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这次演奏弹唱赚到了相当可观的金额,绘里得以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用担忧生计,可以全心专注于寻找最后一块海蓝宝石碎片。
可是等到眠海城报纸出到1106期的时候,她所得到的回馈,只有一个坏消息和另一个更坏的消息。
坏消息是这只来历不明的狸猫彻底赖上了她,不管怎么恶语相向都不肯离开。不过看它似乎没有打算阻挠自己找海未的样子,问起当初为什么要协助海未逃跑,得到的回答也只是“因为好玩!”,她索性放着它不管了。
更坏的消息是,一直以来指引自己的预感不再眷顾自己,使她在“寻宝之路”上完全迷失了方向。
“唉……”
闲躺在来时乘载的、如今被她当作简易住所的木船中,忧愁哀怨的心境随着河水的涨落浮浮又沉沉,始终无法平静。明明是飘在河沿上,却感觉自己像一条搁浅在岸的鱼,无力反抗几乎是绝路的现状。
日记与斜靠在船边的吉他放在一起,从城镇中心湖吹来的微风携着清新的湿润气息,令薄薄的纸页“唦唦”翻动,其中展露出来的文字字体工整且清秀。
——那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海未的笔迹。但日记里的内容却不像是海未写的,更接近一堆无序的乱码中掺了几句正常用语。与其说是在辨别是否为海未所写,不如说自己在解读暗号。
即便想从这本日记入手搜找线索,也不过是一个困境转移到另一个困境中,所以她很快就放弃了。
不过,日记里有一句话,让人忍不住在意。
「海底之下,亦有明月」
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在日记里写上这么一句话?而且说回来,“海底”难不成是指——
绘里睁开合目冥神的双眼,瞟向了不远处城门旁“眠海城”的标牌,想了一会儿开口道:
“为什么这座城镇要取名叫‘眠海城’?”
“叫‘眠海城’有什么问题吗?”尽管她的话中并没有加特定的名字或人称,但狸猫还是十分热情主动地飘到她的眼前。
“你说有什么问题……这里根本就没有海。”
为了防止狸猫垂下的尾巴摆来晃去地扫到自己的眼睛,绘里将平躺的姿势改成了侧卧。
“芝加哥不也没有海嘛。”
“首先,芝加哥跟这个地方也没有任何关联。再来,不要跟我提牡蛎的话题,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哎呀呀,被预判到了捏嘿。”
啊啊,跟这家伙说话果然是浪费时间。
抛下狸猫自我安慰“谁让芝加哥和牡蛎是几十年前的老故事了呢”的碎碎念,绘里抱怨似的给狸猫在她心里的形象下了定论,背过脸去不再看它。
看来就是单纯只是一个名字而已,与海无关,也与“海底的月亮”无关,更不要说八竿子打不着的牡蛎了——
“可即便不需要牡蛎,大海依旧会存在。”
刹那间,像是她的双耳屏蔽了除狸猫以外的所有声响,四下的环境陷入了一片寂静,也包括绘里此时的思绪。
“难以解释的梦境、无法担负的重荷、理应忘却的记忆、不知所向的思念……只要人类的灵魂深处朝着同一个方向汇流,这些沉积物必然会造就那个场所。”
“大海无处不在。”
或许是木船顺着水流飘行了些许距离,也可能是恒久不变的夕阳在不知不觉间变移了位置,狸猫的影子渐渐拉长,变得像壮汉一样高大。
“你应该曾抵达过那片大海吧,绘里小姐。”
狸猫的笃定话语在她的颅内轰然回荡,一如过去无数次腐蚀自己记忆的海浪声。
“你……”
“咚——!”
绘里的声音被同一时间响起的钟声覆盖了过去,悠转绵长的声浪,连带着将空气也静止下来的诡异氛围驱散而去。
“咚——咚——咚——”
这个钟声,绘里在眠海城中听过非常多次,遵照当地的习俗,似乎是用来替代此处并不存在的白昼黑夜、向城镇居民告知一天的结束。
她自己从来不以钟声作为参照时间的标准,主要是她的体感时间和钟声响起的间隔实在相差过大,容易让人淆乱。
不过也真是奇怪,她在眠海城中好像一直没有见到过钟楼一样的建筑。钟声究竟是从哪里传来的?
