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尼娜进了城，她才发现想象中的近卫铁军并未出现。靠近城门的都是反抗军的伤员与大夫们，甚至能见到教会的圣职人员。尼娜终于对洛洛塔口中所说的新反抗军有了实感：能将近卫军包围在城中的反抗军，已经不再是她所带领的区区几千人的散兵游勇了。
远处是刀剑厮杀声，而这里的所有人脸上都露着笑意，对他们来说攻打下王都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他们甚至已经在讨论今后在城市的生活了。
“斯拉夫人们，我们要跟着先王圣剑的指引，将懦弱的布德贝格赶出王国的土地！”
从前线传来的虚无缥缈的叫喊声让尼娜停下了脚步，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腰间的佩剑，它一如既往亮着光。
一名士兵走了过来：“女士，再往前就危险了。”
尼娜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接着看自己的衣服。一身麻布衣裤，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百姓服——但是是男性的。视野被遮蔽，她习惯性撩开了刘海，才发现自己的头发已经那么长了。
她不习惯照镜子，此时却突然想看看自己的面孔。她都快忘了自己长什么样了。
“女士？”士兵低头盯上了尼娜腰间的剑。
“你加入反抗军多久了？”
“……半年，女士。”
尼娜思绪万千，没有再回应。她的目光灼向王都的中心，可她只能看见废墟与伤员挡在面前。
她再次拄起拐杖向前走去。
“等等……您是有认识的人在里头吗？在这儿等等吧，他们很快就会回来的。”
尼娜感到腰间沉甸甸的。她太久没有佩剑了，剑带磨得她生疼。她摆手退开了士兵，继续走自己的路。
士兵很快离开了，她回头望，士兵正在向营地的主官汇报，抬手指了指尼娜的方向。尼娜与主官遥遥地对视一眼，依稀记得他曾是反抗军中一名普通的战士。
她皱了眉，快步走起来，不习惯的拐杖让她好几次差点跌倒，但她仍没有停歇，最后绕上一条偏路。再回头，那名主官已经追去了原本的行进方向，没有看见尼娜，又跟身旁的斥候说了什么，后者策马奔向前线。尼娜意识到那是去通知热妮娅的，垂眸思考了一会儿，又快步朝着城市最宏伟的王宫走去。
已经能看到正在战斗的战士们了。穿着铠甲或制服的是公国军，穿着普通百姓衣服的可能是居民，也有可能是反抗军。尼娜发现已经无法真正分清反抗军与居民的差别了，他们大都拿的不是正经的武器，可能是农场的钉耙，也有可能是自制的石矛。而他们的战术显然是经过了训练的：三五个人围住敌军，用长柄武器不断袭扰敌人，使他们来不及招架。这样的战法需要大量的兵力，或许这也是在这里能看见普通居民身影的原因。
可热妮娅是如何做到在短短半年内鼓动那么多百姓的，尼娜如何都猜不透。
再往前，终于能看到像样的军队作战了。穿红衣的是公国军，蓝衣是反抗军中的精锐。这里的战斗与尼娜熟悉的并无二致，冲锋、过招、再冲锋，直至某一方倒下。换作以前，尼娜会因为这样的场景热血沸腾，而今天她没有过多停留，她的心里只有一个目标：王宫广场。
公国最后的战士们正在那里做垂死挣扎，在外围，是密不透风的反抗军将士们。她终于来到了这里，刀剑声没有让战士们注意到从后方到来的尼娜，她正想就这样暗中挤进人群，突然，一只手抓住了她。
“男爵，我不能让您进去。”
尼娜惊异地回头，发现那是自己曾经提拔过的弓兵安德烈。他现在正穿着满是血痕的骑士铠甲，目光深邃地盯着尼娜。
尼娜注意到他的脖间还挂着一个十字，她依稀记得以前并没有看见过。
如此说来，这一路上的反抗军中有不少人都挂上了十字。
尼娜没来得及思考这其中的含义，她挣开了那只手：“我进不进去还用不着你规定。”
