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版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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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躺在共和国的讲台上，冰凉的木质地板令她恍惚，仿佛自己还躺在帝国那间书房的柚木地板上，一切只是推导疲乏后的小憩。

会议室乱作一团，助手疯狂喊着救护车，教授们慌张地翻遍每个口袋大声问学生谁有带急救药。

“Fate。”

她喃喃道，眼神茫然地扭头朝南方望去，那是帝国的方向。

“什么？”助手俯身凑近，想要听清她的话。

她反复念着菲特，声音渐轻，到最后只剩下微弱的F气音飘落和眼底那束近乎熄灭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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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出自我的小说《夜舟》，一出我所幻想的有关高町奈叶与菲特·泰斯特罗莎的爱情悲剧。写它之前，我设想过被学界围攻、被公众抵制等等诸如此类的惨烈结局，因而当发表出版后，编辑告诉我它受到各国读者欢迎时，我的第一反应是编辑在逗我开心。

共和国人对于高町奈叶这个名字并不陌生，即便不了解FATE系列方程组与T理论，大都也听说过这位数学家兼物理学家。许多人上学前读的名人故事书里肯定会有她住院时玩拼图进而发现空间定理的轶事，很可惜这个故事就像牛顿的苹果与伽利略的抛球一样是虚构的用来让孩子们理解奈叶的贡献与勤奋。

她是位传奇人物，这个时代的奥德修斯，在外漂泊十六年回归家乡，回国次年发表数篇论文一举推动停滞近半个世纪的物理最前沿理论，而后续发表的T理论则对微分几何影响颇深。研究科学史，高町奈叶绝对是位绕不开的人物。

我无意在此陈述高町教授的诸多成就，也无意爬梳她的思想成型历程。一方面是没必要，更多的则是这块尚且属于空白。作为一名科学史研究员，我不得不遗憾地承认厚重的科学史册近乎永久的缺少这几页，仿佛被人完全撕去般，我们只能找到缺口。

在文学分析领域，有个术语叫知人论世，这在科学史领域同样适用，很多科学史学家沉迷于从诸多大家日记、笔记、他人记录里捡拾碎片拼凑起他们的一生，钉下枚坐标推测出模型或理论的诞生过程以便更好理解它们。然而对FATE系列方程组与T理论，知人论世并不成立。FATE和T理论诞生于她失踪的十六年，高町教授本人却对那十六年讳莫如深，每每提及她总会转移话题避而不谈，久之再无人主动探听。此事遂成悬案，这本书讲述的就是关于这桩悬案的一些妄想。

我有幸听过她的课，我个人认为那是我大学四年上过最好的课程，即使我的期末成绩不佳擦线险过，课程期间也多次因为作业做得糟糕而被单独叫到办公室接受她的辅导。我一直怀疑我能通过很大程度得益于她给我补习的痛苦回忆令她放弃让我重修的想法。我着实没有学习数学的天赋，若非陪好友，这门课根本不会出现在我的选课名单里。现在的我很庆幸自己当时选择这门课，能够和这位教授产生些许交集。尽管成绩糟糕，但我和奈叶的关系还算良好。奈叶常常玩笑称我们是补课补出的情谊，经常邀请我到她的办公室玩耍，担任她的资料助手。或许正因这层缘故，图尔斯顿才让我接手编纂高町奈叶生平册的任务。

说起她给人的印象，我相信图尔斯顿大部分学生甚至共和国人都会脱口而出温和有礼、天才学者之类的词。可要我说，她给我最深的印象反倒是最不像Alpha的Alpha。在她身上很难看到强烈的性别特征，与其说她是位女Alpha，她给我的感觉更像是人类未分化前文献中所描绘的女性。奈叶的内心住着位可爱的女孩，我的好友这般说。

有关奈叶的更多印象，诸位读者可以翻阅和初版序言同样收录在本书里的《我眼中的高町奈叶》，它的作者是我的好友、高町教授的亲传弟子，比起我这位半路弟子，他的所接触到的奈叶要更为真实。

较之奈叶，我更想讲讲小说的另一位主角——菲特·泰斯特罗莎，即帝国前任首相阿克罗蒂文女公爵。和讲科学史绕不过高町奈叶一样，讲政治史同样绕不过这位首相。无论是帝国首位Omega首相，还是解救奴隶、推动Beta、Oemga平权，抑或者与共和国建交、带领帝国迈入新黄金时代，这些单独拎出一件都足以使她青史留名甚至首位Omega首相仅仅是当中最微不足道的一桩。

