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残夕中浮现的云暗淡下去,沉入深寂的夜色。深渊张开大口,吞噬掉天幕中最后的蓝色。
夜,终于降临。追夜的心情到达愉悦的顶点,狂溢的喜悦在胸膛中撕咬。她还不清楚战场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想必伪作的月族女孩已经死去,冠日之名的执政官也是油尽灯枯。
胜利触手可及。她颇有仪式感地整了整身上的黑袍,试图拿出当年的威严。从今以后,她将不用再隐藏在阴影中度日,她将登上权力的顶点,给予将士们曾允诺的财富和自由,然后把整个城邦掌控在手中。
她已经无法控制脸上的表情,嘴角咧开露出微笑,越张越大,最后变成狰狞的狂笑。
我等这一刻等了太久了!太久了!被追杀的屈辱,被放逐的仇恨,在荒芜人烟的北地蛰伏十数年的凄苦。而这一切累积的痛苦,此刻在胜利曙光的催化下,全都奇迹般地变成了喜悦的原料。她越回味昨日的苦衷,便越感到此刻胜利的美妙。
她拉上门,沉稳地迈开步子,每一步都走得庄重威严,仿佛她走过的不是阴暗潮湿的孤僻小巷,而是登基仪式上鲜艳的红毯。
她满怀高傲地抬起头,目光掠过两边漆黑的楼宇。一个楼梯间里忽然掠过一丝闪光。
闪光?她的心猛地颤抖起来。
千百道强光从两边无人的楼宇间射出,比太阳光更刺眼,泛着金色的耀白,如同一根根以光速穿行的长钉。辉光交错,顷刻织成密不透风的光网,封死追夜身周的所有空间,仅为她留下方圆不到五米的空间。
她呆滞了。她可以躲过子弹。可以躲过刀枪。为了躲过太阳,她足足在昏黑的小屋中潜藏到此刻。可她躲不过光,三乘十的八次方每秒的真空光速,空气的折射率是一点零零零二七七,几乎没有衰减。比她的反应速度大了五个数量级,无处可逃。
巷子的尽头,一个人影缓缓地走来。
墨湘手里转着一支特制的强光手电,停步在光牢的边缘。
追夜怒视着她,眼神狰狞狂躁到极点,血红的双瞳像随时会炸开般紧绷。她不甘地用余光在光牢中寻觅,试图找到一个细小的缺口,哪怕只有一毫米那么宽,也足以让她脱身。
可她找不到。无论向哪个方向探寻,最终都会碰上一束终结她希望的强光。
“想逃出去我?我跟你讲哦,在变成三流作家前,我先学的是数学和物理。空间几何我学得还蛮不错,”墨湘说,“放弃吧,我算过很多遍了,你逃不出去的。”
虚妄的希望开始破灭。追夜先前对胜利将至的狂喜,希望的碎片中化为更盛烈的毒药,无数蚁虫贴着她的神经噬咬,愤怒、绝望、不甘、委屈、仇恨、狂躁。为什么?凭什么?她为了对抗那些驱逐她的虚伪的神族准备了多少年?就要倒在这样一个简单的人手中?
暴露在空气散射的光中,她身上的黑袍蒸腾起丝丝缕缕的雾气,边缘逐渐溶解消散。她紧紧地裹住身子,面色苍脆如纸,好像一碰就会碎掉。千百团黑色的雾气从她身上释放出来,飞进囚困住她的光牢,像水倒进海中,半点痕迹无存。她把黑雾凝聚到一处,形成浓郁到极点的实质黑暗,但冲进光中,也就仅仅前行了半厘米不到的距离。
“每一盏灯都至少是千瓦级别的光源,”墨湘说,“别挣扎了。”
“为什么,为什么?”她向着墨湘咆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敌人不是已经快要被打倒了吗?就算君洛还活着,我解决掉她也只是几秒钟的事情。我们不是快要胜利了吗?光明的未来不是就在眼前了吗?神族剥削和压迫的历史就要被终结了啊?你为何在此刻背叛我,为何在此刻背叛我们的革命?你的女友竹潇不是也为了这场事业抛头颅洒热血吗?你现在近在咫尺的胜利毁于一旦,难道不是在漠视她的信念和牺牲吗?”
“竹潇愿为之献出生命的是她自己的革命,”墨湘说,“和你的无关。她为之奋斗、冲锋、牺牲,真切地感到自己活过鲜活的生命,我为她感到喜悦。她一生最后的时光是充实而真挚的。”
对,竹潇已经死了。墨湘对自己说。她是在傍晚得到这个消息的,街上的小孩告诉她,有个英勇的疯子姐姐用生命拔掉了敌人的堡垒,给防线撕开了口子。
她燃烧般划过生命的舞台,终幕壮烈而宏大。太阳,短短的一刻,太阳曾经升起过。
“但我不认为你的革命和她的革命是一回事,”墨湘对追夜说,不屑地用手电对准她的眉心,“你甚至都不敢用红色的旗帜。虚伪到极点。”
“我怎么就和她不是一回事?我的革命怎么就不是革命?打倒神族,消灭压迫,绞死资本家,建立公有制,把产资料都还到人民手中。我们所有人,那些已经在前线死掉的战士,都是在为这个伟大的共同理想而奋斗,而现在你竟敢玷污他们的鲜血,说他们为之的革命是虚伪的?”
