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响起了桌椅挪动的声响,我抬起头,眼前还是糊的。
“陈铭,下课了。”
熟悉的声音响起,我揉了揉眼,终于看清了眼前人:长发及背,朱唇桃眼,正弯着眉冲我浅笑。
这是我的室友梅烟凌,我们关系不算亲密,但每逢这堂世界史大课她都会同我一起回寝室。
“睡了挺久吧。”
“没多久吧:女教宗若安当街产子被百姓打死……”
“嗯,这是个虚构的故事。”
我大吃一惊,却见梅烟凌掩着嘴轻轻笑了。
“这不是开课十分钟后就讲了的吗?”
她带笑的话语在吵嚷的教室中显得如此动听,我埋头收拾着东西,心情也开朗起来:“回去以后笔记借我看看吧。”
“我是成了笔记专家了吗,那么多人借?”
我笑了一声代替回答。收拾完东西抬起头,见梅烟凌正向着不远处的三人组打招呼。我想她本意并不是想将那三人招来,所以在她们凑过来时显得有些局促。
“烟凌……太感谢你的笔记了,教授的口音太重我们完全听不懂,刚刚还说应该让他去播音系学一学呢。”
那三人是外省考入的我们学院,按理说成绩优良,即使有些口音,回去翻翻课本应该就能理解,不至于一句都听不懂。而带头那位喊梅烟凌名字时就像是要将尾音勾到月亮上去,喊得我浑身发凉。
“……教授的普通话还算标准的吧?”
梅烟凌看起来有些困扰,那个笑也不那么纯粹了。不知那三人是看不出还是故意,竟干脆将她围在了中间。我这才想起她们对她如此热情是有原因的:梅烟凌是本地知名大企业董事长的千金,对于那三人来说,能攀上这样的交情,今后也能在本地混得开一些。
可虽然如此,让人露出这样无奈的表情也太没有眼力了,于是我便决心开口:“抱歉,之后还有事呢,快迟到了。”
“噢,那快点儿去吧,别误了正事儿。”
那音调高得让我记起美剧里那些夸张的‘Oh my goodness’和‘Oh my gosh’,而这三个god显然并不如她们所表现出来得那么吃惊,这会儿都狠狠瞪着我,好像是我抢走了她们的goodness。
以后就叫她们Oh my god好了,我这么想着:胖胖的那位叫‘oh’,瘦高的那位叫‘my’,领头那位胭脂味浓重的叫‘god’。
甩开oh my god后,梅烟凌的脚步显得很轻快,甚至下意识勾住了我的胳膊,我倒有些不自在了。并不是说讨厌她这样,而是既为姬佬理应遵守姬佬的底线,误会“直女爱上我”的例子屡见不鲜,我可不能步她们的后尘。所以得万事小心,少与她人有接触的好。
好在梅烟凌也很有分寸,没一会儿便主动松开了手问我:“喝奶茶吗,我请客?”
她没有明说,我也知道她的意思。但与她这样的人相处免不了麻烦,从教室离开到教学楼正门的这段路上少说也有五个人投来目光,与窗外的蝉鸣一起搅得我心烦意乱。
“不用啦,待会儿笔记借我就好。”
“不用客气的。”
“也不是客气……我肠胃不太好,喝不惯奶茶。”
“是吗,第一次听说。不过确实没见你喝过奶茶……你好像不太喜欢这种东西。”
“我不太喝饮料的,可乐不算。”
又感受到了目光,我有些恼了。想瞪回去,抬头却迎上了梅烟凌的带笑的眼睛。
“我是说你不太喜欢追求潮流之类的。”
刚刚升起的怒意顷刻间被这个眼神打消,我不太习惯与他人对视,只好再次低下头挪开眼神。
“算是吧,没什么意思,不如多看看小说漫画之类的。”
“日语的?我好像见过你看过来着。”
我忽觉惶恐。我看的最多的是百合作品,因为不想被室友发现我的性取向只在电脑上看过原版的小说,她们之中没有人修日语,全是字的页面也不大会引起人们的兴趣,我自信不会被发现。可梅烟凌话中的笑似乎还藏着什么,我开始计算她看懂那些小说的可能性。
“……是看过,但也就瞎看看。”
这么说起来,最近追的那篇《恋爱中的鱼在空中飞舞》有不少女性与女性之间露骨的描写。我虽对这小说标题百思不得其解,但其内容要真被看去,这柜门也按不住了。
如此想着,我的脸烫了起来。在心里暗中祈祷她不要再追问下去。
或许是我的祈祷传达给了耶稣或者哪一路神仙,她果真没有追问。我们离开校园,穿过绿茵道,路过了排着长队的奶茶店,而她没有停下。
“呃……你不是要喝奶茶?”
