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呢?应该是的吧?毕竟嘴边时常挂着“新意”,不至于会背叛它吧?
但是,比起日取其半的人,星巳己同时也是日去其半的棰,她这样的人,该如何定义呢?
星巳己欲使自己越来越淡薄,使自己从人群中脱离,使自己从关系中脱离,使自己从世界的结构中脱离,使加诸自己的压力不攻自破、自行瓦解,是以退为进的妙着。——但她不能真正从世界脱离。无声无息地离开世界跟自杀有什么区别?为了逃避压力而自杀又算哪门子妙着?她又不是被压力逼得走投无路,她不过是在戏耍压力,为什么要自杀?自杀又何必大费周章?——自杀也不能真正从世界脱离,自杀甚至不能从关系脱离,自杀顶多是从人群脱离。——自杀是不够的,死亡是不够的,星巳己所要的,比死还深沉,但仍需是活人。——因此她需要建立关系,不多不少刚好能系起自己的关系,她越淡薄就越明晰的关系。——然后她找到了履冰,与她建立了关系。
但是她们的关系出了问题。
星巳己频频有“离世”之感,她觉得是她们的关系出了问题。
而且是自己的问题,星巳己明白症结之所在,她觉得自己的目的性太强。
“星巳己觉得自己的目的性太强”,她无法摆脱这种想法。
她更不可能摆脱目的。
换言之——
她有愧疚感。并囿于自己的愧疚感。
她们是最亲密的伴侣,这点毋庸置疑,因为她们隔着遥远的距离。她们身处杠杆的两端,一端在不断向外走,另一端也只好同等地向外走——世界是她们的支点,而关系是她们的杠杆,她们所做的事,非亲密不可为。
但正因如此,她又越了愚蠢的线,用愚蠢的方法,去确认她们的关系,确认各自处于何处。
“说来说去,也就是说,你不在意结果,就算赶不上也不会哭?”
“游方妹妹,人类长久且持续追寻的‘到达’的意义,现在已经少有人追寻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又在顾左右而言他,就没人告诉过她这种时候“晓之以理”无异于火上浇油吗?
“由于结果的不明确,每走一步都是踩空的绝望;由于‘到达’的滴答声,每走一步都是绝望的回响。——这可不仅仅是无聊,在新国,无聊不就是日常;即便如此,‘到达’也不受待见。
在新国,人是没有意义的,常人约等于生命体,道人约等于生命力,就算是无聊,也有各式各样的无聊供选择,为什么要选择‘到达’这条路?
又为什么要选择?
只要本能地无聊着就好了呀。
生命体的本能不过是繁殖,生命力的本能不过是想象——生命无虞,剩下的都是快乐的无聊。
游方妹妹,如今可不兴哭。”
是么,世界早就不兴哭这一套了。
哭的意义已经丧失,只留下哭的躯壳供人观赏,旁侧写着注解:哭,哀声也。哭,犹吊也。
是啊,哭已经没有意义了,那哭也就证明不了什么了,也就没必要再追问履冰会不会哭了……真是的,要搁以前、不至于连这点问题都想不明白,最近的状态看来比感觉到的还要差……不会连感觉也出问题了吧?真那样的话别说道人的理想,作为道人的生命直接就结束了!必须尽快加固与履冰关系!
首先,就陪她去纯化道余吧。
“履……”
“游方妹妹,你知道怎么哭吗?”
嗯?
什么意思?
这种提问方式,是在讨教?
也对,履冰一直在说道理如何如何,别人如何如何,但没说自己是如何,其实她是不知道怎么哭吗?
“是要我教你吗?”