“明明城外距离教堂那么远,居然在这里还能清楚地听到,真不得了啊……”
狸猫在空中翻了一个跟斗,趁绘里分神之际落进了船舷中。而它话语中的丝线,化作了一缕轻羽,拂过她的心头。
“教堂?”
绘里摸向了空荡荡的胸口,手指开始无意识地描摹着本该戴在此处的物品的形状。
“没错啊,湖的中央有一座教堂,每天的钟声从教堂上的钟楼传出的。”
一横、一竖。
——十字架。
“呜哇哇哇!你在干什么啊啊啊啊——?!”船体突然猛烈摇晃起来,被惯性拗倒后翻的狸猫仰脸望向直接从船中跳到岸上的绘里,嚷嚷道。
她倒也想质问自己在干什么,竟然到现在才想起这么重要的事!
只来得及拿走搭在吉他盒上的风衣,绘里将其余的所有物都落在船上,顺着河道进入城中,依照她脑中眠海城的地图,以最短路线向着中心湖的位置极速奔跑。
风衣的下摆在身体与与空气的摩擦中剧烈甩动,收于前襟内侧的海蓝宝石不断撞击在胸前,硌得她的心口生疼无比。
一定……就在那里。
————————
借助某种手段,绘里横跨半个湖泊,来到了狸猫所说的那个哪怕伫立在湖边也直接无法望见的中心岛。双足刚落定,她的视野范围内即被浓浓的水雾笼罩,而教堂高大乌黑的轮廓巍峨地耸立于其中。
方向感与距离感在如此低可见度的环境里失去了意义,在一开始几次凭借双眼的行进以失败告终后,她索性闭起双目,闷着头一个劲往前走。
一片漆黑之中,隐约有什么东西呼啸着擦身而过:野兽?鬼怪?能把人拦腰斩成两段的铡刀?换作平时她可能会当场害怕得停在原地,但是现在就算那些可怕的事物全都扑袭过来,也不能让自己停下脚步了。
终于,绘里摸索着伸出的手触及了厚重的门扉,随及猛力一推——
像是感应到闯入者的到来,两侧墙壁上的台烛依次点燃了火光,照亮了与庞然外观不相匹配的教堂内部。
大致的装潢构造和她印象里的教堂相差无几,唯二不同的就是长廊尽头的祭坛上没有圣像,以及正对着读经台的彩色玻璃上雕画的不是传统的宗教画,而是一幅色彩异常鲜艳的浮世绘。
幽蓝的底色、金碧辉煌的宫殿、五彩斑斓的珊瑚与游鱼……
简直就像是——
“你来了,绘里。”
轻柔沉静的女声拦截了她差点沉入深海的目光,并将后者引向了烛火未照及的最后一排礼拜长椅。
因为进入教堂时没能第一眼发现,绘里此时才注意到,自己与端坐在那里的朝思暮想之人,已经只是相隔着一个长椅扶栏。
“……海未。”
面庞始终不偏不倚地注视着正前方,海未叹息般地呼了一口气,将置于膝上的长筒帽放在一旁,从长椅上站起身。
“自从你来到眠海城后,我一直在等你,等待绘里你找到这里,拿走这最后一枚碎片。”来之不易的蓝色身影就这样轻轻地走到了面前,绘里除了呆呆地望着她,一时间做不出任何反应,“正常来讲我应该在你刚来到眠海城的时候就直接给你的,但是我无法离开这座教堂。非常抱歉。”
海未无奈地苦笑了一下,将碎片交予眼前人的手掌心,然后捷步退开,恰好避过了绘里想抓住自己的手。
“海未……为什么?”
碎片主动从绘里的手中脱离,穿过风衣拼入海蓝宝石中,令其完整。但她的心情,却被海未的反应打击得更加支离破碎。
兔耳同低垂的金眸一齐耷下,哪怕在她随后重新抬眼看向绘里时也没能立起来,仿佛是被那眼神中的沉重之色压住了一般。
“绘里,你知道你身上这枚海蓝宝石的名字吗?”
“……‘沧海至宝’?”