“没事,我也不太爱喝。”
寝室里的垃圾桶旁堆了两大袋奶茶空瓶,我不确定这话究竟是真是假。她的铺在最里头,而我在最外头,这样的距离对我来说已同阿根廷没有区别。
大学城的街道永远热闹,而我和她之间并没有什么共同话题,静默伴随一路,但她似乎不觉得尴尬,甚至随着路边店铺传出的音乐哼了起来。
那是最近大火的音乐综艺节目中出现的歌曲,我一向不爱这种做作的节目,却因为有两位室友是这节目的狂热爱好者,不得不天天被这些音乐洗脑。这种时候我通常都会默默戴上耳机,并且暗自感叹还好自己花重金买了降噪效果最好的那一款。
可现在总不能当着身旁人的面戴上耳机,只能听她哼唱着那些歌。而听着听着,却发现这些音律比平时顺耳不少。倒不是她唱得多出众,而是没有了室友与观众刺耳的尖叫声后,歌手们每一个音的处理,以及编曲中的细节便被凸显出来。直到现在,我才第一次凝神听完整首歌。
“挺好听的。”我顺嘴评价着,岂料又碰上了她的眼神:依然带着笑,却更多染上了欣喜。阳光映着她的脸,红红的。我这才反应过来,方才的评价放在这情况下,像是在夸赞她的歌声。
此时再收回前言显然不合适,转念一想,她的歌声也算衬得上这四个字,这便不再多说别的,接着与她向宿舍走去。
笔记当晚就抄完了。她的笔记不算是思路清晰的那一种,更像是不知重点,干脆将听到的所有东西都记录下来,结果导致内容兀长,我抄写时不得不精简一些。
本来,这是电子稿,传过来时说声谢就足够了,这天我却鬼使神差地打开了除了文档外空空如也的聊天对话框汇报了一声:谢了,抄完了。
其他室友都在,我不太想被她们知道我们之间的交流,加上所有人都戴上了耳机陷入自己的世界,所以我选择在网上问她。
她自然也在电脑前,很快回了一句:笔记挺啰嗦的,你抄得挺快的。
——还行吧,挺好懂的。
——是吗,那三个人倒是问了我好多。
说着,她给我发了一段聊天记录。我发现这是oh my god与她四人单独的群,对话全是关于学习的。
——你们还挺熟。
——借了好多次笔记了,一个个传麻烦,最后干脆拉个群。你要来吗?
——不了,跟她们不熟。
——她们也不是坏人。
——我知道,但聊不来。
——你和宋眉不是同学嘛。
宋眉就是god,三人组中为首的那一位,是我们这一届的榜首,新生见面时就盛气凌人的。可没过几周就被迅速集结起来的本地学生小团体挤兑出去。榜首不会化妆,当时素面朝天,引得这些男男女女好几周的嘲笑。一开始她还试图说教,忍无可忍后竟差点动手打人,还是我伸手拉住了她。之后她加入了学生会当了个普普通通的干事,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后不知怎么的退出了,画起不适合的浓妆拉起自己的小团体:当然,成员只有oh和my两人。
oh和my不是我们系的学生,但和宋眉是同乡,名字记不大清了。三人成天粘在一起,每次见到时我都会感叹一句我国工业技术之成熟,居然能造出功能如此强大的胶水。
梅烟凌最终还是把我拉进了群,oh和my对我很冷淡,god倒是表现出了不输于梅烟凌的热情。只是我没说两句话便把消息免打扰了。
此事很快被我抛之脑后,这天大课前,对床的室友在睡觉,另外几位都出去了。我在透着朦胧白光的宿舍里紧紧盯着时钟看秒针爬行。
梅烟凌是学生会的骨干,这时候照例应该在开会,却不知为何返回了房间,进门后直接向我走来:“宋眉说要约我单独出去!”
