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闻从前是爱画人像的。不是临摹,而是对着生生的人,捕捉她们的每一寸情绪与动态。
她高中时的初恋,一个小她一届的学妹,也总爱缠她给她画画。可每当她真要动笔的时候,那女孩子便又局促羞怯起来,眼神乱飞,坐立不定,十分钟里能换上七八个姿势,以致段闻如今总在怀疑,当初是否曾成功又完整的把她的模样画下来过。
但这也没什么要紧,在那个年纪,谈恋爱往往只把开心当作唯一目的。她知道她真心要的不是一幅画,也知道自己不曾为她摆出描绘爱人的端凝姿态。她们只是在笑在闹,用这种带着恰当暧昧和少许艺术性的方式彰显彼此间独有的亲密。
段闻和她处了几个月,心里实际不曾用过什么情,后来不知怎么,她们的联系突然就淡了下来。那女孩子不再要她画画,而她也不再能从她身上感受到那股使人贪恋不舍的可爱了,带着女性天生的敏锐,她们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心照不宣地发现了这些改变。分手当日,段闻眼睁睁看着她将承载她们过往的画框尽数丢进了宿舍楼下的垃圾桶里。过后当她向叶敏追述起这件事时,心里也有些惋惜,不知是在遗憾这段感情本身,还是什么别的东西。叶敏不懂她,只劝她临近集训,不要因此分神。
从那时候起,段闻便隐约意识到除了家里人的“不懂得”,其余同她亲近的人也未必能明白她对绘画一事本身的看重——或许一个艺术生的画,撇去其所能取得的分数高低,背后的剩余价值本就没什么人在乎的。渐渐地,她有些心灰了,不再像从前一样笔不离手,刻意逞出一副听天安命的神气。
这次为何安之提笔,实属偶然。
那晚的气氛太好,她在黑暗中模模糊糊看到那副速写,心中的第一反应其实是赞赏——虽然那一看就是不经仔细雕琢的信手之作,但没有一笔废线,结构、调子都恰到好处。不过,她很快又感到别扭起来——因她自认为在绘画一事上也算有点基础,可惜跟何安之在一起这么久,却从来没有动过为她画画的念头。这下被别人抢了先,心里莫名其妙只觉得不平,总觉得如果由她来画,应该是不一样的,应该是更好一些的。
当然,这些想法何安之都不知道。
在段闻低着头边削铅笔边胡思乱想的时候,何安之正背对着她立在外间,半边身子倚着门框讲电话:“哦,是么?我没有听说过。”说着,她发出一声懒洋洋的轻笑,“之前在我们的竞刊做主编,应该是很有实力的人......什么可惜?......您说笑了,我资历浅。况且我这个性格,并不适合带团队的。”
她的语气轻缓平和,但段闻知道,她其实已经有些不耐烦了,至少心思早不在这通电话上了——果然不久就看到她偏过头去,非常克制的打了个呵欠,然后慢悠悠地回应道:“......真不巧,下周我有事儿不在公司,以后和您另约时间吧。”
段闻的笔全都削完了,才看见何安之拖着步子走进来,一声不吭地在飘窗边坐下——她的眼皮耷拉着,胸脯微微起伏,一副即将叹气的无奈样子,但最终也只是揉揉脖子,低头把那声未出的叹息生生咽了下去。
这些表情掺杂着几分稚气,段闻看了莫名觉得可爱。她一边把速写本摊开搁上大腿,一边顺口问道:“怎么了?”
“我们部门老大换人了,有同事来问。”何安之解释起来倒是轻描淡写的。
“嗯——哼?”
段闻用一句拖沓的、音调上扬的应声表达了她对这个话题为数不多的好奇心,而何安之似乎也没什么进一步分享的欲望,只是侧过头问道:“我们开始吗?”
