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的流水声不断。
段闻斜坐在化妆台上,单腿屈起,睡衣袖子高高卷着。她的手里扶着一杯冰激凌,因拿出来的时间久了,纸杯已经有些塌软,她便随意在厅里拿了一本时尚杂志摊开来垫着。她不大乐意为了拿餐具再跑一趟厨房,便只靠着挤压杯体去嘬食那些被顶上来的部分——这种另辟蹊径的吃法使她的嘴唇也糊成既白又润的一片,仿佛是被奶液给浸透了。
纸杯杯壁上的冷凝水不断往下滚落,饶是杂志内页的纸张质量再好,在这样不间断地攻击下也被迫软化了,精心排版的字句最终都洇成了毫无差别的、灰黑色的一团。段闻屈腿把杂志架到跟前,眯眼看着那些已辨不出结构的文字,思绪也开始乱飘。
当初,因为何安之一句——“要不要试试从我的窗户里看月亮”,她就离开了学校的四人寝室搬进了这里。和她自小住惯的那些老式小区截然不同,何安之的家很大很新,150多平米的空间,收拾得很干净,段闻第一次来的时候,甚至觉得有些过分空旷了。不过她对新环境向来有着绝佳的适应能力,况且以她不爱拘束的天性,这处隐秘自由的所在显然比沉闷的校舍或嘈杂的旧居更能得人欢心。不过数日,她已经对这个新住处进行过一番十分彻底的探索,并轻易和上门做清洁的阿姨熟络起来——兴许如今她反倒比何安之更像这个空间的主人。
不知不觉,冰激凌只剩下杯底的一小滩,何安之也终于趿着拖鞋从浴室里出来了。她刚洗过头,半湿的黑发松松垮垮地盘着,间或有水珠从发梢滴落下来,一部分亮晶晶地缀在肌肤上,另一部分则洇进她身上那件白绸睡袍里。
段闻见她抬起胳膊抻了个懒腰,随后一边拿袖口拭干脖颈上残余的水滴,一边走到阳台去关窗。在她经过化妆台的时候,段闻尝试着伸出脚去勾她的睡袍,没能得逞——柔软的布料只是虚飘飘地扫过她的脚背,留下若有似无的痒意,像只小手在轻柔地挠人。
“这是五月的样刊,”窗户将晚风尽数隔绝在外,何安之回过头,瞥见段闻手里捧着的杂志,便说道,“这次合作的摄影师很棒,几组照片都拍的很有质感。”
段闻拖长音调“哦”了一声,从梳妆台蹦下来,又顺势抱着杂志歪倒在旁边的沙发上,两只脚交叠在一起轻轻磨蹭:“你最近还要去跟拍摄吗?”
“下个月应该要去趟北京,不过具体时间还没定。”
这已经是近三个月来的第五次出差了。
尽管何安之已经算是对待工作相当不上心的那类人——作为创意副总监,既不带团队争绩效指标,也不求升薪提职,甚至常借着外勤的由头翘班,对各项任务都是能躲则躲,但无奈身在工作节奏极快的传媒时尚行业,她的上班地点和作息时间仍旧不可避免地要围绕客户需求和艺人档期打转。
段闻和她认识半年多,其实早对这些情况无比习惯、听之任之了,此时却故意低眉鼓嘴地不说话,做出一副赌气的神情将手里的杂志朝她抛掷过去——因她眉眼间那几分天然的姣媚与稚气,使那模样实际看来更像娇嗔。
何安之歪身一躲,只朝她看了一眼便毫不在意地笑起来,慢悠悠地走过来挨在她旁边坐下,侧着头用上一种近乎对待小朋友的姿态哄她——但那不甚认真的神情又使人搞不清楚她是认真的劝哄还是在善意的调笑。段闻盯着她那湿润的、不断翕动的唇瓣,没听两句,自己先招架不住了,将脑袋抵上她的肩头噗嗤一笑,好半天才说道:“我要吃稻香村的枣花酥。”
何安之倚在靠枕上,笑着应了声“好”。
她又得寸进尺,说以后有机会想去何安之工作的地方看看。
何安之也懒洋洋地答应了。
段闻只当她是顺口应下了一句玩笑,并没有抱什么期待,只是与她挨得愈发紧密了——她才发觉何安之没有把浴袍的扣子系全,领口松垮垮地半敞着,一贴上去,便能感觉到她的体温和浴后的水汽一道朦胧胧地把她拢住了。她在这片暖雾中打了个哈欠,仰头喝掉最后一点冰激凌的残液,然后十分自然地偏过头把湿乎乎的嘴唇贴在何安之裸露的肩头上抹蹭——原本带了些许奶黄色的液体在肌肤上倒显出一种润润的白,很像厚重的淡色颜料与珍珠粉调和之后会产生的色泽。
段闻看了一阵,竭力遏制住了另一个哈欠,随后低头将那些汁液尽数吻去,与此同时,她感觉到何安之抬起了手,轻轻搭在她身上。
她手臂上的皮肉在微微颤抖,触感温热,带着潮意。
段闻用手扶住她的小臂,整个人重新拱进她怀里,顺口问道:“你换新的香水了?”
何安之有很多烧钱的爱好,收集香水是其中之一。每逢去国外出差,除了常规的伴手礼之外,她总能带回来一些外观或精致或奇特的香水瓶罐。那些东西最开始是被集中摆在客厅的五斗柜上的,后来因数量多了,何安之又额外购置了一个小玻璃柜子。晚上厅里开了灯,那些液体经灯光一打,便会从瓶体内部折射出彩色的光来,远看真像是博物馆里流光溢彩的小展品。
段闻没有用香水的习惯,因而对这些小东西也没什么概念,后来间接接触的多了,才稍稍懂得分辨一些。
何安之点头,说道:“是上回买礼盒时送的小样。好闻么?”
“我喜欢。闻起来很像你。”
何安之被这种说法逗乐了,她把一只手按在眼睛上,笑意自她嘴角一闪而过。段闻重新将鼻子凑到她耳后——她已经有些“久闻而不知其香”,因此迫切的想抓住这香气的尾韵;而何安之被她温热的吐息与睫毛的翕动弄得发痒,又是皱眉又是笑,下意识地歪着身子躲她。
那笑意是一片安静的、深不见底的湖水。
她要溺死在里面了。
她们纠缠了半天,最后一起倒在沙发上。灯光像一场雨,从上方倾洒下来,把本就湿漉漉的她们淋得更加透彻。
段闻趴在何安之身上,将她额前披散的一绺头发往后拨弄,使她的眼睛清楚地显露出来——她的两颗眼珠好像凝实的糖浆,内里明澄澄的;瞳仁则像一面液体做的镜子,清楚地映着她的倒影。
她就这样在光幕下长久的注视着她。过分明亮的光线,让何安之的脸也变得不那么清晰了,唯一清楚的是她眼里一定仍是饱含笑意的。
她的手顺着段闻的脊背向上爬,越过后颈,插入发丝,一下下地抚弄着她的头发——动作节奏很慢,充满亲近感,但力道又很轻,仿佛某种克制的撩人。段闻分辨不出这动作的含义,在这种时刻,她也不愿在这个问题上多花心思,只是欢欣而迅速地弯下身体,手指伸往她熟悉的地方。
窗外晚风呜咽,一阵一阵,好似循着什么声调在低吟。当何安之绷着身子,被彻底埋进她怀抱的阴影里时,恰巧有树叶被风扯动,簌乎乎的乱响,发出水珠匝地般的声音。
她在混乱中恍惚地喘息着,很突然的觉得,今晚合该有一场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