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教室里,眼神却瞟向了窗外。虽然现在已经是秋季了,但是学校里以及人行道两旁的绿植看起来暂时没有变得枯黄的迹象,依然像是数台葱绿色的大型音响,演奏出蝉鸣声。那些应该叫秋蝉?还是寒蝉?稍微想起了以前看过的动画片。
就在这时,原本因为许多同学在说话而很吵闹的教室突然安静了下来,“嘶——嘶——”的蝉鸣声变得清晰可闻,仿佛就在耳边一样,不过我想这大概并不是因为有人在我背后举起了柴刀什么的,那样的话或许会变得更吵闹些。我看向教室门口,看到了上午第一节课的任课老师,以及跟在她身后的——呜哇,对上视线了。
“咳,同学们,我们有整整两个月没见了啊...大家有没有在假期里预习这个学期的内容啊?课前预习很重要,就算是在假期也不能松懈......”
教英语课的老婆婆一如既往地唠叨着,让人很担心她会不会因为将话题扯得太远而忘记自己要上课的事情。不过我倒是希望她多讲些,毕竟我的眼皮自从看到老师之后就变得好沉。每次从假期返回教室,都能感到睡眠质量发生了跃迁。
我脱掉了外套,盖在身上,将两只手臂交叠在桌上。就在我准备将脑袋枕上去的时候,老师“哦呼”地大喊一声,停下了孜孜不倦地絮叨着的嘴。“哦呼”是怎样啊?
我以为她要开始教课了,从桌板底下拿出了课本,姑且打算装装样子,但却在老师开口的时候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咳咳,不说这些了。呃,这个学期呢,有一位新同学要转来我们班上,让我们用掌声欢迎这位新成员,鼓掌鼓掌鼓掌.......”
教室里响起了哗啦哗啦的掌声,听上去七零八落的,非常不成体统。不过也难怪,毕竟已经高中三年级了,很少还会有人对转校生这种事情有兴致,除了那些“不务正业”的不良学生。我转过头去,看到了好奇地伸长脖子探出头,想要一睹转校生真容的侯欣然。喏,头号案例出现了。
我也暗暗抓住了放在书包侧面的水杯,并不是因为期待,毕竟我早已经知道这转校生的真面目了。
“这位同学,给大家做个自我介绍吧,让大家认识一下你。”
“好的。”
先前一直面无表情地站在教室门口的转校生听到这句话,便走进教室,站在了讲台的正中央。她走路的姿势很笔挺,但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感,与其说是像军人,倒不如说有种商场里的塑料模特突然变成活人动起来的感觉,很不协调,却又不像机器人那样僵硬。
塑料模特环视了一圈教室,然后开口说话了。
“我叫齐恬。”
留下这几个字之后,齐恬眨眨眼睛,而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过身,拿起黑板槽里的白色粉笔,写下了像印刷体那样横平竖直的“齐恬”两个大字,随后放下粉笔拍了拍手,再次转过身来,看向鸦雀无声的班级。看来她立志要拿下我们班大眼瞪小眼比赛的冠军,甚至是一个人vs全班同学。
“呃...齐恬同学...”
