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黄昏

作者:林奷媔
更新时间:2023-06-22 1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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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5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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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府军收紧所有力量,保卫最后的阵地,中心区。叛军兵临城下,对政府军的阵线发起马不停蹄的进攻。

古璃已经回到君洛身边,接过指挥中心的工作。她刚从战场上回来,带着未散尽的硝烟味,昨夜的疲惫停留在脸上,刻骨的倦怠藏在瞳孔的深处。但她执意要让君洛去休息,无论君洛如何劝阻她。

君洛站在滨江公园的最高处,望着江的对面出神。黑色六芒星的旗帜飘扬在已经毁于战火的楼顶,这座城市的权力中心开始易位,新的光芒在贫民区中升起,而通天塔玻璃外墙的反光像是垂死的余光。

最后的防线看似效果不错,原本风云变换的战局已陷入数小时的平静。她相信布防的坚固,除非白衣女子和藏在幕后的另一人出手,这防线几乎不可能被攻破。

敌人也并不显得急躁,毫无组织大规模突进的表现。他们是在等夜晚的降临,君洛明白。现在苍蝇乱舞式的骚扰性进攻,不过是在给自己的部队装样子看。那个一直躲在幕后的人,她将携着夜幕一同来临,真正的决战时刻。

不过是个害怕太阳的妖魔鬼怪,让她来吧,君洛想。她抽出别再腰间的刀刃挥舞,动作自在而流畅,刀刃如同她手臂的延展。

轻画圆弧,君洛在空中圈出一个燃烧的圆。我便是太阳,她若来,我便将她灼为灰烬。


同她猜测的一样,躲在贫民区的黑暗中,追夜授意在七点前不要发动大规模进攻。战局已完全掌握在她们手中,胜利的旋律会黄昏的来临一同奏响。

在中心区的防线外安排些骚扰性的进攻就足够了,让那些情绪激昂的起义部队宣泄宣泄就好。

但这次的命令不那么奏效。在最后防线前的受挫,不仅没有使得部队的士气低落,反而高涨了将士们冲锋陷阵的激情。最前方的士兵们双眼血红,不断地向着数十把机枪镇守的街道发起冲锋,再被密集的弹雨压回。追夜缓和进攻的命令无人理会,不仅最下层的士兵不愿服从,高层的军官也暗中抗命,对手下部队的自发攻击视若罔闻。

风暴进一步在叛军的阵地中酝酿。从端着饭盒的底层士兵到在地板上来回踱步的中尉,每个人的眼中积蓄着愤怒和疯狂,只等待一个决堤的时刻,向这垂死的政权发起致命的撕咬。


竹潇趴在沙袋后向着敌方点射。一条宽旷的主干道隔开两边的阵地,往日平整的路面被弹火翻起无数的坑洼。她们在这里和敌军僵持已经近五个小时了,而战局从政府军的全面进攻变为全线败退,也仅仅耗费了五个多小时。换而言之,近乎整个下午,叛军的进攻毫无进展。

每射空一发子弹,竹潇便感觉身体里燃烧的激情更盛一分。混杂了急切、愤怒、兴奋、喜悦的感情。醉酒后,她常常感受到的是深沉的悲伤和浮动的喜悦的混杂,一种没有目标的热爱和无比坚实的悲哀。但在她此刻的脑海中,悲伤早已消散无踪,热爱和希望为着明确的目标喷涌。她渴望着冲过那道防线,撕开最后的致命伤口,把革命的尖刀刺进敌人的心脏/

她吞咽着口水,已被火药弄得脏黑的手指在枪身上摩擦。她不明白为何上层迟迟没有命令传来。分队的负责人已经多次提出集合力量单点突破的建议,但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

谨慎地更换到另一处射击点位,贴近瞄准镜,观察着敌人的影子。前方的大楼中至少有五十以上的人数,全都躲在墙壁的后方,看上去空无一人。但只要敢踏进他们的射程一步,瞬间便会被射成筛子。