泰斯特罗莎家族是帝国最为显赫的家族之一，其家族官邸布里奇沃宫是帝国除皇室居所和议会大厦外唯一能称宫的建筑，宫名布里奇沃是为纪念初代公爵约翰的功绩。帝国共有二十四位非皇室公爵，有别于其他二十一位非皇室公爵，泰斯特罗莎、哈拉温、罗德尼三位公爵拥有皇室血统，在地位上要高于其他公爵，他们并称为三公爵。这种超然地位体现在方方面面。他们可谓是贵族中的贵族。

尽管拥有如此高贵的出身，但菲特的政治之路却走得十分坎坷。新世代的读者特别是共和国的读者可能难以想象几十前年的帝国Omega没有继承权、没有财产支配权，仅仅是Alpha的附庸。菲特继承阿克罗蒂文公爵爵位在当时引起轩然大波，议会为此单独出台一部特别法案允许她袭爵继承泰斯特罗莎家族所有财产。

最开始，菲特能步入议会所倚仗凭借的是帝国三公爵的超然地位，帝国第二十任君主将三公爵必须是议院成员写入宪法，借由这条法律及萨克斯克堡公爵克洛诺的支持，她成为议员位列议会。当时的帝国法律并不允许Omega参与政治，成为议员后的公爵只能竭力模糊自己的性别，事事中立维持贵族体统，这点也导致她为部分人所诟病。“她佯装自己是帝国最刻板保守的Alpha”是某位研究学者的评价，我本人对此持反对态度，在当时那种情况下，没有人能比公爵做得更好。如果你翻阅当年的报纸或网络评论，你将看到数以万计的指责辱骂以致于连“道德败坏的Omega”都能算作称赞之语。

公爵本人是虔诚的圣教教徒，泰斯特罗莎家族则是帝国最为保守的家族，历任家主都是著名保守派领袖。公爵的母亲普蕾茜亚公爵为人严苛冷漠，她的曾祖母则是皇室公主，在这种家庭氛围下成长的公爵刻板保守似乎才符合常理，公爵后来的政治主张使她像极了反叛者——这个帝国出名的保守派家族的反叛者。

抛开公爵的政治主张，我们不难发现菲特依旧是典型的帝国贵族。信奉圣教、重视荣誉、讲求忠诚、举止优雅、承担责任，可偏偏是这样一位最守旧老派的贵族完成了解放奴隶、推动平权等最不贵族的壮举。她的政治主张和家族乃至整个贵族集团的主张相悖，我想这大概是她成为首相才真正施展实践自己政治抱负的原因之一。

她成为首相是临危受命，彼时女皇病危、罗德尼公爵发动政变意欲扶持威尔亲王登基攫取权力从而把持朝政，根据帝国历史文献记载，是公爵率领军队击败罗德尼公爵，稳定局势。我们无从知晓个中凶险及内在实情，只能凭借文字想象当时的汹涌波涛。在那场政变后，菲特辅佐帝国现任皇帝登基，被任命为临时首相的她在三年后的议会大选里正式当选首相，再之后发生的事情便是我们熟知的帝国黄金三十年。

这里我想纠正一个在读者来信中的常见误解，帝国之所以能够废奴、平权的关键并非完全在于公爵一人，否则未免过于夸张。早在菲特继承爵位前，帝国的废奴运动与平权运动便兴起蓬勃发展，像我们所熟知的玖我夏树与碧就分别是废奴运动和平权运动的领袖。值得一提的是废奴运动领袖玖我夏树的本名夏树·库鲁卡，她是帝国高级贵族之一加尔德罗贝侯爵。据传闻平权运动的领袖碧同为贵族出身。研究那段历史时，这个发现令我颇感意外，她们本该是帝国旧秩序的坚定拥虿却成为旧秩序的掘墓人，亲手埋葬旧贵族的荣光，为帝国饱受压迫的奴隶、备受歧视的Beta及Omega们打破枷锁，她们是真正值得尊敬的女性。

回顾帝国那段激动人心风云激荡的历史，我总会感到自己的渺小，面对这些伟大的人很难不自惭形秽，这种感觉同面对高町教授时的自愧不如截然不同。后者更像是对人类智力极限的惊叹，援引图尔斯顿某位知名教授的话即“人类真能做出这种东西吗”诸位读者应该能理解我的感受，从这个意义上我们对教授的钦佩更像是对无限接近神的人的敬意，但前者则是被人性闪光点所折服，我们往往会为反抗的故事感动，尤其是她们本可享受宁静却被责任感驱使替他人发声而被迫流离。