海未摇了摇头,一边继续后退,一边勉强地扬起微笑:
“这枚宝石的名字是,玉手箱。”
直到足跟抵到了读经台的底部,海未才站定住,不再继续退下去。绘里从而得以又一次纵览后面的整幅彩色玻璃浮世绘,恍悟到其所画的真正内容。
——龙宫。
“有了玉手箱,你就可以永远离开这里了,绘里……不,浦岛太郎。”
“那,乙姬呢?”
海未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单边眼镜旁悬着的金链却微微颤动。
“乙姬她……本来就是留守在龙宫里的。”她转过身去,面向了那面有着巨大存在感的彩色玻璃画,“从故事的开始,到故事的结束,一直如此。”
大概是教堂外的积雾渐渐散去,夕日的光线透过彩色玻璃投射了进来,原有的色彩被具有侵略性的深蓝覆盖,在教堂的地面、墙壁、没有圣像的祭坛、海未的身上、绘里的眼中,倒映上了如波涛般粼粼闪烁的光斑。
一切尽在大海的眼帘之下。
“——”
看样子,海未起初就没打算让自己跟过来。甚至要是没有那只狸猫故意假扮成海未的模样将自己引诱至此地的话,她基本没可能找到这里、再度见上海未一面。
所以,她要乖乖听海未的话,独自一人离开这片奇境吗?
……怎么可能会。
不仅如此,绘里还暗暗下定了一个决心。
只是在具体实行之前,还要最后确认一件事。
“如果真的像海未说的那样、你无法离开教堂的话,”绘里缓缓地摘下头上的八角帽,些微卷曲的金色长发得到解放后、顺着高挑挺拔的背部瀑散而下,零碎的刘海多少遮掩住了难以读懂的蓝色眼眸,忽然沉下的语调也让人全然听不出情绪,
“那么当时,为什么你会出现在那个宅院里、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偷走玉手箱呢?”
“唔?”海未似乎不太明白绘里向自己发问的理由,用着一如既往干净的困惑神情回头答道,“我是因为听说玉手箱好像被一个怪盗盯上了,才会被允许暂时离开教堂,为了防止连接两界通道的重要宝石落入贼人之手而提前将宝石带走的。”
不过既然怪盗没能在预告时间内得逞的话,那么现在由绘里你使用它回到原来的世界也没关系。解释完毕后,海未还补充了这么一句。
“……”绘里沉默不语。
原来如此,这一切的起因都是那个发布了预告函、却始终没现身的怪盗。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那个在与珍视之物于晴天娃娃雨中相遇前、不曾渴求任何宝物的冷漠怪盗。
绘里的指尖摩挲着八角帽,一点点从布料的缝隙推挤出一封写有完全不是她的男人姓名的邀请函。
“那是……?”虽然对相隔几米之远的海未而言,这只是一张看不清字的纸片。
“是啊,会是什么呢~”
绘里抬手捻上邀请函的一角,响指一搓,火苗在上面燃起。
“当然这是什么其实并不重要,我反而想稍微感慨一些其他事。”不像教堂壁上几乎要被玻璃折射的光线同化成蓝色的烛火,舔舐着信纸的这小撮火苗散发着淡淡暖意,然后渐渐被平举到绘里面前,“比如——”
稍稍停顿的话音刚落,绘里吹灭了火苗,连带着所有的台烛一同熄去。教堂内的亮度瞬间减少了一大半,海未只能借着残留火星的纸片灰烬,勉强注意到原来绘里所在的位置,只留了一件风衣在那里。
绘里?不见了?
海未想走过去察看情况,但是刚迈出一步,从背后伸来的一只手按住了她的肩膀。
“比如,海未你虽然平时行事谨慎,但是面对需要你保护的那些人的时候,却总是会彻底放下戒心,一不注意就被某个人的背叛刺伤。”因为自己出其不意的举动,海未的身体僵硬了一瞬,而她丝毫不放过这个破绽,一边在海未的耳边低语,一边摸上了脸颊,“就像你现在,好心借出珍贵的玉手箱送别人离开,却没想到反而让窥视宝石的贼猫得逞了。”
“——!”