突破,她想。撕开一个口子。

她思考着掩体上留下的弹痕,子弹飞来的方向。敌人应该集中在路左边的那幢大楼中,就像一颗钉子,死死地镇住他们阵地的边缘,拦在叛军前进的道路上。

叛军没有坦克。缺少进行冲锋的手段。

血液在脑中翻腾。她谨慎地向后退去,在后方几十米处的营地里找到分队的负责人,向她讲述起自己的计划。


安静了五个小时的街道上,重新响起引擎的轰鸣声。竹潇坐进汽车的驾驶座里,拍了拍副驾驶上的炸药包,一脚把油门踩到底,向着对面的高楼冲去。在她身后,十辆临时调遣的小车随着她一同加速,时速狂飙到一百码以上,瞬息冲过双方僵持的界限。

弹雨立刻向着她们倾泻。前窗在几秒的时间里崩碎成灰,流弹和碎片击打在防弹衣和头盔上,碎玻璃扎刺进竹潇的面庞里,锥心地疼痛。

前三辆车承受了第一波最猛烈的洗礼,后方车辆上的人手发起反攻,对方暂时被压制回墙壁后方。

真是送死般的冲锋啊,她抹了抹脸上的血,戏谑地想。车辆拐过转角停靠在敌军视野的死角,她跳下车,抱起炸药包,开始沿着技术人员计算的点位铺设。右侧传来的枪声再度变得密集,楼上脚步声纷乱,手榴弹爆炸的声音在楼宇间咆哮。

还剩三个点位,快些,快些。敌人应该已经反应过来他们在行动了。她牵拉着引线,再次转过墙角。猛烈的枪声从侧方传来,但这次没有持续太久。竹潇仿佛听见纸张被捅破般的噗噗声,接着是呼喊和奔跑的声音。

掩护我的人死啦,她想。没时间了。她迅速后退,放下炸药包,拿起步枪对准刚刚转过的墙角。

一队人影闪出。竹潇将扳机死死地扣到底,枪口猛烈地颤动着,剧烈的火光将眼前晃得一片模糊。朦胧中,她仿佛看见几个影子向后倒下,也看见几个影子胸前喷射出同样剧烈的火光。小腹处传来一股温暖的感觉,接着一阵贯穿的疼痛。

她栽倒在地上,扑在刚刚扔下的炸药上。人影迅速向她涌来。在天旋地转的疼痛中,她抽出腰间的手枪,对准炸药包上的雷管,径直扣动扳机。

冲天的火光腾起,一切化为灰烬。


由于引爆点的偏差,大楼没有按计算的一般倒塌,而是向着一侧倾泻,崩毁的石料将路面堵塞得无法通行。

但这就够了。爆炸的响声传出去了,足以震碎耳膜的巨响如水波般扩散,点燃了所有被压抑到极点的激情。

以爆炸点中心,全面的冲锋自发地向着中心区发起。

黑色旗帜被一次次插上楼顶,又被一次次拔掉。对峙的僵局被打破,双方的军队在激战中开始混杂,同一片房屋被来回抢占数十次,厨房里是叛军,客厅里是政府军。遍地都是尸体,没脑袋的、缺手缺脚的、胸口开了个洞的,大火沿着街道蔓延,令人恶心的肉香从房屋间飘出。彻底疯狂的政府军开着坦克对着街道两侧扫射,不再关心楼里是否还有友军的存在,是否还有无辜的平民。无数天花板被气浪掀开,层层地向下坍塌,把地面生生堆高数米,埋葬掉无人再记得的名字。墙壁在剧烈的爆炸中飞灰湮灭,只剩下断了一般的承重柱孤零零地站立,像死去巨人的脊椎,挂满狰狞的缺口。火焰肆虐后的楼房,墙面上只余下灰黑两色,空空的窗洞像是张开的口,被烧死前在火中绝望的挣扎和呻吟。

局面彻底脱离了双方的控制。舞雪犹豫不决地奔跑在战场中,断开了和君洛的联络,她也不知道下一步该采取怎样的行动。

杀戮和毁灭还在继续蔓延,像黑色的火焰附蚀在大地上。枪声响彻在每一处街巷中,凄厉的喊叫和满墙的血迹只能让已经僵硬的神经感到麻木。不堪重负的钢筋生生断裂,将下方趴在水泥块后射击的士兵砸成肉酱。死亡才是这里最正常的事情,生命已经成了遥远的神话。所有在这里的人都会死,只是时间的先后问题,这个悲哀的命题被从一生之长压缩到几个小时之内。灰色,黑色,灰色,红色。耳膜破裂,五脏翻腾,眼球被地面满布的沙砾摩擦,绝望的锁链套死在双腿上。没有尽头的地狱,没有结束的死亡,无尽的灰色漩涡,痛苦扭曲的世界,人类历史的本质。