我吓了一跳,忙向她打了“嘘”的手势,又起身瞧了瞧身后床上的室友。还好,没被吵醒。回头再看梅烟凌,她正用拳贴着唇,向我投来目光无声地问:醒了吗?
我摇了摇头,让她坐了对床人的椅子低声问:“约就约呗,你们不是挺熟的嘛?”
“聊学习的事还行,可是出去玩就是另一回事了呀。”她苦笑道。
“那就推掉嘛。”
“可我那天确实没事,她都知道的,而且……”
“而且什么?”我脱口而出,却见她欲言又止,最终摇了摇头:“反正推不掉。”
“噢……”我的确好奇那是什么,不过见她不方便就没追问,只是说:“推不掉就去呗,不感兴趣可以跟她说换个地方,既然是她约你肯定会考虑你的感受。”
“水族馆我还挺想去的……”
我等着下文,却见她抿了抿嘴,好像是下了一番功夫才决定开口:“你能跟我们一块儿去吗?”
“啊?”我大吃一惊,又记起正睡着的对床,忙遮了嘴压低声音:“这不合适吧,她也没约我。”
“没关系的,”她向我这儿凑近了一些,语速也变快了,看来早就想好了这般说辞:“我会跟她说想带你去,再让她带上她那两个朋友就好了。”
我仔细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人家就是想单独约你玩,要带那两个人早就带了,总不……”
话说了一半,我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god与oh和my形影不离,为什么会单独约梅烟凌出去呢?
我这百合脑自然起了一种假设,但很快被否定了:god怎么可能喜欢梅烟凌呢。
不,也不一定吧。god从未有过恋爱传闻,即使是那群排挤她的小团体也未曾诽谤过她这一点。诚然大概率是因为她只专注于学业,但喜欢女生的可能性也不能说没有。况且梅烟凌的确漂亮,加上身世显赫又有教养,引得god心动也完全有可能。
如此想着,我一下子来了兴致,旁敲侧击问梅烟凌:“你们俩在学生会时熟吗?”
“只聊过工作,后来她就辞了。”她微微歪了歪脑袋,显然是想不明白我为何突然问这个。我也终于觉得唐突不再继续深入,而是说:“要是宋眉觉得ok就行,我反正一直很闲。”
她显得很感激,方才的疑问也从她脸上消散了。她起身到自己铺前收拾起东西,开始我还没反应过来,直到看见时间才突然跳起来:“完蛋,都这个点儿了。”
“没事没事,不会迟到。”梅烟凌宽慰我道。
“不是说历史课啦,要抢音乐会的票!”
“什么音乐会?”
“《云河山》……哎,这就卖完了?!”
“那场音乐会是我们家赞助的。”
“爸爸!”我睁大了眼睛。
梅烟凌笑了,一如透光的窗帘外看不见的夏风。
有一件好事和一件坏事——严格说起来它们是同一件事:世界史教授突然宣布要测验,时间就在原本约定的水族馆之行后第二天。虽然这意味着不用费尽心思给尴尬的god和梅烟凌找话题,但测验对一个听着历史故事入眠的青年女学生来说还是一大危机。我不得不第一次主动找到梅烟凌求她带我复习。
她显得很高兴。或许她一直都是这么乐呵呵的,清晨的阳光都能逊色不少。这也难怪,就连我这两耳不闻窗外事都能听说不少她被某某人告白之事。只是再一次与那些五味杂陈的眼神斗争总有些心累,干脆侧过头看向身边人,她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梅烟凌看向球场旁的大榕树下。两个女生,一个低着头,一个抬着手。
“……欺凌?”我皱了皱眉,不自觉向那里迈了两步,却在看清两人的面孔后停了下来。低头的那个是oh和my她们系里的女生,跟她们走得很近。而抬着手的那个正是god。
“别乱说,宋眉可不会干那种事。”梅烟凌倒是偏袒起她来,我再定睛一瞧,宋眉并不是要打那女生,而是胡乱摆着手,看起来是很慌张。原来是那个女生哭了。
我们停下了脚步,梅烟凌的声音传来:“呃……我们还是别过去了吧。”
不知为何,她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慌张,而与此同时,god竟然伸手抱住了那个女生。我还没来得及诧异却被忽然来到身前的梅烟凌挡住了视线,她伸手掰着我的肩膀转过半圈,干涩地说:“自习了自习了……”
我霎时想起之前的种种,一篇学霸与大小姐的百合故事在我脑中慢慢浮现。于是我开始以各种方式遮住自己的嘴,以免被她看见我这过于恶心的笑。不过此举好像让她白添了担心,她关切地问我:“是不舒服吗?”