不知是听懂绘里话中的含义,还是由于耳廓被对方的指尖擦过而引发的升温刺激到她,海未略微羞恼地拨开了身后人的手,退到了一旁拉开距离。
而作为代价,戴在左眼的单边镜片被顺走了。
壁烛重新燃起了火光,分别立于读经台两侧的两人肃然相对。仅仅是换上了一身与先前截然不同的无袖西服短裙加长裤,绘里此时散发出的存在感已经在隐隐地对抗着教堂中持续至今的氛围,更别说那股仿佛下一秒就要毁掉教堂地基的可怕气势。
但是对峙了片刻,绘里按下了头上蓝色丝带装饰的魔术帽,单片眼镜后的蓝眸,还是先海未一步主动柔化了下来。
“但哪怕是在这种小地方掉以轻心的海未,我也最喜欢了。”
如同变戏法一般,绘里手腕一转,之前二手店老板想出老千但被她识破截胡下来的“Joker”出现在指间,然后像掷飞镖一样甩向了教堂尽头的彩色玻璃——
“喜欢到不想将你拱手相让的程度。”
“……”
海底龙宫的浮世绘轰然破碎,不知从何而来的海水犹如嘶吼着的蛟龙般涌进了教堂中。在浪涛吞没祭坛前,绘里一把抱起海未,冲出了教堂。
“哈哈哈,被囚禁在龙宫的乙姬,由怪盗132收下了。”在进入奇境后,绘里还是第一次心情畅快地笑出声。
“我知道这是怪盗的定场台词,但是至少现在请不要再说了!会挑衅到人家的!”
应验了海未的警告,更为声势巨大的浪涛追上了她们,用着大地都要为之撼动的力道迎头拍下。
————————
“咳哈,咳咳咳咳咳……”
意识清醒过来时,绘里的口鼻腔中呛咳出了不少腥咸的海水。
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尽管眼角还残留着一点因窒息感而逼出的泪水,但漆黑却令人安心的夜空还是清晰地铺满了她的视野。
不是黄昏……也就是说,已经从奇境中逃出来了?
“晚上好,绘里。”
随着海未垂下的面庞以不常见的角度闯进自己的视线,绘里才反应过来——此时自己枕在后脑勺下的温热触感不是别的,是海未的大腿。
“……呀,海未,晚上好。”
一开口,语气便沾染上了一丝心虚。没办法,想想最开始决意带走海未的豪言壮气,再想想之后数次九死一生的狼狈模样。且不说身为怪盗的优雅有没有丢失殆尽,光是这弃生死于不顾的莽撞就足够海未发好几轮的火了。
“在那样大闹一番后还能睡得如此香甜,真是让人羡慕呢。”
“那个……绝对是海未的膝枕太好睡的错。”
“我要让你躺在草地上了。”
“别别别别别!我真的已经有很长时间都没睡在正经的地方了,恳请海未大人不要剥夺我最后的一点享受真心拜托求求你。”
如今尝到了膝枕的甜头,先前麻木熬过的船旅生活变得不堪追忆。绘里死命地抵住海未好像真的要把自己脑袋挪下去的手,但坚持不到十几秒,耗尽体力的身躯疲软了下来,只能就此闭眼认命了。
……嗯?