这点在夏树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她少时和妻子静留秘密结婚后告别妻子化名玖我投身废奴运动，多次被通缉。直至废奴法案出台，她才恢复身份回归家庭。夏树与菲特是姻亲，她的妻子静留是公爵的表姐，然而和那位在政坛声名显著的表妹不同，静留无意步入政坛，这位“娇嫣的紫水晶”以社会活动家的身份活跃于数十年前的帝国，与妻子一同在废奴法案出台后替原奴隶集体争取更多平等权益。老一辈帝国人最深刻的印象可能会是那道站在演讲台上的娉娉身影而非身着红袍戴公爵冠冕的菲特。就这个问题，我曾问过帝国的朋友，“谁能抵挡帝国最优雅女性的魅力呢”，她如是回复我。

很遗憾碍于篇幅，我无法在这详细讲述那段历史，只能在序言里简要提及。

写到这，我觉得自己有必要写写高町教授的妻子，我的师母（虽然这声师母我叫起来没什么底气），八神疾风。那个年代是个传奇辈出的年代，奈叶、菲特、夏树、静留、碧都以自己的方式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师母也不例外，她在群星之间仍旧璀璨。她与奈叶结婚前是星际著名的合众国商人，根据现有的文献资料，她曾参与帝国废奴运动。作为废奴组织X的另一位领导人和夏树共同奋斗在废奴运动第一线。出人意料的是，她与菲特相识，八神家和泰斯特罗莎家族世代交好，疾风和菲特更是挚友。

不过，精明的商人也好，曾经的废奴运动领袖也罢，在今天的师母身上那些过去的痕迹似乎悉数消失。奈叶身边的她仅仅是位普通的已婚女性Omega，就像我们的Omega亲代一样，会絮絮叨叨地关心伴侣健康、孩子成绩，会烦恼纠结晚餐做什么、家庭聚会去哪里，会温柔细致地照料家庭成员、提供支持。平凡得完全看不出她到底经过怎么的波澜壮阔，只能从偶尔流露出的睿智通达里捕捉到丝缕传奇的气息。或许正是这份特有的支持，才使奈叶能够专心投入研究，多次打破医生的病危预言。

我坚信她们在失踪的十六年里就相识，共和国常默认她们是一见钟情，师母因为爱情入籍共和国，这种传言我听到过不下十个版本。同时，我也相信她们一定非常要好的朋友。她们之间的相处更像多年挚友而非夫妻，这是我那位好友都无法反驳的事实。奈叶与疾风保持着微妙的距离，她仿佛从未适应过新身份，有过身份转变的觉悟。她与疾风之间有朋友的亲近却绝无情人的亲昵。

诚然《夜舟》是一部虚构作品，正如我的好友所说是“一部野史杂谈般的历史同人小说”，我们甚至无从确认奈叶和菲特是否相识，然而我依旧想写些什么，在我翻译完菲特的传记、顺利结束奈叶生平册的编纂工作后，有股神秘力量在我胸腔激荡，敦促我去记录去书写。

FATE方程组，对奈叶有着非凡的意义，她最重要的成就之一，折磨无数物理系学生的物理女神，女神一说来自奈叶本人，她却始终未对起名含义作出过解释。敏锐的读者或许已经看出这是公爵的名字。用爱人的名字替自己最重要的成果命名，我觉得这大概是这位学者能想出的世界上最浪漫的情话，如果她们之间真的存在爱情的话。

尽管小说是虚构，命名含义更是妄想，可文中所涉及的历史事件全部都是真实事件，人物亦然，仅在部分细节为行文方便做出虚构，唯一不真实的只有奈叶与菲特爱情。

行文到此，我深感自己有必要说明自己的写作缘由，至于合理与否便需要交给诸君判决。

不妨让我们回到那丢失的几页，去找寻故事最初的起点。

奈叶在失踪的十六年里杳无音讯，她的家人耗费无数财力物力寻找她均铩羽而归。我很难想象出除了帝国，这个共和国曾经的头号劲敌，她还能在哪才能使共和国找她多年而不得，也只有与共和国完全隔绝的帝国具备条件。抑或者说，奈叶那十六年必须在帝国，否则十六年毫无音讯就是笑谈。

反观帝国，那十六年里公爵身边有位神秘人，今天大部分倾向于公爵的谋士是她早已逝世的伴侣，但问题随之而来，公爵的伴侣未曾在公众面前露面始终隐藏于阴影之中，我们唯一知晓的只有她是位女性Alpha。她是布里奇沃宫的铁面人像个幽灵般游荡在布里奇沃上空，没人知道她的身份，或许答案仅在公爵手中。

帝国有学者猜想公爵伴侣并非贵族而是平民，作为帝国三公爵之一的菲特显然不能和这样的人缔结婚约，可这无法合理解释为什么她的存在被刻意模糊。菲特担任首相期间所颁布的系列法案，其中一部法案特别废除贵贱禁止通婚削弱限制贵族权力。一位根本未将贵族平民身份区别对待的首相怎么会向公众隐瞒自己伴侣的身份，何况哪怕在克里斯蒂安二世执政时代，大贵族同平民的通婚亦非奇闻。因此有专家提出公爵的伴侣真实身份为奴隶，只有奴隶，这一根本不被允许与帝国公民通婚的群体才可以完美解释公爵模糊伴侣身份。