我可太舒服了!
我在心中咆哮,口中只能念着没事。
托这件事的“福”,这习我是一点儿都复不进去了。先是大小姐委婉拒绝单独约会,后有god不得已接受她人告白,而梅烟凌这反应颇有一副“直到你离开才发现你有多好”的绝妙纠葛。很好!谁不喜欢看美女纠结呢!只是关于这两人我实在知之甚少,god是不是真的喜欢梅烟凌,如果是,又为什么会喜欢上她呢?我所不知道的两人的接点在学生会,答案或许就在这里。于是思量再三,我决定如此询问:“话说宋眉为什么离开学生会了?”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梅烟凌没有直接回答,我状似无意地瞧她,她显得有些警惕,这也意味着她的确知道什么,甚至与此事有关。
“就是突然想起来了。”
她的表情缓和下来:“噢……反正是有些事,不过我想她马上就能回去了。”
“马上回去?”
“嗯……是学生会组织内的事,事情还没有定下来就先保密了。你感兴趣的话,等她回学生会了我可以告诉你。”
“好吧……”
不知为什么,她瞧了我好一会儿,瞧得我不得不挪开了视线。随后便听到她的轻笑声。
“你对学生会有兴趣吗?”
“也不是……”
“马上文化节了,不加入学生会也可以来帮个忙的。”
此事被我暂时搁置下来,眼前重要的还是世界史的测验。她要替我查看资料将座位拉得很近,凑到我身前看着屏幕,于是我的视野便被她的卷发填满。我才发现她是染了头的,在我印象里她与阳光绑定,竟然第一次明白过来那头金发在室内也泛着光显然不是太阳的功劳。我仿佛置身花海,也不知她用的是哪款洗发水,可那些瓶瓶罐罐就在窗台上放着,每天进进出出,我竟没有留下任何印象。
我深呼吸,让这花海浸染我全身。而她却抖了抖肩膀,哑然失笑。
“有点痒。”
我慌忙靠上椅背侧过头去,脸不自觉烫起来。好在她没有立刻回头,而是撩了头发说:“这样应该就对了。”
我瞧见了她泛红的耳根一下子自责起来,我这样的行为怕是与变态没有区别,若非忍无可忍,一向礼仪周正的梅烟凌也不会开口。
见她终于返回了座位,我道了谢,慌忙把自己塞入中世纪的欧洲世界。
测验勉强通过,成绩与god相比就羞于启齿了。至于梅烟凌,虽然远比我好,倒并没有想象中的优异,得知此事不由让我轻快一笑。那些热门作品中品学兼优的富家大小姐到底也只是文学创作。
这次测验之后,学生会也正式启动了文化节的筹备工作。我在初高中都尽量避免与人沟通,可梅烟凌却给我安排了一个类似联络员的职务。我本毫无信心,岂料做起来倒是顺风顺水,如此便开启了我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最繁忙的时间。
在这个位置上我得以掌握许多信息,早早就利用“职务之便”得知了god的事。原来她在宣传部时被不少人甩了工作,部长又是个软耳根处理不得当,god一气之下辞去了那差事。不久前,此事连同其他学生会成员的不合规行为被人翻了出来,学生会进行了一系列整顿,god也被重新召回学生会,现在在文化节执行委员会做事。
其实学生会整顿一事正有梅烟凌参与,我也明白了那天她为何不肯透露。此事对学生会来说算是个污点,而我又是个外人,不论如何也不该在整顿前知晓太多。总之,通过此事我愈发佩服起梅烟凌此人,有正义感又有原则,也难怪god会想接近她。