绘里困惑地睁开一只眼,只见那只手掌确实是如自己的感知那样,落在她的额头上,为她抹去残余的冰凉水渍。
“真是一个……笨蛋。”但还未彻底干掉,又有几滴湿热的液体添了上来,“明明只要对我置之不理,就不会遇到这么多危险的事了……”
“——那我除了当一个笨蛋,好像也别无选择了。”
恢复了一点气力,绘里努力地向高处伸出手,才勉强触碰到海未脸颊上的那一痕晶莹。
抚在她额上的手指颤了颤,然后微微屈起。就在绘里一时也没有读懂她的情绪变化之际,海未用放置在一旁的魔术帽覆住了绘里的上半脸,挡住了湛蓝的视线。
“海未?你怎么突然——”
深深弯下腰的身影,被茂盛的草原隐去。湿漉得深了一个色度的海蓝发丝扫过绘里的下颌,落在有些发热的脖颈上。对湿意和痒意的感想,则与没有说出口的下半句话一起凝固着封于唇边。四周为数不多的声响,只有逐渐回荡于心间的风与虫鸣的协奏曲。
但果然……还是心跳声更吵一点。
分离时,呼吸声不约而同地重合在了一起,宛若沉沉的叹息。
“……我也喜欢你,绘里。”
海未依旧不松开扣在魔术帽上的手,只是轻轻地说道,
“喜欢到,即使没有我在,也希望你可以得到幸福的程度。”
一缕微风吹过,带走了最后一丝水汽。
头部磕碰在草地上的绘里像是从梦中惊醒般猛然坐起,环顾着这片只有自己一个人在的广阔草原。帽子孤零零地滚落到她的手边。
夜幕下的茂草丛莫名无风自动地摇曳起来,一阵又一阵,如同存在于陆地上的深沉汪洋。
……大海无处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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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部的寒流继续下行,从明天起的连续七日,东京都地区将迎来大规模降雪,请广大市民一定要注意保暖……”
携着来自浴室的热气,刚洗完澡的海未走到客厅,正巧碰见电视上正播放着这则天气预报。
听到这里,她看向了窗外,洁白的雪花已经在零零散散地落下。
难怪只是过了一个洗澡的时间,室内的温度就比之前低了不少。
海未拿起一旁被随手放在餐桌上的遥控器,关掉了开始放送自己不感兴趣的深夜节目的电视。
今年的雪来得真早。虽然积雪的清晨尤其寒冷、化雪而打滑的地面让晨练变得十分困难,但这是园田海未从小到大、习以为常的冬日功课,只要有心克服也不会过于困难。反倒是随着早晨气温的下降,名为“绘里的睡欲”的怪兽也越发地难以战胜,好不容易重拾起来的二人晨跑计划大概又要泡汤了。
真遗憾。
海未将遥控器规规矩矩地放回茶几上,也由此发现了卧在沙发上睡着的绘里。
“居然睡在了这里……”——平常这个时间点不应该是在房间里批改作业吗?
在尽量不惊扰其睡眠的情况下,海未揽着绘里的后背扶坐起,贴靠在她胸口上的身躯意外地些许发寒。
心情有点复杂。毕竟每到这样的冬天,被抱怨体温偏低的那一方,通常都会是自己。
要是再继续睡在客厅里,可是真的会感冒啊。试着用手掌去捂热绘里的脸颊,直到体温回升了一点,海未才将她横抱起来,转移到卧室的床上。
“嗯?”
小心翼翼地安置好绘里,一本朴素的笔记本从她手中滑落,吸引了海未的注意。
“……《怪盗杰德勇闯地下奇境》。”拾起笔记本,海未一字一顿地读出了写于封面上的标题。翻开来看,尽管里面的剧情内容直白通俗、画工稚嫩、分镜略显粗糙,但还是看得出来是一本漫画。
应该是绘里班上的学生画的吧。
秉持关爱学生成长的原则,笔记本被海未不予任何评价地放到了床头柜上。
“唔……”身后的床上传来了细微的动静,她循声回过头,望见绘里眉头紧蹙地半睁开蒙眬的双眼。
“抱歉,吵醒了你吗?”海未把盖在绘里身上的被子捋了捋,“绘里你觉得困的话就先睡吧,我等一下再——”
抓着她往下拽的手猛然打断了刚到嘴边的话语,强硬地将海未的脸压入怀中。
“?!!”被绘里的气息彻底包围的此刻,海未第一反应是想挣脱出来(不然的话以往的经验告诉她会很容易发生一些过火的事)。
但绘里一反常态地没有下一步的举动,只是紧紧地抱着她,轻微的颤栗沿着手臂传递了过来。
“绘里?”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劲,海未出声呼唤她。
环住海未的手臂进一步收拢,绘里呜咽般地深吸了一口气,许久才挤出几个字:
“……不要走。”
————————
等到绘里讲述完她那个漫长的梦中物语,对面公寓的阳台遮顶上早已积起了一层薄雪。
“于是,你就醒过来了?”
“……”
心灵上疲惫不已的绘里倚在海未的肩上,连点头应答的精力都没有。
“绘里你在梦里的那些遭遇,确实非常不容易。”
“对吧?尤其是我都已经把你从那里救出来,结果海未你却最后还是被阴魂不散的失落之海给带走了,未免也太不讲理了!”