老师率先败下阵来,尴尬地看着这个在自我介绍时仅仅说了四个字的女孩子,“你可以不用那么拘谨,想到什么就说些什么,放开一点。”
“这样吗。”
闻言,齐恬抿起嘴来,目光投向了讲台下的某个座位。她再次与我对上视线了。
被她这样看着,我的喉咙不自觉地感到有些渴,抽出了水杯,将瓶盖拧开喝了一口。说到底,为什么她做自我介绍,我要这么紧张啊?感受到灌进嗓子眼的清凉液体,我眯起了眼睛,稍稍冷静了下来。
“昨天晚上我和林不语睡在一张床上的。以上。”
“噗——”
看起来我的嘴很慷慨,向我的裙子分享了瓶装水。
稍微有些被呛到了,我颤抖着拿出纸巾擦了擦身上和嘴边的水,再抬起头时,便看到了快步走上讲台的老师。老师一边说着“齐恬同学,不用什么都说的!”,一边将一脸无辜,口中念叨着“不是让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吗”的齐恬推下了讲台。这场面看上去还挺滑稽的,可惜这时候的我笑不出来。
同学们几乎都转过头来,用一种蕴含着深长意味的眼神看向我。为什么一幅像是我拐来失足少女的表情?明明我是遇上了个大麻烦才对嘛。
我将脑袋埋进臂弯里,期盼着自己可以快些睡着,也借此躲开同学们探究的目光。
回想起了,昨晚发生的事情。
“我对你很感兴趣,可以让我住在你家里吗。”
听到这句话,我一点都没有迟疑,以比拨浪鼓还快的频率摇起了头。以这位女侠的身手来看,无论她是出于善意还是不怀好意,让她住进我家只会让事情变得复杂。
“我...我家里条件很差的。”
我如此推辞着,虽然真实想法是“要是被当成拐卖儿童的人就麻烦了”。
“没关系,我在这之前都是露宿街头的。”
齐恬小朋友,你刚刚在说什么?不语姐姐可没有听清楚哦,哈哈。哈哈。
不过,看她刚刚击败那个怪物的身手,恐怕天天躺在公园长椅上吹凉风对于她的体格算不上挑战。说到这里,我想起了那个被遗忘的家伙。出乎我的意料,怪物的尸体竟然像鸡蛋破壳那样,从顶端缓缓裂开了,随后开口逐渐向两边扩大,那些肌肉组织、眼球以及手臂纷纷化为了淡蓝色的粉末。粉末落在地上后又褪了色,那只庞大的怪物就这么全部变成了灰尘。
这究竟是啥玩意儿啊?为甚么会盯上我啊?该不会它真的像齐恬说的那样,是鬼?不,这和我印象中的鬼出入也太大了吧。
我的头好痛。为了让脑袋舒服些,还是暂时不去想这些问题比较好。
我看向齐恬,想了想又编出了一个推辞她的理由。
“我家里还有其他人,如果你要来的话会有些麻烦。”
这样应该就可以了吧。我看向齐恬,却发现她这时候也在盯着我的眼睛,说实话有点吓到我了。她的瞳孔是漆黑色的,像是要把人的心神全都吸进去那样深邃而浩瀚,但或许是我的错觉,总觉得时不时有一道像彩虹般包含着许多色彩的光闪过她的瞳仁,让我不禁有些看得入神。在我发着呆的时候,她开口说话,将我从那对黑洞里揪了出来。
“一般只有独居的人才会把钥匙挂在书包上哦。而且,你刚刚的表情很不自然,像是在说谎一样。”
真是令人头疼的敏锐。我又吃一瘪,只能强作镇定地找借口:“白天我要去学校,那时候没有人照顾你怎么办?”
用了照顾这个词,因为我感觉她看上去有些...该怎么说,残念?总觉得如果没人待在她身边的话会出大事。
“我可以跟着你去上学。”
看来这家伙真是见招拆招。看她那副想当然的表情,我很怀疑她是否真的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嗯...学籍怎么办?如果只有一天晚上的话是办不好学籍的,而且这个时间学校里的教职人员也都下班了......不对啊?”
说到这里,我才想起来一个更重要些的问题,打量起了齐恬。
“你是...离家出走的吧?有带上证件吗?如果没有证件的话是没有办法办手续的哦。”
“嗯...”
看起来这些问题应该真的难倒她了。不过如果没办法住在我家的话,她该怎么办?不对,那种事情应该怎样都好吧。
我得出了以上结论。然而齐恬像是得出了答案那样,抬起了眉毛。原来这家伙是有表情的,我还以为她得了面瘫症。
“那些事情,关莺会帮我解决的。”
就算你一脸释然的表情,我也没办法鼓掌庆祝你找到了答案啊,毕竟那压根不算是什么明确的答案。
“关莺是谁?”
“一个...人。”
齐恬的眼神朝自己身体左侧瞟着,那两条细长的眉毛皱了起来,让我联想起侯欣然补数学作业时的表情。看起来是真的很苦恼,她甚至眯起了眼睛,即使是在夜晚,却一副被刺眼的日光照耀到睁不开眼的模样。
“关莺是我从有记忆开始就认识的人,她...教了我很多。后来我临走的时候,她帮我配了一部智能手机,然后告诉了我她的手机号码。她跟我说,如果遇到什么困难,可以打她的电话,她会帮忙解决。”
“这...”
