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蓬之心

作者:致言士
更新时间:2023-03-10 1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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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2


旦暮山,两行崖,赶早的踆乌恰好得见:花瓣舒展,透着薄汗,一朵巨大的荷花盛开在崖边;荷花正妙,朝阳赶巧,甫一相逢,借上朝阳一缕光,荷花便入了瑶池仙境——氤氤氲氲,绝世出尘,鲜姿艳色,娇嫩欲滴!

视线微移,勘破清晨重重迷雾后可见一斑:荷花窜出崖头,一半在崖上,一半在崖外,如金鸡独立于崖边;蓬勃的花梗亦然,半嵌在崖壁,半露在崖外,向下直探崖底。

虽然不知道踆乌眼中具体是怎样的风景,但星巳己可以想见,极高远视角下悬崖边一株纵情的花……她略显羞涩,形容道:“应是可怜又可口。”

作为可口的娇花,她此刻身躯微颤,仰躺在花心,显然是刚被吮指品尝了一番。

花开得最好的时候她在花里边,花打着骨朵儿的时候她在花外面,极高远视角下的花开绝景料她是无福欣赏了。

“唉,可怜花心里小小的花肥,为了花开声嘶力竭,却看不到花开的美。”

“是吗?以你的天才巧思,随便改进一下不就好了。”履冰侧卧在星巳己身旁,不假思索盘算道:“然后我们就可以到极高远的地方一边自我绽放,一边欣赏荷花绽放……想想,荷花随着我们开开合合,或喘息,或轻颤,几番下来,花瓣上的露珠不堪其扰,最终汇到了一起直往花心里去……怎么样游方妹妹,这种可能性你是想过的吧?这花儿就像是一面镜子,平日里只道镜中人美,羞涩时方知镜中人真——但这只是第一重乐趣,第二重乐趣在于——镜难自鉴,犹需人别,要我说呀,这体态的镜子让人挪不开眼,而心绪的镜子、直叫人心尖儿颤!”

听不下去了。这人一本正经说些什么呢。

但也怪不上她,毕竟是自己刻意引导在先。就不计较了。

计较了又能怎样?好像也不能。

星巳己打量着曾经的巧思:那个兴趣盎然闭关七七四十九天构建出这朵随心绪绽放之花的我,你有想过今天吗?

毫无疑问,是想过的,这都没想过是瞧不起谁呢?

好歹是想象界的常客,星巳己深谙“道文所构建的乃是‘可能性’”,不说面面俱到,但既然道文已成,就说明所有的可能性或多或少都触摸到了。比如履冰小算盘里绘声绘色描述的那种可能性,星巳己当然也是想过的。

当然她想的没那么具体,她想的更多是本质。本质上,那只是可能性中最为基础的“被认知”的可能,即“一物何以是其所是”——人何以称之为人,花何以称之为花,道人定义“何为其本身”,道文投射“其本身所是”——认知有千面,在此讨论的不过是“视觉”的可能,也就是被看到的可能;去除多余的修饰,履冰所说的无非是“在极高远的地方/看/花开”;星巳己费心费力构建朵花,不至于连这点要求都满足不了。

这朵花的特别之处在于,它的开与败是随星巳己与履冰的心绪变动的,富于生命力的情绪会催动花开,缺乏生命力的情绪会导致花败,花要开得好,还需二人共同努力。但平日里都是在花里边努力,在花里边看花,到极高远的地方去还能感应到情绪吗?这个问题履冰应该是不知道的,不过她知道这花根本就不会败,花骨朵儿已经是它最低的姿态。

再说履冰也许不知道,但星巳己不可能不知道。既然是一朵花,星巳己就没想过要去抑制“看”的可能性:自菡萏至成花,里里外外,远近高低,但有需求,想怎么看就怎么看,这才算一朵合格的花。特意去构建一朵中用不中看的花,星巳己没那个兴趣,那还不如老老实实建个房子;不对,房子也要求中看,还不如找个山洞住着。

便是如此,真想去极高远的地方看花,那也无须改进,花儿本就堪看。

但星巳己决定先不回应履冰。

她们各自都明白,这话题说的是花的可能性吗?分明说的是人的可能性。星巳己率先发出了试探,而履冰迅速就予以了回应;又到了星巳己的回合,她决定……她其实没有具体的决定,只是气氛到了,就趁机探探履冰的态度。以便后续计划。

昨天就在考虑了,要放下修行好好陪履冰一段时间,但没考虑出个甲乙丙丁一睁眼已经不是昨天了。这也就罢了,难堪的是今天刚一醒来就看到花儿肆意盛开……实在是羞耻;羞得刚寻回的意识都差点儿又跑远了,没跑远那也只是因为找不到地缝。然后酝酿在氛围里的语词脱口而出,算是索性说了几句羞耻话。

话也说了,兴致也到头了,意识也归位了——好!继续考虑吧。

要怎么做才能加深与履冰的感情呢?

