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中的高町奈叶

莱斯特物理学奖得主、沃德尔数学奖得主，数学、物理学家高町奈叶教授是当代最著名的几位传奇人物之一。她于二十三岁初露锋芒时失踪又在十六年后横空出世声名鹊起，发表五篇论文奠定物理界新体系，就连最不起眼的一篇论文也推动代数几何发展，因而那年被好事者仿着爱因斯坦奇迹年的样子称作高町奇迹年，她本人却极讨厌这个叫法，照她本人的说法自己的成果是厚积薄发而非灵感迸溅，顺理成章的事用奇迹一以概之有失偏颇。

这些年关于她生平的研究文章很多，甚至连空白的十六年都有人提出猜测撰写小说，在他们笔下，高町教授成为奥德修斯，在星际各国漂泊十六年，独自谱写荷马式的英雄史诗。相较研究经历，作家们显然更青睐她的情感生活，没准正是因为她与妻子相敬如宾缺乏某种激情，才令作家痴迷杜撰她的热烈爱情，在那十六年迷雾里栽种一株株虚拟的美丽罂粟，让人透过朦胧描写想象隐秘情事。

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莫过于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夜舟》，无数人为教授与帝国公爵的爱情悲剧落泪，甚至在她任教大学里都有不少学生相信高町教授曾和那位首相有过山盟海誓浪漫往事。权且不论，教授同泰斯特罗莎公爵各有家庭，单纯看小说电影情节编排便给人种同人文学之感。对于一位去世已久的教授来讲，我个人认为此举极不妥当，即便教授的遗孀和泰斯特罗莎公爵对此不置可否。

我觉得自己有必要写写我所了解、认识的高町奈叶，此举倒不是为反驳或者表达什么，只是单纯觉得自己需要写，必须要好好向世人讲述某些东西。可真正提笔时，倒难以落笔，不知道从何写起。无论是数学还是物理，公式、定理、现象都要有定义，偏偏奈叶难以定义。准确来讲，找到合适词来概括她是非常困难的。我自认为对她比较了解，从本科到博士再到工作，我都跟随在奈叶身边，做她的学生、助教、助手，然而正是这份经历让我对她的认识不断更新，过去的事实、经历杂揉在一起就形成如今的复杂感情。你要问我，我倒只能说，“奈叶啊……”

我入学那年，她四十三岁刚结婚，身体状况还算硬朗。再往前推几年，她刚回国正忙着整理发表论文，没有时间带学生授课，往后移几年，她病情加重终日休养往返医院，没有精力指导学生。我恰好是那批唯一幸运儿中的一员，有幸在本科四年聆听奈叶的授课，之后同样幸运的成为她的硕士生、博士生及助手。

图尔斯顿大学的学生大多听说过奈叶，也知道数学系有位只带博士生的跛足教授，好多人误以为奈叶不擅长教书只适合埋头研究理论，实际恰恰相反，听她讲课是件极享受的事。我选择学习数学，百分之九十是受她的影响。可惜她为本科生授课的时间很短暂，只有四年。往后她就只带硕士与博士，再后来奈叶身体状况愈发糟糕更是隔年才愿意带一位博士。

一位可爱的女性，我很愿意用这个短语来形容她。学妹听到我这么说时，差点没跳起来和我角斗。

“那样一位优雅富有智慧的教授，你怎么敢用可爱这种形容孩子的词来描述她？”

学妹愤懑于我对教授的不公正评价，她的看法也是图尔斯顿大部分学生对教授的看法。我读硕士时，课题组有位师姐是宫廷剧的狂热爱好者，她曾不止一次私下冲我们感慨如果宫廷剧演员能像教授一样，她能看的剧肯定会多很多。在共和国没有和帝国建交的那些年里，见过她或稍有接触的学生往往疑心起教授是从古时穿越而来的人物，否则该如何解释她那通身气度，而在两国建交彼时作为帝国首相的阿克罗蒂文公爵来访后，我们恍然发觉师姐才是我们当中感觉最对的一个。

那种感觉是很奇怪的，以她失踪的十六年为界，她的前半生与后半生给人的感觉大不相同。图尔斯顿是她的母校，奈叶在这里度过我们已知的大半人生。博士毕业那年我成为学校档案馆的学生部门的编外成员，起因非常简单，我的表弟在档案馆协会担任主席，某次整理档案活动缺少人手，他干脆随便填了我的名字，把正在为毕业论文发愁的我从图书馆里挖出来，充当他的免费劳动力。高町教授知道说些安慰话后，笑着挥手让我到档案馆放松心情。

