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擦拭全是灰的铝罐,正在做搬家之前最后的准备。
告诉了米库我搬家的打算,和最初设想的一样,她好像完全不关心我这个可有可无的邻居。对于这种反应,我不感觉失望,毕竟要是她劝我留下那才叫奇怪,反而是更加安心。
那些光斑浮游在半空中,穿过透明玻璃上的印花,被分割成不同形状的好几道。在某个点也许会相交,呈现乳白色。
和她的店不同,我的店绝对更高档,单是前脸一大块落地窗就足够奢华,而她的店——说难听点,如果看不见门把手上一小块招牌,都没人会知道那里还有一间房子。
墙角放着一块从沙发上拆下来的布,准备在日后送人。现在回忆起来有点后悔,作为家里的第一个纺织品,应该选择床单才对,至少更加实用一点。
该准备的东西已经收拾好了,现在做的其实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若我仅仅是离开这里,大可不必再多去费心,不过就当临别之前留这个店铺一点体面,我打算收拾干净再走人。
正在忙着,视线却被日记吸引——有段时间没打开了:那是铁环钉在一起的一沓纸,普遍作为账本使用。
一般来说没人会把这种东西当日记来用,因为写的字一旦多了就很容易渗到背面。对我这种很少记日记的人来说却刚好。反正一页最多就那么几个字,买贵了才叫傻子。
本来准备把它向前翻一翻,希望找到一些有意思的故事,却在半路改变了主意。
于是我伸手打开抽屉,找出墨水、还有在笔头周围缠了一圈胶带的钢笔。
写一封留言吧,走之前放在她的店门口。
……
这是上一周的事情了,在我还没有离开老城区的时候。
几分钟前司机把我带到了一个叫丹尼斯的地方,据说这里的房价是附近最便宜的。当然丹尼斯不属于新城区,是和锈名一样与新老城区平级的自治城市。司机临走前还特意为我指出了待售的楼盘。我觉得这人挺好的。
抬头看了一眼远方新城区的塔楼,丹尼斯的房子相比之下就显得矮了许多。至于那些裸露在外的零件——虽说比老城区要少了许多,离我心目中的模样还是差了一点。
地面上有积水。
我来新城区的第一件事不是找个安身之处,而是找个新的烟草店。有个习惯——享乐要及时,尤其是烟瘾犯的时候。因为不知哪里有,所以就一边逛街一边寻找。聆听着身边人流的说话声,右边恰巧有个在银行前面发呆的人,我走过去搭话。
“早上好。”他在我之前问候道。
“早上好……虽说现在其实快晚上了。”我找了个栅栏和他靠在一起,想套近乎。在老城区开店的时候这招屡试不爽。
他注意到我身边的行李:“你是新过来的?我看到你刚才下车了。”
“是的。你知道这附近哪里有烟草店不?”
他瞥了我身后的包裹一眼:“一般人们到一个新地方会先找落脚地。”
“我烟瘾有点大。”我说,“一天不抽就不舒服。”
“你一天要多少包?”
“‘包’?这到还不至于。不过七八根还是有的。”
“你这不能叫烟瘾。”他不以为然,“另外,你最好离那种东西远一点。”
“为什么?”
“烟草使人堕落,朋友。”我以为他是要劝我,结果却一边说一边为自己点上了一根烟。在硝烟混合松油的气息里,烧红的烟头在上下飘荡。
我说:“你自己就在抽烟。”
“我知道。”他理所应当地说,“但这跟我叫你远离烟草没关系。”
“你为什么不把烟戒了?”
“戒烟?”他在嗤笑里收起自己的打火器,“你在开玩笑。烟草是一种艺术,也是我生活的一部分。”
“哈,所以烟草还成了艺术品了?”
“你可曾尝过安德坊种植场富有樱桃香气的烟叶?你可曾知道富居制烟厂会在香烟里加入松油以增添风味?这就是烟草的艺术。”
“那你还说烟草不好?”
“……你不会以为‘烟草使人堕落’的意思是对人身体不好吧?”
我点头。
“抽多了确实对人不好。”他考虑了一会,“不过那是极端情况,一般人都是偶尔来一点。我的意思是……烟草使人性堕落。你也知道,艺术品,一旦被赋予价值,就会变得炙手可热。心怀不轨的人会为了得到它不择手段,甚至得不到时蓄意报复。”
一说到这,他那双手便开始略微颤抖,估计想到了不好的回忆:“你见过因为烟草售价被捕的吗?”
