练的我再怎么说也对此生疏了不少，但也不至于一上来就被她削断脖颈。该死。如果现在在我手里的是一把磁轨枪，怎么会打的这么艰难——

1017的实战格斗能力很强，也许她更适合当一个外骨骼步兵。我几乎只有格挡的份儿，找不到任何进攻的空隙。可她并没有因为暂时占据优势就放松警惕，每一击都是冲着夺取我的性命而来。

这样的话，我就只能……

下一个瞬间，我的右臂顺着1017的刀刃施力方向飞了出去。

血从断面喷射而出。

现在不是止血的时候，我距离虚弱只有几微秒的时间——

我左手握刀，将刀尖狠狠插进1017的手腕。她的右手手指猛烈地抽搐了几下，刀不受控制的滑落在地上。我的膝盖抵上她的小腹，两人一同向她的后方坠去。

她倒下了，而我压在她身上。在那之前，我已经反手将她左手的手筋也勾断了。

也许我的体术比不上她，可我对掠夺刃太熟悉了。何时该刺、何时该钩、何是该劈、何时该挡……这一切会比条件反射还要快，会无意识的使出来。

我利落的刺向她的肩，又挑断她双腿的筋，这才也扔掉刀刃，捂住伤口试图止血。

训练室的医疗感应系统显然也已经下线，这里上演着一场抹杀，而刽子手只需要移开目光。

我因为失血而头晕眼花，但还是挣扎着爬起来，去够1017之前使用的电子屏。军用生物识别锁分不清我和她，于是我很快得逞了。

“你想干什么！你在干什么！”我的身后是1017绝望的喊叫，也许我想做的事对她来说，比输掉更可怕吧。

医疗感应系统一片灰色，看来1017没有权限重新开启。我调出清洁系统，原本空无一物的房间升起一个平台，沉睡在地板之下的清洁机器人出现了。

“从哪里开始打扫呢？从哪里开始打扫呢？”轻快的机械音如往常般询问道。

“……汽油。”我说：“我需要……能溶解污渍的汽油。”

机器人很快将汽油管伸了出来：“从哪里开始喷射呢？从哪里开始喷射呢？”

我指了指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1017，说：“往她身上喷点，也往我身上喷点，然后你就可以休眠了。”

清扫机器人忠诚的完成了我的命令，在我晕过去之前就又回到地板下休眠。

随后，我又调出训练用的电模拟头盔。

“喂……”我的声音很虚弱，可我确信此时此刻，在某间办公室一定有人正屏息听着：“那个什么鬼负责人，你现在、唔……正在看吧？”

我一字一句的说：“你再不带着医疗队出现的话，我就用短路的头盔把汽油点燃，保证烧得一个细胞都不剩……想赌的话就继续藏吧。”

为了维护训练设备，训练室没有水力消防系统，而是配备了喷射二氧化碳的气态消防系统。但气态系统的运作也是有感应条件的，就比如，在房间完全密闭且房间内有生命反应的时候，为了确保生命存活，系统不会自动运作，而需要手动启动。所以如果不想我和1017葬身火海的话，要么她们只能将门打开令消防系统自动运作，要么就只能听从我的建议现身了。

我手中的电子屏再一次显示出3D影像，这一次出现的，是一位熟脸。

“好久不见啊，纯白芮。”

那一脸愉悦的神情实在很难让人不厌恶。她只有一只眼正盯着我看，另一只假眼正不知在对谁输送什么资料，此刻正闪着绿色的光。

“我刚才可是很担心啊——万一你轻松在模拟战赢了，可就看不到这么精彩的决斗了哦，现在的事态发展真是让人松了一口气呢。”

歌纹中校……现在大概已经晋升将级。她从最开始就是一个令人厌恶的冷血混蛋。

“你的小女友刚刚可是一路拖着在其他楼层待机的医疗车，现在正在门口尝试破解门锁呢。啊——我看了都觉得很感动呢。”她那只尚完好的眼珠反射着诡异的光，阴阳怪气的顿挫语气听得我头昏脑胀：“没想到你却更想见我哎，我真的很开心。”

真姬子此刻在门外吗？

我松了一口气。在封罩完全落下的那一瞬间，我认真考虑过杀死1017.可说到底，我与她必须一死一活的规则，本身就是幕后主使所捏造的。这种恶趣味确实很像那混蛋的品味，包括那什么破烂「黛米计划」。

我有些庆幸没有让真姬子目击到我杀人的一幕。

“立刻把门打开。”我说。

“哎呀，好凶啊。”那个独眼的拖腔拿调，朝我做作的耸肩：“不要弄的好像我是拆散你们的坏女人一样好不好？”

