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根本就是逃避心理吧......” 炒面摊摇摇晃晃的灯光在叶敏的脸上交替闪过,她努力咀嚼着一块沾满酱汁的大排,半天说不出话,灌了一大口饮料之后,才含糊地说道,“还有一个多月暑假就要结束了。”
“我知道,可是离deadline越近,越是提不起精神弄作品。”段闻低着头,用筷子一点一点拣去面上的蒜薹,嘴里很是认真的抱怨,“真不喜欢这种被推着走的感觉。”
“都是一样的,本科四年不也这么被推着走过来了嘛,你就当混个文凭。”
段闻笑着瞟了她一眼:“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真是违和。”
自她们初识起,段闻便明白叶敏拥有与她截然相反的个性——和她随波逐流的生活态度不同,叶敏的性格里天然带着不服输的劲头,凡事力求做到尽善尽美,是最讨老师和家长喜欢的那等小孩。高中三年,她总被段闻母亲拿来当做范例进行说教,每每段闻听得烦躁,便私下找叶敏抱怨,叶敏也总会带着一种自嘲式的愉快小声劝慰她:“我才羡慕你呢,天赋是求也求不来的东西......”
这头,叶敏正因她的话一愣,随即开玩笑似的打了她一下,没再接话。两个人又开始呼哧呼哧地往嘴里塞面,胃里暖了,嘴上也开始天南海北的聊——叶敏的父母是做服装外贸生意的,常年待在外地,她便总是习惯性的帮着多担点家事。今年暑假,因为碰着她姐姐叶蕊出差,家里弟弟没人看管,她不得不守在弟弟身边照顾,导致两人一个月以来总没空聚一聚,憋了一肚子话没处说,一聊就是滔滔不绝地长谈。
面碗没多久便见底了,白色的搪瓷碗,底下浮了一层黄灿灿的油。段闻看了一眼,从桌上腻着薄灰的塑料盒里抽出一张纸巾,擦干净嘴角,心里总惦记着叶敏这次暑假收到了不错的实习Offer,自己还没当面恭喜过她。于是举起手边的汽水瓶和她碰杯,预祝她在心仪的公司实习顺利。
叶敏笑道:“在广告公司帮忙排排版嘛,也谈不上什么心仪。我姐姐的朋友在那边做,所以推荐我过去的。我实际要对另一家动画公司更感兴趣一点......”
话说到尾,声音渐渐低下去,倒像是自言自语。
段闻稍稍皱眉,正预备开口说些什么,又听见叶敏突然调转话头,含笑问她:“你假期有什么打算?要不要一起找家公司实习?”
“算啦,我这个专业应该没什么合适的实习机会。”段闻说着,因食足饭饱后突然产生的倦意打了个哈欠。叶敏说:“总得先试试嘛。你先定个目标,找家公司试试水,觉得不合适再换也行。”段闻沉寂了一会儿,忍不住说:“我不想画很商业的东西,太没劲了。” 叶敏笑道:“很多事情,不是非要喜欢才能去做的。”
在段闻的记忆里,她们的对话到这儿差不多也就结束了。两个人吃得都有些撑,半拘着身子坐在吱呀摇晃的木矮凳上,看夜晚街道的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后来,段闻没头没尾的冒出一句:“六便士不重要,我要我的月亮。”
叶敏白了她一眼,说:“傻子。”
——这话确实有点傻气,包含了一种空洞洞的理想主义,似乎与很多主流观点并不相容。但那是错的吗?段闻弄不明白。不过她很快就劝说自己不再深入思考下去了——她虽然总容易在事情上钻牛角尖,但对“未来”这个命题却不大打算做什么深入思考。毕竟将来的事情不确定性太大,谁也说不准,实在没必要为了求个毫无意义的结果而徒添烦恼。
后来某个双休日的晚上,因为下暴雨,她和何安之没能按计划去电影院,只能在家里对坐闲聊,交换着喝光了一整瓶百利甜酒。等酒劲有些上来了,两个人便盖着同一条毯子,窝在沙发上看电影,是一部黑白默片,何安之选的,好像叫《冬》。画面和意境都很美,但没有一句对白的剧情让段闻看的发困,没多久,她的额头就开始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正在困意缱绻的时候,何安之伸手揽住她的后背,让她摇摇欲坠的脑袋靠到她肩上。
还没靠上一会儿,段闻就清醒了——何安之偏瘦,肩关节那处的骨头尤为突出,硬硬的,抵在脸颊的时间久了让她觉得有些痛。于是她揉揉脸,弯腰脱鞋,让自己干脆舒服的平躺下来,头枕上何安之的大腿。
当视线完全离开电影画面后,声音反而变得格外清晰了。她听着电影里的北风萧萧,落雪簌簌,没来由地跟何安之说起同叶敏的那段对话。当时,何安之的眼睛并没有从投影屏上移开,看似漫不经心的听着,说到最后,段闻才听见脑袋上方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现在的大学生,这么内卷啊......”