“没见过。”我否认,但后面又补充道,“不过价钱太离谱还是有可能的。”
“离谱?布拉多郡的烟叶买五百一包能算贵?”
“一包多大?”
他两只手在胸口拉开:“差不多这么多。”
“那确实不贵。”我平时不抽布拉多郡生产的烟草,还是估算了一下,“应该比市价还便宜一些。”
“那就对了。但是我因为这个被抓了,说我虚假宣传。”
“虚假宣传跟售价有什么关系?”
那个人夸张的动作在这句话里慢慢放了下来,他也察觉到自己的描述里出了纰漏。最后干脆略过:“……你是在找烟草店吧。”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在看对面的钟楼。
才开始后悔起来——现在竟然已经七点多了。原来下车的时候已经这么晚了吗?紧接着就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汽笛的呜嚎,从那方向可以见到隐藏在蒸汽里的外壳。在这里之前听司机介绍过,这地方有宵禁。这一声大概就是快到晚上的提示。
“对,只是我现在可能要先找住处了。这是要宵禁吗?”
他略带惊讶:“你还知道这种东西?”
“知道,来的路上听人说的。”我回答道,然后打了个招呼便提起行李,准备离开,“不好意思,我得先走了。”
那些包裹在地上摩擦,发出响声。
“等下。我就是开烟草店的。”他伸手拦住我,“你要找的人就是我。”
街道右手边的方向有旅店,今天晚上我准备住在那里。
我才反应过来:“你怎么不早说?我现在得找住处了。”
“我就是找个人埋怨而已。”他从身上掏出来一小卷白纸,“这是手卷烟,我自己做的。算是赔礼。”
“这倒不至于……”我的手在半空止步不前,最后还是接过来,“我明天来你这买两盒,顺便把这一根的钱付了。你的店在哪?”
“看见汽笛塔了没?朝那个方向走,第二个路口左拐,写着‘海琴烟草’的就是。”他笑回道:“不过你要是准备来我这买东西可得快点,再不久我就要搬走了。我不敢说我的烟草店是丹尼斯最大的,但一定是最有品味的。”
这个消息难免浇了我一盆冷水:“干嘛搬走?”
“在这里干不下去了。”他从嘴里吐出来的白烟向上飘浮,整张脸孔阴沉在里面,“有个警察天天来找我麻烦。”
“我认识的大部分警察还是比较善解人意的,虽然有的时候会过于铁面无私一些。”
“对了。”他突然说,“你来到这里,肯定要租一间房子吧?我手头上恰好有一套空房。虽然简陋,但是房租肯定比市价便宜。你有空要不要来看看?”
我愣了愣,这确实是个意外之喜。我现在的确需要一个物美价廉的住处。
我回道:“明天吧。你带我去。我们在哪见面?”
“就在我的烟草店,早上九点。”
二
被足迹染色,横断在路边。钢铁悬崖脚下就是百米深的沙海。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里没有护栏,难道当初建设的时候就不怕人掉下去?
在此以前好几百年,当眺望远景时,人们都见不到除了沙子以外的东西。直到新城区建成,最北边的方向才出现了一点变化的山脊。在最远的分界衔接两片不同颜色的天地,中间夹着这座巨大栅体城市。
在我的脚下几米处有一层不宽的平台,上面放着建材。从那里向外延伸的是还没建出开头的桥梁,框架暴露在浮热的空气之中。看来他们还准备扩建丹尼斯。
起重机、为数不多的人、还有干燥的钢筋。
这两天还没找到工作,闲暇时间坐在这里看山成了难得的乐趣。如果有空,也会带上那种不会发声的口琴(因为以前邻居一直嫌吵,我就干脆自己做了个这种的)练习一会。
我自认为比较文艺。
虽说没才华,不过我搞这东西也只是为了自己。这样一来当别人问及的时候,就可以毫无顾忌地自称是个“浪漫主义者”。
似乎最初患上烟瘾也是如此,为了收集香烟盒里的香烟卡买了很多,不用掉又觉得实在是太浪费了。
有人在我身边坐下,我抬头看了一眼。他看上去没找我的打算,我还是问:“这里是你的地盘?”
“不用,你当我不在就好。”那人过了一会才意识到我是在和他说话,“……我就是趁着有太阳过来吹吹风。”
和他说的一样,指缝间比往日更热。于是我感叹:“这两天天气的确更好。”
其实还在担心打扰到他了,毕竟我只是吹风看景,随便选个高地都可以,没必要来这边。
“要不我先走了,你慢慢坐着?”斟酌一段时间,我说。
“我都说了不用了。”他注意到了我包里的口琴,要求道,“你有在练乐器?给我听几首不介意吧。”
“这个发不出声音。”
“为什么?”