只是我仍记着那天在操场旁的榕树下与god相拥的女生,她也参与了文化节的筹备,负责舞台道具,名字忘了,只记得是姓王的单名,干脆在心里叫她王某人。
王某人那段时间代替了oh和my与god走得很近,不过由于文化节任务繁重我已经很久没看她们在一起了。倒是因为同在执行委员会,god和梅烟凌的关系越来越好,几乎天天都能看到她们成双成对出入各大社团。那两人之间不再尴尬,甚至生出某种肉眼可见的默契来,我却总觉得有些不大不舒服,虽然明知女生相拥并不一定说明了什么,却仍想着哪天王某人能撞见那两人在一起,然后来一场大闹天宫。
会不会大闹天宫自然不知,但这样的机会却并不难等:执行委员们总有要去道具组的时候。
听说她们的去向后,我随意拿了些相关文件追了过去“偶遇”一下那二人。不过这速度得控制好,不能早到变成三人同行,否则王某人只会觉得我们例行公事。晚到也不行,否则就无法欣赏到王某人最初的表情。于是我在那两人身后时快时慢,没引起那god和梅烟凌的注意,倒是被路上其他人瞥了几眼。
七拐八绕到了道具组租借的教室外,那两人先进去了,我暗自数了三下,这便走进教室。
在门边的道具组成员望向我,我忙指了指正背对着我与道具组长商量什么的梅烟凌和god,这便环视教室,终于看到了在教室右侧上漆的王某人。
王某人果然看着god,而god却没有留意到她。就在这时,道具组长的目光向我投来:“你有什么事吗?”
梅烟凌转过头来,对视前一瞬,我瞥见god抬手向王某人打了个招呼,王某人则向她点了一下头。
“陈铭?你怎么来了?”
“……正好有一份清单要送道具组确认。”
“清单?我拿来了呀?”梅烟凌走来接过我手中的文件瞧起,我则望向god,正巧与她对视。
不知为何,每次看god都觉得她像憋了一肚子火,那双眼睛像鱼鹰般审视着我,怕是把我当成了沙丁鱼。而她看梅烟凌时的眼神就像海豚那样乖巧,恨不得贴到她脸上去。
“这份是旧文件,没有盖章。”
“噢,还真是!”我低头看向文件假意失落:“哎呀,白跑一趟。”
梅烟凌冲我笑,我却没法好好接收这和煦的笑意,一旁的鱼鹰已经变成鲨鱼,颇有要一口咬死我的意思。我终于忍不住瞪回去,结果自然是收到了更强烈的敌意。好在我不用跟god玩这幼稚的游戏太久,梅烟凌很快对我说道:“不过你来得正好,道具组这几天正缺人手,你愿意帮他们一下吗?”
我瞥了一眼不远处的王某人,她已经低下头做自己的事,看不见表情。
也好,趁此机会找她问问清楚吧。
情况和我预想的千差万别。道具组本身人就不多,有两人还受了伤,我光是打下手就已经疲于奔命,一天下来竟没找到机会与王某人说话,就连她的名字也没得知。
这天结束的时间有些晚,挨了阿姨两句话便匆匆钻回寝室。梅烟凌正与学生会的人开会,而我也带了不少小物件回来赶工,等留意到时竟已凌晨一点,明早有课的室友们都已经睡下了。
我鬼使神差地回头去看梅烟凌,却正巧碰上她拿着脸盆起身。偷看被抓,我下意识想躲,却见她过来蹲下轻声问:“一起吗?”
我垂眸看了看她盆里的东西,没有沐浴露和洗发水,只有洗漱用品,大概是回来时已经洗过了。我依旧穿着沾满灰与漆的脏衣服,竟然忘了洗澡。
“稍等一下。”
走廊很安静,时不时能听见被房门阻隔的键盘鼠标声以及或气愤或喜悦的哼声。我们踏着幽光走着,一路无言。直到盥洗室她才轻声开口:“道具组很忙吧?”