档案都差不多，图片、文字，再按年份种类排列放好。在我这种纯粹的外行人看来完全是重复的机械劳动。与其说放松心情，倒更像给我添堵。我们整理了多少份档案，我记不太清，唯独有一份档案，我记到现在。毫不夸张的讲，那份档案绝对是当天的最大收获。

档案是本编年册，学校、学院与学系每年都会做几本编年册来记录过去一年发生的事。我找到的是物理系的编年册，高町教授几乎占据学生板块的大半江山。照片上的她非常年轻，穿着白衬衫对着镜头笑得灿烂。我从来没见过奈叶这样笑过，她更多时候是浅笑，极温和守礼的笑容，像这样光看照片便能感觉到阳光朝气扑而而来极具感染力的笑，我们没见过。

旁边几位学弟学妹好奇地凑到我旁边，他们瞧见照片的反应比我还大。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比较文学系的学妹叫道：“王子和贫儿吗？我以为高町教授这辈子都不可能放声大笑。她这辈子笑的弧度比上世纪的油画人像还平。”

“确实这不是高町的孪生姐妹什么的？”物理系的学弟有些崩溃，他对奈叶向来抱有未知恐惧，“打死我也不相信数学系的高町能笑成这样。”

“她们要真是一个人，那十六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一个人改变这么大。”

我不知道，但照片上的人的的确确是奈叶。当我把拷贝好的编年册送给她时，她说很怀念。

“二十多年前的事，仔细想想，反而让人觉得在前世呢。”奈叶收下编年册语气颇为感慨。

我想那十六年对奈叶很重要，重要到足以改变她的所有。她家世煊赫，军政世家，父母兄姊都在军队政府任职，实打实的高层实权人物。这样的出身，她理应对政治军事感兴趣，她却成为反战主义者还有点无政府倾向。

老师对政治和战争的厌恶不由让人想起格罗滕迪克——一位激进的和平主义者、同时也是伟大的数学家。学术界和她出身差不多的教授大多热心政治军事，很多人受家庭影响也供职于军方研究所，受军方和政府资助。老师则公开宣称反对将她的研究成果用于任何非正义战争，为此在共和国和帝国对峙期间她饱受批评，她本人并不在意批评，埋头专注自己的研究。

非正义的战争只会带来罪恶，事情还没到需要用武力来解决的地步，这是奈叶给军方的回复。至于政客更是谎言的代表，这是她回复给担任党魁的表哥的信件原句。奈叶对军政避如蛇蝎，然而听说在更久远的过去，她没失踪的时候，她是共和国军方研究所的研究员。

自从她公开表明立场后，奈叶将全部精力投入到理论研究。老实说，她的著述晦涩难懂刻意避开实用领域，哪怕是学术界权威想要完全理解都非常吃力，我们常常开玩笑，或许要等一两百年，等和她相同的天才来替我们破除迷障。

高町奈叶是纯粹的学者，她自己也这么认为。她坚守着原则，对所有政治议题保持沉默。唯一一次破例是谈及奴隶制与性别歧视。

“奴隶制必须被废除，任何人都没有权力去随意决定其他人的人生。每个性别的人都能做到相同的事。”奈叶面对提问的学生坦然承认自己支持废奴和性别平权运动。尽管事后被帝国人指责为干涉内政，但由于她的民间身份，她的表态也没掀起太大风波。相较于奈叶的政治倾向，人们更关注她的学术成就。

高町教授的学术成就无疑是巨大的，可惜对学生而言，那些振奋人心的成就却令人备感痛苦折磨。临近期末考试，校园里总能瞧见对命运女神雕像祈祷的学生。希望命运女神保佑，是每个物理系博士生的口头禅。FATE方程组Ⅰ，奈叶最出名的成就之一。因为方程以命运命名，学生便习惯将方程组称为物理学女神，女神说法来源于教授本人，她在听到学生讨论Fate算不算物理学第五大神兽后，她用“Fate可是我的女神”奠定方程组Ⅰ的女神地位，从此物理系学生跟着她称呼方程组Ⅰ为女神也成为图尔斯顿的一桩趣闻。

FATE系列方程组，应该能算是奈叶平生最得意的作品，她人生大部分成就基于此。科学史学家至今都在猜测名字来源，老师的命名规律非常奇特，总会带上F或T字母，有种说法称T字母代表她的姓氏首字母，但被她本人否认。