在《夜舟》的初稿里，我将奈叶的身份设定为奴隶，正是对上述猜想的照应及对奈叶失踪数种推测的杂揉，当中还有包含丝对戏剧冲突的隐秘追求。然而在即将付梓之际，我深感不安，遂大幅修订小说在正式版中删除这段设定。高町教授理应享受安宁，我自觉无法强行为她安排所谓的奴隶身份让她遭受轻视。

对于奴隶制，文中奈叶的态度与现实生活里高町教授态度惊人的一致。教授讨厌政治，属于中立型人物，却唯独就奴隶制与性别歧视直言反对。奈叶对奴隶与Beta、Omega的共情程度超乎我的想象，仿佛她亲身经历过。在《夜舟》里我安排她与夏树、疾风并肩作战，奋斗在废奴运动的一线，上述仅是部分原因。

据夏树本人的回忆录，组织X还有一位领导者，这位领导者是组织的智囊，谋划了组织绝大多数营救行动，可惜的是他的身份同样不明确。有学者疑心那位让夏树三缄其口的领导者是菲特或静留，也有学者提出领导者是共和国官员，我便擅自作主将奈叶作为这个悬而未决的问题答案。

尽管废奴运动的神秘领袖众说纷纭，但菲特是平权运动的影子领袖却是不争事实。她利用自己的身份权力替Omega争取权利，维护底层Omega的权益，为平权组织提供资金，已经是帝国公认的事实。

我无意深入说明奈叶离开帝国的原因，文中的描写更多倾向无奈之举，在废奴运动被暴力镇压、平权运动受挫的背景下，逃离帝国似乎是奈叶唯一的选择。许多读者写信指责我把奈叶描写得过于懦弱，“奈叶只会勇敢地面对惨淡现实”是读者说得最多的一句。我仅能继续保持沉默，因为我自己对那段历史尚无法做出合理解释。毕竟奈叶回归共和国是事实，我必须在这个前提下写作。

最后我想说说某些让我笃定奈叶与菲特之间存在爱情的细节。

图尔斯顿的数理俱乐部每年都会举办派对，奈叶的用餐礼仪是当中最具有贵族气质的一个，而她本人也被图尔斯顿学生调侃为被数学、物理耽误的宫廷剧演员。这种贵族气质恐怕只能通过积年累月的训练形成，奈叶失踪前并未接受过相关训练，那十六年待在贵族庄园似乎成了唯一合理解释。

除此之外，公爵女儿的相貌也是我写作的根基之一。公爵的女儿眉眼与奈叶极为相似，单独看或许看不出什么，如果把她们的照片并排放，很容易让人误判她们具有亲缘关系。关于公爵的女儿，帝国始终有传闻称其为公爵的私生女，流言最早可以追溯到公爵婚前失贞的谣言。婚前失贞的谣言几乎伴随了菲特的一生，公爵本人始终保持沉默，直至某次议会有议员指责她的女儿是她与情夫的私生女时，公爵拿出自己和妻子的结婚文书才平息事态。再后来随着帝国观念的逐渐开放，那个流言再无人提及。

我在此需要向师母以及公爵的妻子致歉，我在《夜舟》里将奈叶写成公爵的伴侣。这点的来源是菲特担任首相期间对共和国的首次访问，上午她抵达机场时还是正常的访问礼服，当天的欢迎晚宴她却身着丧服出席，她对此给出的解释是她的妻子当天去世。那天恰好是奈叶离世的日子，那个时间节点几乎可以说菲特刚抵达共和国时便能看到奈叶去世的新闻。

说起老师的去世，时至今日，我仍觉得像场梦，她离开得太过突然，突然到让我们在看到终端铺天盖地的新闻时还以为是无良媒体乱发消息。老师的身体一直不好，医生曾多次下发病危通知书，每次她都战胜死神，可那天她却倒下，黑板上是未推导完成的FATE方程组Ⅳ。

事实上，老师离世时说了什么，我们无从知晓，所谓FATE也仅是助手听到模糊发音结合口型做出的推断。我与好友始终未怀疑过FATE的真实性，FATE是奈叶的宝物。

临最终审稿前，我的一位记者朋友得到采访公爵的机会。在告别前，她鼓起勇气询问公爵对《夜舟》这本书的看法，我想以菲特的话做为再版序言的结尾。

“奈叶是位极为魅力的学者，我想绝大多数人都或多或少对她心怀仰慕。如果我们相识，我大概也将是其中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