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人当然是很模糊的概念,他有人的躯体、人的举止、人的烦恼,他需要进食、需要排泄、需要睡觉,他会像人一样成长、发育……他唯一的异常除了我以外没人能看到。他普普通通地完全就是一个人类。”
“但就算是人类,他也不同于任何人。”
“人当然都是不同的,但人的相同远远大于人的不同,甚至人跟其他生物也是相同大于不同,而这方面,予指跟我们的相似度是——零。”
“那些我能感觉到的存在于万事万物的东西——说它是万事万物的‘相同’也很合理吧?予指正是在这一点上与万事万物都不同。”
“果然还是不能将他当作人类。”
“我很轻易就说服了自己。”
“首先当然是对自己观察的信任;但比起逻辑严密的论证,我在心理上更希望他不是人类。人类多无聊呀,不是人类才好。”
“他不是人类,那作为唯一能发现他的人,我是否也有了更多的可能?”
“这种想法极大地满足了我,‘我发现了人类从未发现过的东西’,就像是发现了世界的真相。”
“而真相对此一无所知。”
“——当然后来我将真相告诉了真相。”
“我至少需要让一个人知道这件事,这个人为什么不能是予指?虽然他作为人很勉强,但他在人的表现上足够普通,他只是一个生长迟缓、思维迟缓、相貌迟缓的普通人,完全符合知道的条件。而为了让他更好地理解,我教了他许多东西,然后再时不时将我的观察与思考同他分享。”
“比如生命的姿态,生命因何存在,生命为何非成长不可。”
“都是些不合时宜的话题对吧?”
“但都是围绕他的话题。”
“虽然他对自己一无所知,但直觉总是有的吧?他明明不是人类,凭什么能够活着?凭什么能够思考?他的生命和意识是从哪里来的?”
“我希望从他身上能够找到答案。”
“我全然把他当成一个另类的生命来看待了。”
“而在某种程度上,相当大的程度上,我认为自己也是另类的生命。我不仅能看到另类,我还能做到跟他同样的事——他能破坏的那些东西我也能破坏。而且我做得比他好:他毫无自制力,碰到什么毁坏什么;我收放自如,指哪儿打哪儿。我说不定是比他更完美的另类。”
“但,有别于人的关键证据我并不具备。”
“那些被破坏的东西,也存在于我的身上。”
“那些东西他破坏起来像是天之戮民,而我破坏起来,怎么看都是同类相残。”
“我终究是有别于他的。而我有别于他人的只不过是我发现了真相。”
“——我尚不知道我发现的其实是假象。”
“也没有人会为我指出,因为别人都看不到。”
“直到后来接触本原,进入想象界,我才逐渐明白,我能看到的那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其实就是‘结构’——万事万物存在的逻辑。”
“很可笑吧,结构的理念大家都知道,但是没有一个人看到过结构,而我这个看到的人,也是花了很久才知道。”
“但也怪不得我迟钝,不进入想象界,道人与常人根本就没什么区别。结果的天差地别全看你是站在天上还是地上。但若非如此,如果没有那么些只有在想象界才能完成的事,想象界也会因此失色不是?”
“而且我也不是完全没有察觉,跟予指接触的过程中难免会被他误伤到,这时就能比较明显地体会到身体的异常。”
“身体会有一种缺失感。”
“没有比缺失更明显的提示了,整体总是让人无从下手。”
“还是‘天’的例子,该如何理解天是一件毫无头绪的事,但如果天有一个窟窿,思考的方向就有了指引。”
“确实我也能破坏结构,但我的破坏是一种推倒与拨弄,和予指的直接毁坏不同;要形容的话就像是脱臼与粉碎性骨折的区别,我对结构的破坏并不会造成缺失。”
“就算缺失了,结构依然会缓慢复原,但复原之前,剩余的部分事实上就变少了。人也会因此变得虚弱。长此以往,复原赶不上消亡,人也就没什么可剩的了。予指的父母正是因此早逝的。”
“不明就里,但当时我就察觉到了:一旦靠近予指,身体就会发出危险预警。就像是急行中突然碰到了障碍,身体会下意识进行躲避。察觉到了就会躲避,不躲避就是没察觉到。而能察觉到结构的,据我所知只有我一人。”
“于是我才能长期待在予指身边而不被他伤害,一来我能对危险进行预警,二来我能操纵结构腾闪挪移。——能如此接受他的人,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了。”
“但我是姐姐的,所以世界上已经没人能接受他了。”
“对了,我的用词可能会造成某些误会,有时我说的是‘感觉到结构’,有时又说‘看到结构’,其实只是‘感觉’到啦,我并不能看到结构。”
“要说优劣的话,感觉在很大程度上会更占优;但我确实不能看到结构,我并不能看到像是网格一样排列有序的东西,感觉里结构没那么规矩。”
“但我也不知道感觉到什么。”
“跟着感觉走就是了。”
“感觉会指引我找到结构的间隙,再随感觉穿插其中,结构就被瓦解了。”
“感觉会指引我规避结构的危险,感觉到危险,及时躲避,结构就安全了。”
“你想,结构如果是能够看到的实在,那要瓦解一个人的结构,难道是要用手吗?”
“结构处于现实的背面,只有靠感觉才能触摸到。”
“当然予指依然是例外。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事实上他也没做什么,但他无时无刻不在破坏着周围的结构。只是他对此一无所知。”
“没有感觉,意识不到。”
“如果我不说,他不可能知道他被人欺负的原因,欺负他的人也不会知道原因。只有我知道,他会把人的结构撞碎,而结构不稳固的人最常见的表现就是控制不住情绪,具有相当的攻击性。”
“而予指没有屏障庇护,很轻易就会受伤。”
“本来,他一个无时无刻不在伤害周围的人,被周围报复也是咎由自取。但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被伤害。在确认了他会被伤害后,外出时我便时常在他身边以随时替他解围。”
“也就是梳理被他破坏得乱七八糟的结构,安抚那些失控的情绪。”
“确实是在安抚,也确实是一种对结构的控制,但在旁人眼中,我的形象就成了能操控人心的怪物。”
“大家都有屏障庇护,天不怕地不怕的,突然有个无视庇护的人,可不得避而远之。”
“当然这是好事,主动避开能省不少麻烦。”
“而我对我的形象也没什么不满,毕竟,为了了解我的天赋,拿人做实验这种事我也没少干。”
“被嫌弃是应该的。”
“而且我只是被人嫌弃,予指是被结构嫌弃,进一步讲也就是被世界嫌弃。可惜被人嫌弃了人都知道,被世界嫌弃了却不为人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