我曾经以为FT是师母的代称，后来才知道师母的名字与FT完全没有干系。老师的妻子八神疾风和她同样传奇，听说是星际出名的合众国商人，同老师结婚后便入籍共和国。

她给我们的印象是位温柔不失狡黠的女性，和老师常年埋首研究自带些许呆愣不同，师母某种意义上讲相当精干。老师和师母的相处，往往使人忽略她们之间的婚姻关系，而觉得她们是多年好友。想来这也是那些作家喜欢杜撰历史的原因之一，我却觉得这恰恰是她们感情深厚的体验。传闻她们早在奈叶失踪的十六年就相识，不过由于奈叶本人对那十六年始终讳莫如深，传闻的真实性并不可考。

现在来谈一谈奈叶和图尔斯顿学生的一则轶事。大三那年我在一众损友的精心安排下莫名其妙成为数理俱乐部的执行主席，从此我的人生不可避免和实验室那群古怪的物理疯子、图书馆那群神秘的数学奇葩纠缠在一块再也没能分开。主席我一做就是五年，直至博士第二年卸任，如今的我自然感到幸运，毕竟正因为这份独特经历才让我和老师结缘，但在大三的我眼中这无异于一桩苦差事。

周末的智力游戏、月末的教授演讲、组织数学物理竞赛都不算难事，勉勉强强能够做好。组织教授和全校学生的联欢聚会无疑是最棘手的问题。图尔斯顿数学系和物理系的教授们是出名的难请，即便你广发请柬并得到回复，他们极大可能忘了这件事。我去向学姐请教，学姐二话没说，直接了当地联系高町教授的妻子，然后对我说，“这很简单，你做张海报，宣传语就写‘想见高町奈叶吗？来聚会吧，这有你想要的一切！’教授们更好办，你直接给他们发邮件，邀请他们，在结尾写上高町教授会参加，保证他们会来。”

我依言照办，内心却无比忐忑，生怕当天高町教授缺席，她的身体不好和她的命运方程组同样出名。没想到当天到的最早的是反而是教授一家，那时报名参加的学生还没来，保证参加的教授更是没有人影，大厅里只有我们负责布置的俱乐部成员。我急忙跑上去迎接她。

“非常抱歉，高町教授，我们还没准备好，聚会还有一会开始，您和夫人、女儿先坐这边休息。”我引导她们坐到一张收拾好的桌子旁。

“谢谢你。”教授向我道谢，旋即又扭过头冲妻子低声抱怨，“我就说可以来晚点。”

“那时候你十有八九不会出门的说。”高町夫人白了教授一眼。

“你都替我答应，我怎么可能不来。”教授非常无奈地回答，“即便我不想出门，疾风也会把我拽到这吧。”

她们的女儿琳则坐在旁边看着她们笑。

学生和教授陆陆续续来了，等他们到得差不多时，我宣布聚会开始。高町教授人气很高，同学们个个兴奋不已脸上带着好奇喜悦，教授们比学生沉稳些，但眼底的激动是藏不住的。他们自以为小声地私语讨论，实际汇集在一块把大厅弄得闹哄哄的。许多人假装拿吃食从高町教授身边路过，腼腆地打招呼。教授一一回礼应答彼此客套。

终于有教授主动上前，向她请教刚提出不久的FATE方程组。其他人则像受到某种召唤般纷纷围到高町教授身边，听她讲解FATE与T理论。

“你是怎么想出来的？”物理系的教授说，“还有这个地方，我想听您再深入讲讲。”

“教授，我能和您合个影吗？”学妹拿着相机憧憬地说。

那天傍晚的聚会到最后好像变成了高町教授的个人学术发表会，她用叉子沾着酱汁在桌布上涂写公式讲解自己的理论。高町教授靠在椅背上，额角挂满汗珠，她说一会停一会，每次讲的休息间隔也在逐渐变长，她仍继续替人解答，和同事们讨论更多可能。直到楼栋管理员推门提醒我们离开，聚会才算结束。

自那之后每年数理俱乐部的正式聚会都会邀请她，但只有在五月二十九号的聚会，高町教授会完整地说出FATE这个单词，其他时候她都是以F方程组代替。她为自己的方程组们起名叫FATE，她本人却极少使用这个叫法，往往用首字母替代，因此俱乐部的同学对5.29开办聚会抱有执念，为了听到高町教授完整地说FATE，我们常常把聚会定在5.29那天。