陪她一起工作?名为工作,纯化道余其实是难得有趣的消遣,道人的遗憾千奇百怪,解决起来少不了乐趣;缺点是这个方案已经用过多次,几乎是陪伴履冰的固定项目了。她会不会觉得没有新意或者诚意呢?

除此之外,去外界走走应该也别有趣味,新国之外,据说世道维艰,还可以见识下“新人类”;缺点是要出去不容易。

那么,就只剩下在家里做文章了,但在家里也算陪么?星巳己几乎每天都在家里。看来还是得将“赏花”给安排上。

说回花来,这花也不是无名之花,其名为——“蓬之心”。跟山与崖一样,都是星巳己的任性。

花梗自山崖深处抽出,与山崖本为一体,魁梧有力地撑起花朵;花朵有二十八片花瓣,连接着外域二十八地,也屏护着花心;花心处坐落着精致的花托,外形一如莲蓬,但十二个孔洞上镶嵌的都是透光的道余;这些晶状道余记录了各种功用的道文,共同构建了这片山水。不难猜出,这片山水正是星巳己与履冰为安家所造的景,她们便是居住在这旦暮山上、两行崖边、蓬之心内。

蓬之心壁立于危崖,半身有待,半身无待——崖内有待的是星巳己,崖外无待的是履冰。更具体点说,竖切荷花为两半,嵌于山崖之内的是星巳己,露在山崖之外的是履冰。两人都在的时候还不甚明显,只一人在家方显其吊诡,一人在家只会显现一半的花:星巳己在家则长在山崖的半株花,履冰在家则悬在空中的半株花。

二人俱在,情之所至,花为之开。

但——

“过犹不及!”星巳己翻了个身,躲开履冰伸来的手,“别假装没看到,花已经开到极限了,再继续也是徒劳……颓势不减而强为之,她可就衰败了……”

“哼嗯?那正好,就当是对你小小的惩罚。”履冰单手抄到星巳己胸前,一把将她捞到怀里,“昨天你可是害我好一阵担心。”

履冰轻咬过星巳己耳垂,凑到她耳边:“不记得了吗?你昨天修行走火入魔晕了过去,直到刚才,我妙手回春……”

什么妙手回春,真不知道从她嘴里吐出来的字有几个是正经的;又有几个是可信的。

“我昨天早早就停止了修行,还在屋顶晒了会儿太阳。”

“然后呢?”

然后批评了你“提前一步”的恶习,打算提前两步反将你一军。

也就是装死吓唬她。

但是……难道是等太久睡过去了?可履冰刚刚说的是晕过去?

“不记得了……”

不记得就没办法了,只能随履冰怎么说。

“你的伴侣辛勤工作一整天,拖着疲惫的身子,裹着沉重的心情,就指着回家吃个爱心晚餐排解排解;何曾想,回家一看,伴侣竟昏死在屋顶……”

这伴侣可真不让人省心。

“原来如此,这么说……你是没赶上咯?没能提前一步赶到。”

“你在意的是这个?但是游方妹妹,你也没死呀。”

“也就是说,死了的话还是挺在意的?晕过去让你担心了但是没哭对吧?”星巳己斟酌道:“要是因为一步之差没赶上我的死亡,你会哭吗?”

“但是游方妹妹,我并不能预知未来,一步之差对我其实还挺常见的。你可能觉得我总能赶上,或者觉得我很介意赶不上,但是游方妹妹,我并没有追求这些深意,我此举所追求的、用你的话来说也就是‘新意’。”

“呀,抱歉,这也不是你的话,只是你常说的话。”

这人,难道在试图激怒星巳己?

“你想,‘赶上’其实是没有意义的,‘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提前一步’该踩在哪里才是赶上?——结论是,结果是不明确的,永远也赶不上。”

“即便如此,依然在穷究的,便是在追求深意吧?”

“也就是结果的意义。”

“也就是‘赶上’的意义。”

“也就是‘到达’的意义。”

“‘到达’正是人类长久且持续追寻的意义。”

“每一次‘到达’都是细小的结果,把水滴到石头上比作一次到达,那追求结果就是在追求持续不断的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的声音——很无趣对吧,甚至是对‘新意’的背叛,你是不会追求这种东西的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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