太阳向西坠去,昏黄的光晕从天际线处蔓延开来。战火渐渐地熄灭下去,因为已不剩下多少活着的人了。中弹烧伤的人们呆呆地瘫倒在废墟间,等待着死亡合上他们未瞑的双眼。寂静沉重地压在废墟上,夺走所有苟延残喘者的呼吸。

舞雪不再跑动,停住了步伐。隔着近五百米的距离,双方对上目光,同时抽出刀刃。

君洛从右侧向着舞雪挥展,古璃沿着左侧进攻。双刀拉出一银一金两弧刀光,在半秒内扑进到舞雪面前。刀身切近舞雪凝结的厚重冰墙,银刀下的冰面上开裂出千百道碎纹,而日刀如同切入无物之境,继续奔向舞雪的眉心。

舞雪抽刀挡开挥斩,迅速后撤。低沉的蛇语再次响起,但这一次,它是真实地响动在空气中。声波蔓延在空气里,在碎裂开的冰块间来回反射,遵循着古老而神秘的法则,将它们重新黏合在一处。某种异质的生命在坚冰中成型,巨大的咆哮声响彻在天地间,一条通天彻地的冰蛇腾起在空中,足有数十米高,威严地凝视着下面如灰尘般渺小的日月二人。

无需多言,君洛攻向冰蛇,古璃冲向舞雪。下方的两人在空中碰出一条密集的白线,线上每个点都是一次斩击的火光。君洛跃向空中,长刀上喷吐出数米的火焰,切割在巨蛇的脖颈处,蛇头发出痛苦的嘶鸣声,但火焰连冰凝成的鳞片都未能破开。

她重新回落到地面上,不等她发动进攻,巨大的蛇头喷出冰雾,冰霜凝结在废墟中,气温骤然跌至零度以下。君洛挥出一道道修长的炽焰,驱散致命的低温,再度提刀向着蛇头砍去。

这次,真正的刀身切中蛇身,炽焰崩发,在蛇身上留下一道修长的切口。恐怖的低温从切口中蔓延出来,喷出一阵细密的冰雨,将本就满地疮痍的废墟再度生生凌迟一遍。

她落到地面上,看着蛇头极度痛苦地张开冰色的血口,声波中蕴藏的能量能将一般人生生轰为血泥。蛇颈在空中剧烈地扭曲抽动,空气中的温度再度下降,水汽被生生抽走,凝结到蛇身上为它修补伤口。一息之间,日刀切开地伤口愈合如初,蛇头重新向着君洛扑咬。


另一边,古璃的每一次斩击都在变得更缓慢。从巅峰的两千米的斩速度,到现在已经只能勉强维持在千米的边缘了。而舞雪的状态比起初战时有增无减,白色细鳞覆盖到眼底,五官的位置发生诡异的扭曲,只剩下冰蓝色的双瞳作为仅存的人类特征。

舞雪的每一刀都是在进攻,古璃的每一刀都是在防守。她感到身体在反抗自己的命令,血液抗拒按自己的命令流动,骨骼拒绝做出应有的转动,肌肉拒绝伸缩,细胞甚至拒绝呼吸。她浑身的力量都在流逝,像被大地抽走一般,她徒劳地尝试着释放那致命的月华,却只挥出两道暗淡的白忙,打在断裂的水泥墙上,连表面的粉层都刮不开。

窒息的感觉传来。一瞬,黑色梦魇的幻象浮现在眼前,她死死地握住刀,身体因巨大的恶心和眩晕感扑倒在地面上。

舞雪试图致命的一击被君洛挡开。日刀闪出前所未有的炽烈光芒,一道光刃从尖端爆发,击打在舞雪的胸膛上。外表的衣物被撕为灰烬,白色鳞片上留下烧焦般的黑色痕迹。她被巨大的动能冲飞,狠狠地撞击在百米远的墙面上。

君洛完全无法理解面前发生的一切。古璃的刀掉在一旁,黑色的斑块出现在她的肌肤上,迅速地蔓延遍全身。接着,她的肌肤开始溃烂,流出的不是血,而是某种粘稠的黑色液体,有着邪恶的生命力,沸腾般张牙舞爪地跳动着。君洛极度厌恶地用火清掉那些在地面上爬动的液体,可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古璃一点点地融化,肌肤不再能维持基本的人形,她的面部消失的那一刻,全身崩毁,黑色的液体四溅,连一根指骨都没有留下。

