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这么问了,但星巳己并不急于得到回答,她需要的是条件充分的决定而不是无条件的信任。至于过程中的提问,只是为了观察不同条件下的情绪变化,就算回答了,条件讲完后她也还会再问。
但这种谈判式的交流,审视的眼神,显然算不上礼貌,星巳己是怎么想的呢?她觉得只要对方不知道,就没有不礼貌。
履冰当然是知道的。
但知道也无妨。
所谓交流,大致都是如此。
特意这么一说显得若有其事,但交流中互相观察本无不妥,好歹都能说一句“察言观色”。区别只在于,有的人能观十之八九,有的人不足十之一二;跟十之八九的人交流难免有压力,但要就此退出吗?理由是“觉得被冒犯了”?
当然,甫一对视,就被看透了,别说交流,路过都觉得讨厌。读心便是这样与被讨厌绑定的吧?
好在从未听说新国有读心的人,倒是有个能看到弱点的人,已然恶名在外。
遇到履冰后星巳己的能力更甚从前,只是这期间她少有走动,这份恐怖也就不为世人所知。
履冰当然是知道的。
但履冰在这方面或许有她独特的优势:她坚守且只守“一线”。——那些被观察到的,绝大部分是本就暴露的,尚有未被观察到的,是伪装着等待暴露的,她在层层包裹之下,藏得极深。极深的地方,有极小的她。
极小的她也许不在意条件不条件,因为极小的她思考起来很费力。她就像极深地下水里小小的鱼,说是不在意水质,但能到这儿的水早就经过层层过滤了。能见到极小的她,就像是穿越地层的水,是被允许了的;也许不直接是她的允许,但绝不是无条件的;笼统来说,是她的防御机制允许了。
在这方面,履冰跟星巳己全然是一样的人:画了许多规避愚蠢的线,让那些线来筛选是是非非。
只不过履冰的画线原则未必是“愚蠢”。而且她也画不了线。
但她的八百小人儿执行的大概就是类似任务吧?
因此,当她说无条件的时候,其实她的防御、她的伪装已经替她考虑过了,她的小人儿没准都投票好几轮了。
所谓信任,就是这样别扭的存在。
你想的是对方无条件信任你,但对方却是想好了条件才信任你。
但这种错置是在所难免的吧?
而你只要一直坚信,结果就没什么不同。
换言之,要获得“被无条件信任”的快感,只要自己相信就行了。
那么,能够做到吗?无条件地相信着。
显然是不能够的,意识到需要去相信的那一刻,条件就自动在加码了。
为了相信而相信,相信大抵都是如此。
你以为是无条件信任,但其实对方比你更了解你;你以为是无条件信任,但其实对方是体贴你;你以为是无条件信任,但其实对方相信的是自己的经验。——强大的自有权衡,亲密的更在乎你,陌生的宁可信其有。
信任一事,既然不存在无条件,那就尽量把条件说清楚吧。
就当是为了不让投票的小人儿们为难,星巳己会尽量把条件说得清楚些。
“你知道我的顾虑,就自问自答了吧。”履冰果然也没有回答。
“游方妹妹,就算你成功埋入我体内,随之而来的麻烦又该怎么解决?”
“未必会有麻烦。”
“哦?”
“我最大的麻烦是星未卜,只要他不出卖我就不会有麻烦。”
“换个词。”
“背叛。”
“你们有过约定?”
“没有约定,希望他自行开悟。”
“你们有心灵感应?”
“没那种东西。”
“他很聪明?”
“大概……”
“你希望他如何?”
“别跟人提起我,问起也说不知道。”
“他很忌讳你?”
“应该没有。但自从我跟他说了你的事,他就再没联系过我。”
“别卖关子了。”履冰出声打断。
两个星巳己一前一后抱着她,一问一答倒也有板有眼。
这戏码简单套两个手偶也能演,但履冰肯定更喜欢现在这样。
在履冰身后负责提问的“星巳己”虽然只是道文所化,但凭借星巳己对“结构”的独特天赋,与本体的差别只在一线之间,即有无生命的差别。
既然道余就是生命本身,而且能够挪给履冰用,星巳己为何不直接将道余拿给“星巳己”用呢?
“说重点。”“星巳己”适时开口。
“履冰姐姐,生命,是一种结构。”
“而我,能够感觉到结构。”
“一切顺利的话,我将凭借我对结构的感知,在生命领域开辟一条新道路。”
说重点就说重点。
零零散散其实平日里也说过不少,但单拎一块肉谁知道那就是唐僧。
“显然,一切不顺利。我现在没有在新道路上撒欢,我还在望着新道路打滚,我面前有一堵跨不过、爬不过、撞不过、穿不过的无形的墙,为此我甚至不得不和你讨论死后的安排,因为至死我也过不去的可能性是存在的。
而这堵墙,我一出生就存在了。
它就是星未卜。
早我三年他就存在了。
固然存在,一出生就采取措施的话还是能够规避,若有明哲,那时就远离的话还是能够保身:只要我不去招惹他,或者干脆躲着他,只要他不认识我就不存在这堵墙。
但我认识他了。主要是他认识我了。当然我得负主动责任。也就是自找的。
他对我有莫大的诱惑,当时其实不太明白,只知道被深深吸引了;现在来看,你想,如果我本就在墙的另一边,就不用苦于过不去了;我希望他带我到墙的另一边,当时我肯定是怀着这样的期待;但他将我拦在了外面。
我本不需要墙,遇到他以后我想去墙的另一边,现实是我被拦在了这一边。这就是我毫不顺利的‘求道’经历了。”
说了一圈,一个关键词都没讲,言之无物,尽是牢骚。
“遮遮掩掩的你是想还是不想说明白?”对这一番说辞“星巳己”显然很不满,“禁止用太多修辞,重新好好说一遍。”
被责怪了星巳己也不恼,她将履冰揉到怀里,下巴轻点在履冰额头。
“自我有意识起我就能看到‘结构’。”
“起初,只是一些简单的结构……一般而言应该是这样,循序渐进。但很显然,世界并不会因为你看不懂就变得简单,所以起初,我是看不懂的。就像抬头望天,望了一天,关于天,你知道什么了吗?我当时以为世界就是这样的,或者说我没有以为世界不是这样的。
直到我两岁的时候,准确说是第七百九十五天的时候,我偶然遇到一个奇怪的小孩。当然不是举止奇怪,而是他的存在很奇怪,要形容的话就是不搭调、不协调,周围的一切只能错落在他周围。‘错落’还显得精致的话,应该说周围的一切碰到他以后都被撞碎了,就像是海浪拍打在堤岸,并周而复始地拍打。
周围如此惊涛骇浪,但周围对此毫无察觉。只有我察觉到了。
就像是抬头望天,发现天有一个窟窿,关于天,我知道什么了吗?
我知道的就这么多。
不过,看见星未卜的那一刻我像是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不排除我对他有雏鸟情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