虽然齐恬说了很长的一段话,但我却没有从中提取出任何有效的信息,反而是弄不懂的地方变得更多了。什么叫“有记忆开始”?难不成她失忆了么?什么又叫“临走的时候”?她在离家出走之前,还和家里人商量过了?
家族纠纷、出逃的少女...还要把先前那只怪物考虑进去,搞不好这还是超自然事件。我说不定被卷入了一件超级麻烦的事情,或者说是超超超超超级麻烦。再加几个超会更加贴切一点?总之是远超出我的认知和能力范围的事情。
就在我进行着头脑风暴的时候,齐恬向前迈了一步,伸出手,似乎是要把我拉起来。我这才注意到自己还维持着先前跌坐在地上的状态。挠了挠头,我有些吞吞吐吐地对她道谢后,握住了她的手。她的皮肤很白,手背反射出了月光的色彩,掌心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如同一块大理石那样,向我的指尖输入丝丝凉意。
我站起身,松开她的手后拍了拍身上沾到的灰尘,再次看向了将我拉起来的齐恬。她只是眨着眼睛看着我,一言不发,应该是在等我的答复,看起来就像小型动物一样。
说起来,齐恬的体型很娇小,外表也很稚嫩,但说话的方式和语调又让人拿不准她的年龄。她身上的谜题变得越来越多了。
先试着解决最大的那一个疑问吧。
“为什么选择我呢?一定要是我吗?我是说,如果无家可归的话,你有没有试着找过别人来帮你?”
“我的确有试过寻求其他人的帮助,不过...”
齐恬侧过身,用一种让人有些担心她颈椎的角度看着我,思忖片刻后给出了一个算不上理由的理由。
“我对你很感兴趣,所以希望可以由你来帮我。”
“感兴趣?”
“对。就像磁铁的两极一样。今晚也是如此,我一直有种奇怪的预感,让我没有办法平复下来。就在我四处转悠的时候,我看到了正在被鬼追着的你。”
“在看到你的时候,我就明白了,你就是那种预感的源头。想必我会遇见你,也是因为被某种隐隐约约的牵引力所吸引着。所以,我想弄明白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毕竟这种吸引力在其他人身上还从来没有出现过。”
什么啊这种话,像告白一样,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耶,不过作为理由来说是NG的哦。我想起了安⭕与岛⭕里举着双臂神秘兮兮地说着“命~运~”的小社,看了一眼齐恬手上仍拎着的铁棒,叹了口气。
“你打算跟着我多久啊。”
“你这是同意了吗?谢谢你!”
我似乎从齐恬一直不起波澜的声音中听出了几分激动的意味,有点令我意外。她的下一步举动却更让我傻眼了:她走上前了一步,又抓起了我的手,脸庞突然凑得很近,似乎是想表达她有在好好感谢我。在这样近的距离下,却看不到她的脸上有诸如毛孔、暗疮之类的瑕疵,像雕塑一样光滑,在银白色的月光下显出透明的质地,相当好看。我感到热度慢慢从后颈爬上了脸颊,有些手足无措。
“别,别突然凑得这么近...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我再考虑考虑...”
“我不知道。可能直到找到新住处,或者弄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的时候,就可以离开了。”
“......”
迟疑了很久后,我咬了一下嘴唇,幅度很小地点了下头。毕竟也没有其他办法了嘛。
或许我的接受能力出乎意料地高。
“谢谢你。这段时间麻烦你了,住宿费我会拜托关莺想办法补偿你的。”
得到我的答复后,她放开了我的手,深深地鞠了一躬,随后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交代起学籍、住宿等事宜。我止不住地有些眼角抽动,一边再次感叹道这个世界真是神奇,没想到万能的机器猫竟然真的存在,一边在前面带起了路。
在那之后就是带她回家,简单洗漱过后就休息了。由于我是独居,平时家里也很少来过夜的客人,没有第二套床铺,只能让她和我睡一张床。所幸我们的睡相都不算很差,没有把事情弄得......更复杂。
如果她没有在全班面前作出那种震撼的宣言就更好了。
上午的课很快就结束了,大半是在梦乡中度过的。听到午休的铃声响起,我清醒了过来,揉了揉眼睛就急忙来到齐恬身边,在同学们将她围住并问出各种各样如果让她回答了后果不堪设想的问题之前,将她带出了教室。总感觉有很多道意味不明的目光在戳我的后背,这帮好事的同学。
“怎么了吗?”