说完的瞬间就后悔了,八成是自己会错意了。
本来,接着前面的话题,回答个“不知道,看来确实不兴这一套了”这个话题也就结了。但现在,履冰将她翻了个面,正一脸真挚地看着她。
“哭一个看看。”
这可犯难了,这,该怎么哭呢?也没人教过她呀。
书里倒是有说,有拽着衣服哭的,有扯着被子哭的……星巳己看了看,衣服,没穿;被子,没盖;朝阳透过晶状道余,洒满整个屋子,而她们正搂在床上,慵倦中透着温馨。
“履冰姐姐,咱们现在这副姿态,对于哭来说是很失礼的。”
“不失礼,难得有人要哭,它怕是激动得眼圈儿都红了。”
言外之意:你忍心让它失望吗?
突然有画面了,被遗弃在河边的“哭”沿着河一直走,从泪眼汪汪到眼窝凹陷,一直走一直走……但已经没人记得她了,有人记挂她会觉得温暖,而此刻她瑟瑟发抖;她抱紧双臂,哆嗦着向前挪移,眼圈儿红红的,也不知是冷的还是哭的;她埋着头,撞上一个巨大物件,后退好几十步才看清,是一个哭的雕像,旁侧写着注解:哭,哀声也。哭,犹吊也。
她突然就哭了出来。
呜咽声破碎,抽抽搭搭,呜——呜——
偌大的天地,独自在河边,悲怆凄楚,情难自抑,不禁擗踊哀号了起来!
呜——
风也跟着哭了。
呜——
流水也哭了。
为了走过的路,为了吹过的风,为了干涸的眼睛、皲裂的嘴唇、嘶哑的喉咙……
为了所有的哭——
天鬼观书为伪饰哭,杨朱抚尸为不幸哭,韩娥受辱为委屈哭,皋鱼拥镰为遗憾哭,杞妻寻夫为孤苦哭,勾践抱柱为隐忍哭,伯牙摔琴为知音哭,包胥立秦庭为忠义哭,贾谊吊屈原为不遇哭,王章卧牛衣为贫寒哭,丈人泣坐为无奈哭,王莽兵败为祈福哭,阮籍驱车为途穷哭,刘慎受命为逢迎哭,唐衢不第为失意哭,谢翱击石为亡国哭……
有这么多的哭,她一哭,就都来了。
还有更多的哭,奔涌在来的路上。
这历史的长河里呀,流淌的都是眼泪。
寻着眼泪,可以看到几处历史的泉眼:是曹孟德哭郭嘉、哭典韦、哭曹冲,是刘玄德哭髀肉、哭刘表、哭法正,是诸葛孔明哭周瑜、哭庞统、哭马谡……
这样的哭还有很多,不这样的哭更在之上,一汪泉幸或不幸地留了名,一场雨就只是飘过。
但所有的哭她都记得,她为所有的哭哀嚎。
在哭的墓碑下,
是哀声,也是凭吊。
“呜呜……”
星巳己不觉发出了声音。被自己酝酿的情绪感染到了。
但是,“声音太小。”履冰不顾气氛地提醒她哭声要大,得把突然与惊诧哭出来。
星巳己只觉得委屈,哭声顺势就大了起来。
然而,“词呢?”履冰得寸进尺地要她说词。
“别拿‘呜呜’不当词。”星巳己没好气道。
“那动作呢?捶胸顿足得有吧?”
“……”
怎么可能有。星巳己瞪着履冰,眼泪就这么流了出来。
“你知道的这么清楚还问我做什么。”
她倒也没说不知道。
“你不也知道。”
知道是知道。
“对不起,是我错了。不该要你哭的。”
履冰轻啄了下星巳己眼角,“游方妹妹,你的意识出问题了。”
“嗯,修行又出问题了,我正打算……”
“先别说。”履冰直接堵住她的嘴,在口中好一番索取后才缓缓撤离。
“游方妹妹,如果我死了,你会哭吗?”
怎么还在这个话题?因为我问了所以她也问?因为杠杆的关系习惯了对等?
“不会,仔细想想,咱们道人是不在乎这些的。”
“不但不会哭甚至要鼓盆而歌?”
“也不会,哭与歌在此没什么区别。”
“那么我也回答你,我不会哭,就算我迟了一步,你终究是被你自己折磨死的,不是被我不救死的。我完全没有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