她按下开门键，门外是鬓边沁汗，还弓着腰双手放在门口感应器上的真姬子。

她一定看到了满屋的血和我的断臂，脸一瞬间变得煞白。

“纯……”

已经自行启动的医疗车从愣神的她身旁挤过来，一面伸出几条机械臂修复1017的伤痕，另一面在扫描我的断肢，大概是在判断还能不能接上。

总不能在真姬子面前晕倒。

我强撑着半跪下身去，捡起自己的断肢，塞进医疗车的无菌舱里，然后将自己的断臂也伸进去。医疗车伸出机械臂剪开训练服，将我以仰卧的姿势固定在与无菌舱开口持平的水平位置，然后在舱口注入凝胶，继而开始无菌缝合手术。

即使是局部麻醉，也足以让我产生睡意。朦胧中我只感觉真姬子握着我的另一只手。

“我没事。”我说。

受过比这更重的伤的真姬子点点头，继而瞪视着歌纹的3D影像：“歌纹准将，你不如猜猜这种反人类的计划会让军事法庭判你几年。”

“嗯……怎么会是反人类呢？”歌纹面对这样的真姬子依旧能笑出来，她的这种心理素质连我都有一丝佩服：“我们不都是为了人类的未来在做不同的努力嘛。就算你不认同，也请不要污蔑我对人类文明的崇敬之心哦。”

真姬子也懒得跟歌纹多说，和这种人说话只会加倍恶心，没有半点好处。

她冷哼：“你以为「黛米计划」走到这一步还能持续下去吗？”

“这种事情不要问我啦，你不如问问躺在你脚边的那位数字小姐。”歌纹继续用轻浮的语调散发着她纯粹的恶意：“是几号来着？我不擅长记数字啦。总之你可以问问她——她会不会一有爬起来的力气，就去杀纯白芮呢。”

我努力的睁开眼睛，向1017的方向看去。

她脸色灰白，整个人躺在一滩粉白色散发着谜样光辉的液体之上，那是从她体内流出的血。她的眼神灰暗，正在缝合的那只手指尖微颤，完全是一副失去生气的模样。

可这样的她依旧轻启双唇，坚定的回答道：“我会的，纯白芮小姐。”

她明明杀了我就能够活下去，可她做不到偷袭我；她明明此刻摇头就可以让我放松警惕，可她选择说实话。

我无法对这样的人心怀恨意，即使她削断我一根胳膊。

于是我瞪着半空中投射的那张恶心的脸，嘴里却在问医疗车搭载的AI：“修复断肢需要多长时间。”

“修复完毕倒计时——4h32min.”医疗车的机械音回答道：“完全康复倒计时——21d6h43min.”

“我……”真姬子想说什么，可话被我打断了。

“我还有多久可以动？”我又问。

“恢复行动力倒计时——7h26min.”

我反握住真姬子的手，毕竟机会难得。她看向我的时候我冲她笑了笑，然后对躺在地上的1017说：“喂，你，你听到了吧？”

“我的话……三小时之内就可以动。”

她还真是诚实的可怕啊。

“那就拜托你多等一会儿了。”我说：“等我恢复了行动力，就给你看一件了不得的东西。”

“你也可以来看。”我盯着歌纹的那只好眼，一字一句的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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掠夺刃：写作Prog Knife，是一种机甲装备的类短刀式格斗兵装。原型是《新世纪福音战士》之中的高振动粒子刀。本文中的掠夺刃形态上更类似于65式伞兵刀，而非动画里的匕首或美工刀形态。实战用的掠夺刃主要伤害来源于高速振动粒子，再加上体格非常大，所以刀刃其实相当钝。平时训练用的是未开刃且没有振动功能的训练用合金模型，但此模型比起相同大小的普通匕首要重很多。未开刃的模型只有前刺时会有杀伤力。

新太阳系文明设定：第一新太阳系文明类似星际迷航，是舰队文明，与外星文明也有交流，但基本保持以人类为中心的群居生活，侧重开采和勘探，某种程度上保留了更多的地球文化；第二新太阳系文明类似千星之城，比第一新太阳系更侧重外交、贸易和共荣，人类和外星人联系的更密切，所以第二新太阳系文明并不能算是人类文明，而是多星球文明。第三新太阳系原本是一种开拓精神的延续，没想到邻居是虫族老窝，于是发展出了要塞文明，也为此诞生了机甲。三种文明之间保有基本的政治往来，但因为相隔太远，因此联系已经不紧密了。

磁轨枪：写作Railgun，名字来自《某科学的超电磁炮》，是一种机甲装备的类步枪式格斗兵装。原型是《新世纪福音战士》的电磁步枪。

歌纹：写作Govern，意为统治、支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