“没什么...我带你熟悉一下学校里的环境吧?顺便带你去学校的餐厅吃午饭。”
齐恬闻言便点了点头,跟在我身后没有再说什么。我们离开了教室门口。
感受到名为无言的干燥空气逐渐将我们包裹了起来,令皮肤瘙痒、刺痛,我有些无奈,舔了舔嘴唇试着找些话题。
“呃...齐恬啊,我看方才你在学校下发给你的笔记本上一个字也没写欸。你听不懂上课讲的内容吗?”
我记得出门之前有把文具之类的分给她一些,不过听不懂也是正常的,如果她之前一直是在街头流浪,没有受过教育的话,那完全没可能跟上高中三年级的进度。但她却摇了摇头,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没有写下来的必要,我可以记住的。”
“呃,啊?”
我眯起了眼睛。刚才这句就当作是玩笑话好了,想不到你还挺有活跃气氛的天赋的嘛。
似乎是看出我不相信她说的话,齐恬当即开口将先前老师写在黑板上的板书背了出来。虽然我完全没在听课,无法确认她是在胡诌还是真的全都背下来了,不过从她口中蹦出的那些拗口晦涩的文言文的确是货真价实的。
我抿了下嘴唇,在路过低年级教室时示意齐恬停下来,指了指他们教室前方的黑板,对她说:“你看,可以背得出来那上面的那首诗吗?”
“嗯...”
齐恬仅仅是盯住了黑板上的文字三秒多,随后就合上眼,流利地背诵着。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这可以称之为特技了吧?我傻了眼,感到十分愕然,然而她却鼓起一边脸颊,脸上露出了不似作假的困惑神色。
“这首诗的意思我大概懂了,不过我不太能理解,为什么非要渡河去看自己的心上人,而不是让心上人过河来看自己呢?”
“咳...这个,你可以去问一下老师。对,你在学校里有问题也可以问老师的。”
没想到自己靠谱的形象马上就崩塌了。不过,她这般无厘头的发问让我回想起昨天晚上齐恬那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要求和发问,原来她的记忆力很好,常识这方面却很成问题。没准她真是连在人类社会生活的常识都没有的失忆者。
我一边带着齐恬向餐厅走去,一边在脑海中探究起她的身世。我想出了许多种可能性,比如像少女漫画的经典桥段那样,她原本是某个千金大小姐,因为在家里要符合大家闺秀的行为规范而觉得很枯燥无聊才从家里偷偷跑出来,和那个叫关什么的,大概是类似管家的角色串通好了,由管家来负责衣食起居以及生活经费等等。而她想要体验生活,才随便找了个平民百姓家借宿,希望找个说辞来说服我,编出了“失忆”、“感兴趣”这样的由头。哦,原来是这样啊。原来是这样啊。
“林不语,你的表情好像很失落,是遇到了什么糟糕的事情吗?或许我可以帮助你。”
此时我们正在在取餐口前排队,排在我前面的齐恬指着我的脸这么说道。
“哈?有,有吗?你感觉错了吧。”
我捂住了嘴,打了个哈哈,岔开话题,指了指身前说道“马上就要排到你了”。而齐恬挑了挑眉毛后便转过了身,不再言语。
对于她对我并不感兴趣这件事,我一点也不失望。不,再怎么说也.......一点也不失望。
我摇了摇头,否定了大小姐出逃这个推断。毕竟这个假说没法解释那只怪物的出现以及她厉害的身手。而且如果她那惟妙惟肖的天然呆是演出来的,那她的演技或许可以拿奖。
不过,如果她真的像这样没有常识的话,假如告诉她她其实是个从家里逃出来的大小姐的话,她恐怕也会相信的吧?而且看她也不像对其他人有戒心的样子...至少对我没有。
就在我发着呆想着这样那样的事情时,先前一直在安静地吃午饭的齐恬停了下来,用筷子指了指我。
“米粒,粘上去了哦。”
我低下头,这才发现由于自己一直举着筷子发呆,结果有米粒粘在了校服衬衫上。
一并映入我眼帘的,是早上被我弄湿的裙子。
“......”
看来今天要洗的衣服又多了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