“就算你和我这么抱怨……”
面对绘里的谴责,海未有些愧疚地偏开了视线。
那个“海未”的所作所为,也的确是自己设身处地下有可能会干出来的事,不由得连带着产生了“是自己害绘里在梦里尝尽苦劳却不得善终”的奇怪罪恶感。
——不,但那只是大部分相像而已。
梦里的“海未”其实是更接近于以前的自己,因为现在的自己,已经无法满足于“即使没有我在,也希望你可以得到幸福”的程度了……
“啊,不过说起来,”在海未试图和梦中的“海未”划清关系之际,绘里似乎是消气了一点,“海未,‘海底之下,亦有明月’是什么意思?”
“海底之下,亦有明月……”刚从性格行为剖析的思维风暴中抽出身,海未没有第一时间跟上绘里的思路,只是从字面上去做解读,歪了歪头,“‘浪涛之下,亦有皇都’的化用吗?《平家物语》?”
“不,虽然我也不是很理解,但我想应该不是。”
“为什么突然问我这个?”
“因为……刚才我不是说过,我在梦里的跳蚤市场买到了海未的日记本嘛,然后有写这么一句话,所以就有点在意。”
“唔……日记里的话……”
“想到了吗?”
绘里既期待又殷切地凑近了过来,令海未倍感压力。
说到底,拿梦中人写的东西来问现实的人,本来就很不对劲吧?
实在抵御不住来自绘里那双漂亮蓝眸的闪亮亮攻击,海未的视线像是逃亡般四处飘移,直到无意识看向拉上了落地帘的卧室阳台。
明月……啊。
恍惚间,她好像看见过去的自己伫立在阳台门前、静静地眺望着远方的月亮,不知过了多久,模糊不清的面庞缓缓地转向现在的自己所处的位置——绘里的床上,而自己和她始终无法对上视线。
当时的自己,脸上的表情是什么样的呢?通透?释然?还是单纯的“死心”?
但无论如何,她一定想不到结局会是现在这样。
“海未?”
海未从深思中抬起头,对上了绘里有些担忧的眼神。
“不,我没事,只是想起了一点很久以前的事。”她放松地笑了笑,并再次拐回到原先的疑问上,“然后,关于绘里你刚才的问题,我也多少有了一点头绪。”
“诶?是吗?是什么是什么?”
“这个啊……”
海未坐直了身子,用着十分郑重的语气说,
“我也不是非常清楚。”
“……哈?”
“是的,我并不清楚自己可能会在何种情况下在日记上写这样的句子,或者说我觉得自己可能写出这句话的场合非常多。”海未像是想用复杂的解释把绘里绕晕了一样,语速一反往常地快,“例如某天海边的晚上,我看到月亮在海面上的倒影,回去就会在日记上写‘海底之下,亦有明月’——所以说,我不清楚。”
“你在说谎吧?”绘里显然相信不了海未此时笑盈盈过头的表情。
“没有这回事,因为确实是存在了太多可能性导致我没办法确定一个答案。”
“既然这样,你倒是把所有可能性说出来啊。再加上我一个人,至少能可以排除错误选项吧。”
“啊,差不多到入睡的时间了。明天我们还要去园田宅参加立冬宴,还是不要熬夜比较好。”
“海——未——”
拖着长音的威胁,和绘里忍无可忍逼近过来的身体,一起将想生硬结束话题的海未扑倒在床上。
身下的床板晃动了一下。像是要把她禁锢起来般,绘里的双臂撑在身体的两侧,封住了任何可供逃离的去路,只能被绘里身躯投下的阴影笼罩。
不过自己本来也没打算要逃。
不禁从心底流露至嘴角的笑意,令原本气恼的绘里愣了一下神。海未则缓缓伸出双臂,将她拥入怀中。
——海底之下,亦有明月。
——这句不曾写进日记的话语,以后恐怕也不会有机会写上去了。
绘里舒适的体温,随着肌肤的紧贴,渐渐地浸润进她的体内。平时如同休眠一般隐藏在身体深处的心跳声,每次总是会通过如此简单的拥抱,变得清晰起来,向灵魂传递活着的实感。
——因为我已经不会只能在孤身一人的海底,思念着那轮将我的心抱走的月亮。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