“没有人为了别人的革命而奋斗,”墨湘说,“所有人都是在为自己的革命和理想而战斗。他们为之流血牺牲,没有人可以否认他们的崇高,只是更显出你的虚伪和丑恶。”
追夜张开口,还想试图说些什么。墨湘打断她,“不用再废话你的那些冠冕堂皇的言辞了,我知道你从哪里弄来的它们。那些都是前辈们留下的精神遗产,在这片充满血泪的土地上流传了七十年。为了它,这个城市里弱小而顽强的人们建立起地下反抗组织,数代人用生命去守护,却最终全都毁在了你的手里。”她停顿了片刻,“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有一个出身在日神世家的青年,她身份至尊,从小品德兼优,受到良好的教育,是无人出其右的天之娇女。她不同于‘优秀’于是自然地享受着特权的贵族,不同于那些热衷于‘慈善活动’——也就是把已经吃不下的肥腻吐出去装点门面的恶臭行为——的高管巨贾。她代表家族到工厂和矿区里去视察,很快就发现社会现实和课本上书写的完全是平行的两种事,课本上讴歌着神族的繁荣伟政,现实却是工下层阶级一辈子穷困在矿洞里,沦为搬运原料的血肉机械。
“这位优秀的青年很快与家族发生了矛盾。她提出的建议一次次遭到否决,或者表面同意,但是在冗长的决议和流程中被拖延得从未执行。家族对她的态度也开始发生转变,她理所当然的继承人的位置开始动摇。最终,在逃过来自姐妹的一次暗杀后,她抛下了一切的荣华富贵,走进这片贫民的土地,开始传播她真如太阳般光耀的思想。
“神族的人一直在寻找她,但从未抓获过她的行踪。数年的地下活动和残酷的现实为她积累了相当的群众基础。七十五年前,她突然从黑暗中现身,高举红色的旗帜,率领工人们展开反叛的斗争。
“那天就好像今日的重演。压迫的势力在顷刻覆灭,人民的铁拳将它轰击得粉碎。理想的红色社会建立起来了。两年的时间里,这里进入大生产大建设时代,人民的热情空前高涨,工业极速发展,贫民区的生活比曾经富裕了数十倍。
“但两年后,那位青年就去世了。她在最后的决战中落下了太多的伤。她最信任的战友接过了她的位置。
“很快,人民们就感觉到一切又不对了。随着‘振兴经济’等一系列政策的实施,私人企业的重新形成,大型的集团重新出现在城市间,轻易地夺走了工人们在两年间创造的巨额财富。而那些集团的主人们,恰恰是曾被打倒的神族。当年那位青年仁慈地松开了本可以将他们送入坟墓的手,而今他们重聚在青年的坟头,摆满搜刮来的饕餮盛宴,开始载歌载舞。
“那个红色的理想就好像一场短暂的梦。虚假的名头还被维持了十年之久,在这十年里,各地不乏挺身反抗的青年,但他们的力量太弱小。革命中创造的力量和财富都落到腐败者的手中,又反过来对抗革命。十年之后,这个虚假的名头也不再被需要了,城市重新恢复过去的体制,神族再次登上权力的顶点,一切就好像从未发生过。”
“而你,追夜,”墨湘说,“你从一开始就让人察觉到不对劲。红色的旗帜被你改成黑色,五角星变成了六芒星。宣传的思想同七十年前的别无二致,在地下疯狂扩张军事力量的同时毫无内部政制的建树。你的确能凭借着人民的力量摧毁那座通天塔,然后呢?你又打算什么时候偷走人们鲜血凝结的果实呢,两年以后?还是一个月都等不了?”
追夜试图说些什么,却又吐不出一个字。她徒劳地张张嘴,只感到口腔也再散射光的灼烧里疼痛。
其实我也很可怜,追夜想说。我不觉得我做的一切有什么不合理。我受过背叛和压迫,现在报复他们,然后夺回我过去的权力,有什么不合理吗。
墨湘按下手电筒的开关。三乘十的八次方每秒,洞穿追夜的眉心。她的身躯开始解体,血肉溶解为黑色的雾气,缕缕蒸腾,消散在虚空中。黑色的身躯越缩越小,渐渐地只剩下一个拳头大小的模糊圆球。墨湘又用手电筒照了照,圆球破裂开来。
从圆球的内部,翩翩飞出一只银白色的蝴蝶。她的翅膀上残留着黑色的物质,轻盈地穿过光牢,于是清洗掉所有的污垢。皎洁而优雅,她柔美地飞舞在纯净的夜空中,向着北方飞去。
“舞雪。”墨湘呢喃道。
她熄灭了所有的灯。这些强光设备耗尽了竹潇留给她的财产。空置在废弃的居民楼间,她不想再去清理。
她走到小巷的尽头,推开那扇门。她在黑暗里摩挲着墙壁,最后重新拧开手电,发现这里没有安装电灯。
也好。她从巷口取回带来的纸箱,满装着她和竹潇的诗稿,有的纯白,有的已经泛黄。她一张张地把诗稿铺满小屋的地面,跪在地面上,一边铺,一边读。拙劣不堪的文字,从她和竹潇放浪的岁月回溯,一直到她的高中时代,在窗前写下的矫揉造作言之无物的东西。残缺的理想,破烂。
她站起身,手稿铺满了小屋的每一寸。她划燃一根火柴,丢在地上。火焰卷上诗稿的页脚,升腾起来。
她走到门边,打开窗,抓起箱子中剩余的手稿,一把把向火焰丢去。屋内的烈焰猛然升腾,卷起一阵阵烈风,四周的纸张被风吹向火焰的中央。她抬起箱子,把所有剩下的手稿全都扔在火堆上。
火堆的顶端,燃烧将尽的诗页残篇飞腾起来,像是黑色的蝴蝶。
墨湘转身,提起门边准备好的行李箱,向着夜中的群山走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