“我只是敬重您才喊您一声男爵，但现在反抗军的统领是热妮娅·切尔雷赫，而我唯一的领导者告诉我：您不能进去。”
安德烈的手想要再一次抓住尼娜，突然，尼娜拔出了剑举过头顶高声喊：“先王圣剑在此，都退下！”
周围的战士们都回过了头，他们看见了一柄直指太阳的金剑，却没有看见倒在地上的一侧拐杖。
“你——！”安德烈不得不停下动作，死死瞪着尼娜。
“先王圣剑在此，都让开！”
尼娜连喊了三遍，就连刀剑声都渐渐弱了。人群缓缓散开让出来路，尼娜终于看见了正在交战的布德贝格大公和热妮娅·切尔雷赫。那两人也都望了过来，一个震惊，一个蹙眉。
尼娜拿剑的手失去了拐，不得不让重心落在本就不太灵活的右腿与左拐上。如此，走路的动作变得很慢。
战场的停滞只持续了三秒，忽然，热妮娅挥剑，布德贝格大公没来得及反应，右胳膊中剑，他的剑应声落地。热妮娅没有犹豫，抬剑就向大公的心脏刺去，岂料在剑尖刺入大公心脏前的一瞬，一道白光弹开了热妮娅的剑。
不仅是热妮娅与大公，就连尼娜本人都露出了诧异的神情。她瞧了瞧正在发光的剑，再次抬起了剑身。
“热妮娅·切尔雷赫，那个人需要的是一场公正的审判，而非一次私刑！”
热妮娅紧皱眉头没有说话，最终放下了剑。
尼娜终于来到了两人面前，布德贝格大公正单膝跪在地上，捂着伤口瞪着她。
“上一次，你为了让我向帝国的一个小小的使者下跪，砍断了我的一条腿。”
“呵……”
“你愿意投降吗，‘布德贝格大公’？”
“呵呵呵……”布德贝格忽然高声笑了：“真是不能输啊，否则真的会变成假的，冒牌的成了国王。”
尼娜没有过多的犹豫，回答道：“布德贝格，我的确借了你的姓氏，是因为在当时没有更好的选择……”尼娜说到这儿，忽然瞥了一眼热妮娅：“毕竟谁也不会相信一向爱妻的先王会有一个私生女……”
此言一出，热妮娅的眸中冒出火，甚至已经抬起了剑。但在意识到余光中那柄泛着光的剑以后又放下了。
“……这话说的，连我也是第一次听说呐。”热妮娅压下怒火如此道：“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长，但我名义上还是你的妻子。你现在却告诉我你是女人、还是先王的私生女？难道我们能相信这样一个欺骗了自己最亲近之人的无耻之徒吗？行了，闹剧该终场了。来人将布德贝格押下去，其余的，愿意投降的就给他们一条活路，不愿意的就送他们去见上帝吧。”
周围的战士们都照做了，跪在原地的布德贝格大公思考了一会儿，突然冲着尼娜高喊：“公主殿下，请您圣断！您的哥哥与父亲不在了，这个国家需要一个引导者，而我不得不背负起所有人的目光坐在这个位置上。现在民怨载道都是我叶卡捷尔·布德贝格一人之过，绝不与这个家族有关！”
“败军之将，你的话多了！”一旁的安德烈抬剑架在他脖子上。布德贝格抬起头瞧着尼娜，眼神中尽是期待，并没有理会肩上的剑：“我不敢杀您，是因为我觉得您的身份高贵……”
“住嘴！”安德烈大骂一声。
“……让他说吧，让我听听一个失败者的垂死挣扎。”热妮娅的面色沉静：“他正在将希望寄托于一个信口开河的骗子身上呢！”
周围一众热妮娅的追随者们都高声笑了起来。
“那你倒是解释解释，为什么先王的圣剑在她手上会发光？”
尼娜这会儿也抬起了头：“热妮娅，你的父亲老阿纳托利是见过先王圣剑的，他可以告诉你圣剑只会在拥有王族血脉之人手上发光。”
“我的老父亲在北边的森林里替他已逝的爱人报仇呢，我的‘丈夫’，难道你一个反抗军的‘首领’连这件事都不知道吗。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搞来的这柄剑状的法杖的，但看来你在布德贝格大公的住宅里也并非无事可做，还学上魔法了，是不是？”
两人在广场中央争执不下，人群也在窃窃私语。这样的状态持续了没多久，一个人的到来打破了僵局。
那是当地教会的基里尔大主教。
人群为德高望重的老圣人让开了道路，不少人行着礼。圣人一路为众人祈祷着，最终来到了两人身边。