“不比你们执行委员会。”
不像她,我得先把自己这脏手搓搓干净,她瞧了我一会儿,并没有直接将挤好牙膏的牙刷塞进嘴中。
“怨念颇深呐?”
“倒是没有,你待会儿还得继续吧?”
接水,挤牙膏。
“嗯。你的东西也没做完吧?”
我点了点头,将牙刷塞进嘴里,她也一样。
两道刷牙声交织了一会儿,没多久便是漱口声。之后,又是她先开口。
“你别也把自己弄伤了。”
“嗯……不好说呀,我不太做手工的。”
“要不要我换个人去?”
“那倒不用,再换新人还得让组长费神带他。”
她开始往脸上打泡泡,原本我也要洗脸的,却先是侧头看了她一会儿。她的下颚线很清晰,骨线微微突出,铺满白泡沫也能看得很清楚。或许这就是那些爱美之人所羡慕的面孔。我倒不是其中之一,但能理解她们为何羡慕。那的确是会引人忍不住侧目的模样。
她摸索上了水龙头,我慌忙在脸上胡乱抹了一下,最后和她差不多时间收拾完自己。
“那个音乐会的票我拿到了,我给自己也弄了一张,介意一起听吗?”
她的脸上还沾着水,残留的泡沫挂着。
“当然不介意,你也感兴趣?”
很快,她把脸擦干了,唯有几缕沾湿的头发。
“嗯。”
她似乎有些困了,这一声很慵懒。
“剩下的工作非要今天做完?”
我们收拾起东西。
“嗯,明天要用。”
我本意是想劝她休息,可我没资格说这样的话,只能回道:“……那一起熬夜吧。”
“你要是先做好可以先睡的。”她却如此说。
“我一个人得赶两个人的活儿呢,能多做点儿多做点儿吧。”
“别伤了自己。”
“知道啦,梅妈妈。”
“什么嘛。”
她又笑了,看着比之前精神了一些。回屋路上,我在她的左手边,见她是右手扳着的脸盆,便将自己手上的挪到左手,于是,我的右手和她的左手便离得很近了。
我当然不可能做什么。只是有那么一瞬间,我突然非常好奇她的手会是怎样的触感,而这好奇心带给我的是一股差点没刹住车的冲动。还好我的理智尚存没有真的牵上去,否则又是闻头发又是牵手的,不招来她家的保镖怕是下不了台。
她的手张合了一下,我寻思不能再盯着人家的手看了,只得又将脸盆双手抱住。没一会儿,她也依样照做。
回去路上无声,回屋后也是无声,不知不觉又是一个小时,我的音乐中响起了消息提示音。
——还不睡?
——差不多了,你呢?
——我也差不多了,总感觉对不起你。
——为什么?
——没想到道具组那么忙,还硬把你塞给他们。
——没有的事,他们没要我做那么多,是我自己停不下来。
——那谢谢你。
——谢什么?
——陪我那么晚。
我的脸不禁一烫。
——也没特意陪你啦,这些东西挺有意思的。
她那边的打字声顿了顿。
——你要是说陪我,我倒是挺高兴的。
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却又不愿让键盘声停下,忙在文档里胡乱打了些什么,终于想到了点子赶忙回复。
——快睡吧。
——晚安。
——晚安。
不知道该不该回头去打个招呼,我换着睡衣,看着从身后打过来的摇曳灯光映照在墙壁上的身影,忽然起了一种被窥视的羞耻感。
可我们已经当了那么久的室友,彼此之间坦诚相待没有百次也有十次,我早已不在意室友的视线,可今天,明知道那光线的变换代表着她还在活动,却仍生出了这种羞耻之感。
她会在看我吗?
换好了衣服,她的灯光仍没有熄灭,我得以安安稳稳上了铺去。这样的场景并不陌生,虽然我上床晚,但几乎没有摸着黑上过铺。而或许是深夜中的大脑不大正常,我竟然开始思考会不会我所以为的幸运,其实每一次,都是梅烟凌替我留下的灯呢?
这可不好这可不好。
灯光熄灭了,我辗转反侧,最终打开手机聊天软件。
——谢啦。
——谢什么?
——替我留灯。
——恰巧还要用而已。
——你要说是替我留灯,我也会高兴。
我听见了夏风的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