“有目标挺好的。”段闻一只手贴在自己因酒精而微微发烫的脸颊上,闷闷地说,“我就一直都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
“但你知道自己不要什么。”何安之伸了个懒腰坐直身体,手轻轻在她手背上搭了一下。
段闻没有接话,她们又陷入到电影里那片沉寂的风雪中去了。有黑白色的画面不断在何安之的眼里跳跃闪过——段闻出神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突然像溺水者拥紧浮木那样,用手揽住她的腰,把脸埋进她腹腰处柔软的衣料里——这种程度的紧贴,使她能轻易感受到她腹部因呼吸而产生的轻微起伏。
“我不觉得靠牺牲一部分自我得到的成熟是一件好事。至于人生目标那种东西,多晚去想都不算迟。”何安之的眼神终于活了起来,像被投进清澈湖水里的两粒鹅卵石一样慢慢地往下沉,最后稳稳落在她脸上,“段闻,我非常喜欢你的画,也很想你能一直画自己喜欢的东西。”
何安之总爱这么连名带姓的叫她——两个字轻轻巧巧地从嘴里蹦出来,听惯了反而觉得要比叠字的小名更加亲昵。段闻把头偏转过一些,露出一只眼睛去瞧她,见何安之的神情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郑重严肃,甚至在说出“非常喜欢”四个字的时候,还轻轻笑了一下,心便莫名有些安定了。
不知是否是酒精的作用使然,她总觉得这晚何安之脸上有一种纯粹的柔软——这是很难得的。她那双眼睛在黑暗里也显得亮的很,很明白的一种眼神,带着一点点荒凉的愁绪,仿佛虽然她嘴上没提,心里却是真切地在因她感到苦痛。
段闻被这种目光打动,看久了,竟徒生几分难过。
而何安之在这时候把身子低下来,很轻地吻她的眉心。
段闻突然就想哭了。
电影还在放,整个房间灰蒙蒙的。酒精的作用好像在此刻才真正返上来,一阵野火似的从胃里直烧到大脑。段闻觉得耳朵烫得很,难受地用力搓揉了几下耳垂,嘴里开始滔滔不绝的讲话,她自嘲似地回忆起高中受过的那些众星捧月般地待遇;又说起当初是怎样瞒着母亲在半夜偷改志愿,才如愿进了美院;说起她被家里断了生活费那阵,是如何兼做数份零工以承担画画的开销。
情绪的起伏导致她的语言逻辑并不顺畅,几乎是想到什么便说什么,颠三倒四,没头没尾。何安之一言不发,坐在那儿静静的听,手指一下一下抚过她的头发。
窗外雨声越发大了,雨点叩击在窗玻璃上,声音很沉,力道也重,仿佛是一群小孩子的手在慌乱的敲打,挣扎着,想要被放进屋来。段闻的声音也较劲似的大了起来,她感觉自己讲了很久,喉咙都变得干涩发紧。在一段因她的喘息而造成的长停顿中,她看见何安之站起身,带着醉意踉跄地走出去,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放在玄关的那把黑色长柄伞。她关了投影,朝段闻伸出手。
“走吧。我们去找你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