段闻只是笑,手里捏着笔杆子转过一圈,未置可否。
从笔尖划过纸张,发出第一记“沙沙”声开始,何安之就变得很安静。她用靠近前额的那一小片肌肤抵着窗玻璃,头微微朝外部偏着,认真观察空中的流云。过了约莫十来分钟,当段闻几乎已经要将画作完成的时候,她才做出了整个过程中唯一一个可以被注意到的动作改变——她把一条腿屈起来用胳膊环着,又将脸颊贴上膝盖。因为头部朝向的改变,她的视线重新落回室内,眼神却仍旧是散的,漫不经心地飘在虚空里的一点。
段闻难得见她这样发呆,落笔的动作也不自觉地放慢下来。
何安之多数时候都是嘴角带笑的——她的唇型很漂亮,唇色却淡,笑起来像是窗外泻入的一抹朦胧月色;但此刻的她脸上却是一派松弛空荡,什么表情也没有,直直透出一股闲散的疏离,好似任何外物都与她不再相干了。
段闻不喜欢她这种神情,搁下笔就贴过去想搂她。刚握上她的手腕,就听到何安之轻轻“哎”了两声,身体一缩就往后躲。段闻不解,将拖鞋踢到一边,也挤到飘窗上坐着,又要伸手去拉她。何安之一边笑着努努嘴,一边把胳膊举到她跟前——刚才被她抓过的那片肌肤上赫然留着五道铅灰印子,好像一团撒了磷粉的霾雾,在傍晚微弱的阳光下糊的泛光。
段闻的眼睛睁大了,她低头看看自己灰扑扑的双手,用牙齿咬住下唇,露出了一个并不怎么真诚的歉意表情。何安之没有说什么,朝她笑了笑,翻身便要从窗边下去。
“你干嘛去?”段闻问她。
“去看看你眼睛里的我。”
段闻一愣,立即意识到她是要去看画,但不知为何,她心里突然生出一股模糊的颤栗,使她不受控制地伸出手去阻拦她——得益于她靠外侧的位置,这个目的轻而易举地达到了——她用手牢牢揽住何安之的腰,嘴里咕哝道:“还没画好呢。”
何安之被她箍着,被迫维持一种半跪坐的姿势应了声“好吧”,等了一会儿见她并不打算放手,便又笑起来,善意的揶揄道:“哪有画家画到一半,跑来搂着模特不放的?”
窗口的纱帘不断起伏,有好几次被风卷起,舐着段闻的脸颊,留下酥麻麻的痒意。她没有作声,额头抵在何安之温热的肩窝,有几个含糊的音节在嗓音里蠕动着。何安之听不清楚,把耳朵凑到她嘴边,也只捕捉到她话语的一点点尾音“......让我告诉你。”
她的掌根轻轻碾过何安之的腰腹,一只手从她肋下蹿过去,去解她背上的一小排金属搭扣,因为看不见,力道使得有些盲目,越弄越感觉那宽宽的三排扣好像三张闭拢的小嘴一样咬的死紧,半天也没能解开。何安之背上很快被捂出薄薄一层汗,她的身体动了动,抬手把头发绑起来,然后颇为纵容地叹了口气,手指勾住段闻的领子将她往后拉,让她直直坠落到飘窗的软垫上。
很快,有手顺着衣服的下摆探进来,和段闻的手贴在一处。
扣子松开了。
夕阳晃动着,沉沉溢出一声喘息,便像水波似的搅散开来,弄得满屋都是波纹状的光影。有几道霞光经过纱帘的挑动,跳到段闻身上,使她禁不住和那些光线一道摇晃起来——飘窗的空间实在有限,大一点幅度的翻身都让人觉得要掉下去,她的心便始终悬在那里,只能将何安之用力匝紧一些,再匝紧一些。
模糊间,室内的家具陈设仿佛也开始漂浮。段闻觉得有些眩晕,闭眼哼了几声,再睁开眼,晃见何安之身上又多了好些铅笔印子,成片的,好像披盖了一层云灰色的薄纱。她犹觉不足,拿手用力扣着她的肩膀,满心要把她此刻所有的念想思潮全都照样按进她身体里。
何安之的身体因这样的触碰而变得烫人,她身上的灰色也被烧的浓烈起来。一抚便能滑落的轻纱成了深刻的刺青,那些印子仿佛要被永远留在她身体上了。段闻用同样滚烫的嘴去贴她的嘴,心里想着刚才那幅画要被重新画过了——她迫切渴求着一个更好的机会,以涂出更完美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