“这天是有魔力吗？怎么老在这天办聚会。”刚加入俱乐部的学弟问我们。

“是啊，这天有能让奈叶说FATE的魔力。”我们笑嘻嘻地回答。

可惜好景不长，后来奈叶的病情恶化，连教学都没太多精力进行，这种聚会便只能推辞拒绝。29号那天，她便待在办公室从头到尾默写FATE。每年如此，这个习惯保持到她离世。

写到这，我突然想说点题外话。

我有位学历史的好友，就是上文提到的《夜舟》的作者。她本职研究科学史，副业是写小说。她特别迷恋帝国那位Omega首相，照她的说法，能在帝国那群老古董看到如玫瑰般漂亮的公爵绝对是上帝的失误。在兴趣驱使下，她把泰斯特罗莎公爵的资料查了个底朝天，恰好她当时接到份撰写高町教授生平的任务。那时高町教授刚刚过世不久，图尔斯顿有意整理她的手稿——值得一提的是，整理手稿的任务至今没完成，奈叶的手稿和欧拉的手稿一样让人头疼——编写她的资料。

好友任务完成得非常漂亮，唯独留下个副产品，一本同人小说《夜舟》。

“这世界上有这么巧合的事？我才不相信。”她拍着桌子对我说，因为我说她的小说是无稽之谈。

“高町教授失踪的十六年只可能在帝国，否则根本不可能找不到她。而这十六年据说公爵身边有位擅长数学的神秘人。”好友为我罗列一堆所谓证据企图说服我相信她的结论。

“那你也不该写教授在帝国沦为奴隶。”

“这只是增加戏剧冲突的写法，别在意。”好友挥挥手，见到我逐渐阴沉的脸色，她声音低下去，“何况教授从来没有露过手臂，夏天再热都穿长袖衬衫。这很值得我写。”

“教授身体不好，穿长袖很正常。”

可反驳我自己都没底气说。我想起那年夏天，老师热得满头大汗卷起袖子的场景。那天气温很高，她办公室的空调坏了，只能卷起袖子工作，但老师的右小臂绑着根袖带，袖带被打湿得彻底，老师依旧没有解开袖带的意思。奈叶好像非常讨厌坦露右臂，仿佛在刻意隐瞒逃避。

我和好友没在这个话题过多纠缠，好友自己也知道这个杜撰的情节将对奈叶的形象造成多大影响，因而正式发表的版本里，这段设定被删掉。

“其实真正让我决定写这篇小说的原因是，在高町教授离世当天，首相换上了黑裙，要知道她当时正在访问共和国，首次第一天访问穿黑裙，虽然外交礼仪并无明确规定，但从形制上看那就是服丧，而泰斯特罗莎家族的官网也刊登她伴侣过世的讣告。帝国也从来没人见过公爵的伴侣，还有你们的聚会日子是公爵的生日。”

从此我便不再和好友说那篇小说，我与她谁也说服不了谁。

奈叶这生成就很多，但遗憾却没多少。我想最大的遗憾大抵是她没有坚持到泰斯特罗莎小姐成为她的学生。

那是她离世前两个月的事，她在一次公开课课后，遇到位少女。那个女孩眉眼长得真像奈叶，奈叶自己倒是没什么感觉。让奈叶惊喜的是天赋，少女对数学的天赋。奈叶向少女承诺，如果对方有深造读博意向可以来找她，彼时老师由于身体原因两年没带过学生。少女答应得极干脆，说自己读完大学就来找奈叶。令人惋惜的是，当年的女孩读完大学来图尔斯顿时，老师已经过世几年。我是在后来的聊天里知道女孩是泰斯特罗莎公爵的女儿，这么看，或许好友的猜测并无道理。

终于写到我最难下笔的部分——高町奈叶的过世。

奈叶过世得很突然，是在发表自己最新研究成果时骤然倒下的。黑板上公式只写到一半，大家都说是上帝怕她泄露自己创造世界的奥秘而出手终止她的生命。事情的吊诡之处往往在这，平时奈叶带各种药，可在过世当天，她的药刚好吃完，还没来及补充。奈叶倒在讲台时，眼神是望着窗外，她似乎在说着什么，据当时在旁边的人说隐隐约约像是FATE的发音。

老师过世时，我没在她身边，但却从未怀疑过她说FATE的真实性。如果说奈叶这辈子最看重什么，我想除了FATE没有其他。

写到这，我似乎没什么能写的了。

老师过世多年，我忽然忆起初见她的场景。

她捧着书撑着手杖走进教室，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与FATE，“我叫高町奈叶，我想给你们讲讲FATE。”她说FATE时声音轻柔甜蜜得像恋人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