尼娜本来很焦急，却在看见大主教身后跟着的祭司时松了一口气：那人的面孔与先前看守自己的卫兵一模一样。那名祭司正端着一个木盘，上面放着王冠与权杖。
尼娜张了张嘴，祭司却冲她轻摇了头。
圣人只是瞥了眼尼娜与她腰间的剑，又郑重地望向热妮娅。
“热妮娅·切尔雷赫，是你带领上帝的子民重获自由，你理应获得这王冠与权杖。”
尼娜闻言忙想开口，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了。她突然恶狠狠地盯上了跟在圣人身后的祭司。
圣人又望向尼娜：“至于你，虽身份不明真假，但圣剑的确在你的手上发了光。念你这五年为这片大地所做的事，如果你能宣誓绝不做伤害王国、伤害国王，那么我想我们的新女王也会宽恕你的。”
祭司也正盯着尼娜，向她微微颔首。
尼娜终于明白了，这是为了保全她的性命。她不得不点了头，禁言魔法被解除：“……我在您的面前起誓，大主教大人。”
尼娜没有发现，一旁的热妮娅也松了一口气。
所有人都在讨论新女王与她的新政，却没有人记起在王宫广场上有一个人曾与新女王争过王位。失败者被逐出了王都，同行的，还有一个矮人。
“看样子你也并不对那个王冠有多大执念，否则你现在应该会更愤怒一些，而不是在这儿喂马玩。”
尼娜将剩下的草都塞进马嘴中，又顺了顺马身，这才回答：“承认失败不是什么坏事，可惜关在地牢里的布德贝格还在等着她的女佣能变成女王救她出去。”
“说到布德贝格，”洛洛塔将最后的行李调整好后，一屁股坐在了行李箱上：“你觉得女王为什么不向世人揭穿她的身份？”
“无非以此笼络那些原本的公国大臣们，她缺少文官，懂经济与外交的更是寥寥无几。这些人曾经效忠过一个女扮男装的大公，传出去他们自己脸上也没有光彩。所以热妮娅是不会那么做的。”尼娜也爬上了马车，坐在车夫座上检查马具。
“要我说，她是佩服布德贝格，所以才替她保住了名声。就像是大公也没有主动揭穿你的身份，否则整个反抗军都会军心不振。结果倒好，你自个儿抖落出来了。”
眼见马车没有问题，尼娜便把拐杖放回车厢，打了马向前踱步而去。
“恐怕那时候热妮娅就已经打定主意接手反抗军……或许从一开始试图接近我时就已经这么打算了，只是她没想到我是女人。”
“先前有人叫我别胡乱揣测一个实诚姑娘，可我怎么觉着是你变得更加多疑了？难道是王都那个二层小屋的阁楼里生着恶魔，钻进你的头脑里了？”
尼娜没有回答，车厢里的行李箱发出咯咯声，她又停了马，爬到车厢内检查起行李来。
“行了，我把这里垫高了，应该不会再有问题。”洛洛塔说完却向车后望去。身旁的尼娜皱起眉，左手先握住了拐杖。
一名斥候骑马追来。
“大法师，这是森林的战报，陛下特意让我送一份给您。”
洛洛塔没有止住嘴角的笑意，斥候在给出战报后就离开了。
尼娜的左手松了力。
“要是他是来杀你的，你是不是准备先用拐杖敲掉他的武器，然后用剑刺穿他的喉咙？”
尼娜只哼了一声：“任何一个战士，叫他身处敌营半年都会变成这样……战报上面写了什么？”
“精灵族全灭，无一人幸存。”洛洛塔的嘴角依然挂着笑。
“你就那么恨精灵族，非要让他们一个活口都不剩？矮人族也是，你猜到我会向矮人复仇，是吧？而你自己的手上甚至一滴血都没有沾，我说得没错吧，图姆拉村的火甚至是乔伊斯、而不是你放的。”
“尼娜，你知道吗，你有时候很像先王阿尔伯特：跟他一样蠢。我说为什么圣剑选择了你呢。”
尼娜愣了愣，瞥了一眼佩剑，它闪着微光，像是有所不满。
“你肯主动说起先王，说明你终于要说实话了？”
洛洛塔笑道：“当然了，接下来的路我需要你和圣剑的帮助，否则我做什么要求大主教替你说情？”
“我还以为你只是大发慈悲，倒是没想到你并没有慈悲。”
“慈悲对于一个苟活九十八年的矮人来说是最奢侈无用的东西。让我们上路吧，被女王驱逐的王妻。接下来的路恐怕比你们夺得王都更加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