“她死了。”舞雪无感情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她的血脉由旁人赋予,也终被旁人收走。” 君洛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了。她感到熔岩在心脏里翻腾,灼热烧毁了她的神经。残阳正在她的身后沉坠,血色的夕辉模糊了她的身影,她的前身笼罩在昏暗中,唯有眼瞳中流动着日冕般的光。

她张开口,气息带着恐怖的高温喷吐。翅膀撕裂衣物,在她的身后张开,千百道闪电般的金色细丝拉开在翅尖之间。长发根根分离,在被电离的空气中张开,环绕着她漂浮。

她提起长刀,对准舞雪的眉心。刀身在极致高温中通体透红,古老的铭文浮现,粗粝质朴,带着凝练到极致的杀意。

真正的日神降临了。狂怒的日神。


冰蛇被舞雪解离,化作一层深蓝的甲胄覆盖在她的肌肤上。

只要等到夜晚降临。这是舞雪此刻唯一的信念。只要等到夜晚。红色的日轮大半已经没在地平线下,天幕的基调已由昏黄转为暗蓝。遍地残渣的战场,方圆千米,仅两人催动着刀刃,展开殊死的搏斗。君洛命中舞雪刀刃的每一击,都将她的虎口震得酥麻一分,仓促招架的舞雪已无力防御刀身上射出的辉光,蓝色的甲胄割裂如碎布,血液从缝隙间渗出。

黑色的飞鸟腾起在空中,向着落日飞去。通天塔早已在战火中倒塌,五十米的高楼向着江水坠落,那些载着君洛和古璃回忆的房间已经永远失落在泥沙的深处。

连接两岸的大桥上空无一人,散布着汽车和坦克的残骸。江滩上,乱石在修长的阴影中错乱。本繁华的滨江路不再亮起灯光,彩灯做成的大字在地面上跌得粉碎。载着时光,载着一城逝去的生命,江水缓缓地向东淌去,天空阴暗的倒影被揉散,模糊成片片流动的温柔。

太阳落下去了。

君洛的刀贯穿了舞雪的胸膛。

舞雪的瞳孔闪动了一下,最终熄灭了。她没能完成追夜交给她的任务,从那个疯子般的少女用生命撕开阵线的时刻起,一切都朝着不可挽回的深渊滑去了。

君洛松开手。舞雪的尸体直愣愣地倒在地上。

她没有丝毫的喜悦。她连把刀刃在拔出来的勇气都没有。她麻木地走在满地碎石砾中,衣服残破不全,无数细小的血口开在臂膀上。眼中的光芒熄灭殆尽,翅膀早已消散无踪,她的步伐踉踉跄跄,近乎跌倒。

她终于走到江畔公园的台阶上,疲惫地坐下。四野无声,对面贫民区临江的房屋在清晨的战斗中便以毁坏殆尽。人生中第一次,她迎来了一个没有灯的夜晚。她抬起头,平生中第一次看见这样纯粹、浓厚的黑暗,遮蔽一切,我们的过往、悲伤、痛苦、愤怒、爱意、仇恨、刻骨铭心和一切的一切,甚至我们自己,都被它温柔的帷幕包住,不再浮现在我们的脑海中。

忘记一切。她对自己说,忘记一切。她无法理解发生的一切。夜色。多么纯净的夜色啊。忘掉一切吧。

可是忘不掉。

“君洛,”古璃说,她的声音很小很小,像是在讲述一个全世界只有她们两人能知道的秘密,“我们逃走吧。”

忘不掉。

平生第一次,她看不清自己是谁了。她曾有过多少时光可以和古璃待在一起?她曾有过多少次机会可以和古璃永远地从这里逃开?

数不清了。她看不懂自己是谁。

她把指尖嵌在心窝边的肉上,深深地刺进去。疼痛吗?也许有一点。也只有一点。

她把金色的心脏掏出来。还在跳动的,金色的心脏。像是日轮。像是日轮,覆盖着点点黑色的斑。

我就是这样的人啊,她想。她瘫倒下去,手中的心落在地面上,跳了两下,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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