我没好意思说是刻意做成这样的,找了个借口:“出了点问题,里面锈了。”
“这样还留着,看来对你来说挺重要的。”他估计是觉得热了,找了个稍微离我远一点的阴影处继续坐着,“是什么人留给你的?”
“不是。”我没想到他会考虑这么多,“……如果真要听的话,我吹两下也不是不行,但你最好做点心理准备。声音会很奇怪。”
对,怎么说呢,就是那种虚伪的颤音。手里的那块空壳,因为没装簧片,会比一般轻一点。我当初朝乐器店的老板订做这幅口琴的时候,特意要求“请做成吹不出声音的结构”。当老板一脸疑惑地问我为什么要这样时,我笑着回答:
“我有个邻居,她不喜欢噪音。如果我天天吹能发出声音的口琴的话,她多半会打死我吧?”
……
“那还是算了。”他像是在发呆,最后补上一句迟来的问好:“无论如何,中午好。”
“你也是。”我这样回答,然后回去继续看桥。
能有人找我聊天还是挺开心的。
空气里有种奇异的味道,焚烧的煤油,熏陶的错觉里我们两个又坐了好久。差不多半个小时过后,我觉得自己都要睡着了,却突然被他叫醒。
“你是这座桥梁的督工么?”那人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不是。”我让脑袋清醒过来,“不如说,我还是个无业游民,刚搬来丹尼斯。”
“是么,我看你坐在这个位置,还以为是在监视施工进度呢。你目前还没找到工作?”
“只是单纯的还在应试而已。过几天就有的忙了。”
“那祝你顺利。”
又过了一会。
我问:“话说你在这里又是干什么?你的衣服看上去是这座工地的工人。你不用干活么?”
“干过,但那也是好久之前的事了。”他的语气愤慨,“后来被赶出来了,说我脑子不好使。”
我迎合说:“我倒觉得你会聊天的。”
“……对了,你知道丹尼斯的历史么?”
“历史?我只知道丹尼斯跟锈名一样,是独立于新老城区的自治城市。”
“据说,丹尼斯也好,锈名也好,它们都是由某个财大气粗的家伙出钱建造的。这个人平时不抛头露面,甚至居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只是模糊地称呼为‘城市主人’。”
“一个人建一座城?那得多有钱?”
“当然。也就是因为这个人太过有钱的缘故,政府都只能忍气吞声,甚至把锈名和丹尼斯划为自治城市,不受中央管理。”
“我要是有那个钱,干脆就直接把政府买下来了。”
“不……‘买下政府’还是有些天方夜谭了。”他的手掌在阴凉的水泥地上抚摸,“而且这个‘城市主人’相当随性,建造完锈名和丹尼斯之后就撒手不管,任由当地土生土长的党派管理城市。”
“或许他建造丹尼斯和锈名只是为了好玩?”
“也许吧。丹尼斯的历史就这些,我只是看你是新来的,告诉你一声。现在很多新搬来丹尼斯的人,连这座城市的历史都不知道,简直是文盲。”
“无论如何,谢谢你。”
我觉得其实了不了解城市的历史和文盲没多大关系。
风吹动昏黄的云层与阳光的射线,就这样看风景看了半个多小时,并且和那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直到我注意到头顶的云层厚重起来。他提醒我说可能要下雨,我便拎起放在地面的风衣,打个招呼就离开了。刚刚踏出工地的时候还不知道该去哪里,此时离我预定去面试的时间还有一两个小时,就只好在丹尼斯里面乱逛。
这几天也熟悉了这地方的风土,烟草店的老板昨晚正好碰见我,就一起散了会步,带我认识了一下丹尼斯,的确帮了大忙。和粗糙且工业化的街道不同,那么多半人宽的通风管道下掩埋的,比看上去鲜活的多。这也符合我的想象。如果城市的墙壁上没有附着那些丑陋的铁网,我还真有可能能在这里定居了。
可惜啊,我是个很在意居住地外观的人。我的住处,且不说要多奢华,至少从外表看上去需是赏心悦目的。
水线溶解在波光。
直至淋到了自己身上,我才发现已经开始下雨了,便就近找了家有屋檐的店面躲雨,同时反手触摸墙壁。
墙壁都是钢铁的。虽说坚固,但实在是丑陋。
地面的泥浆路过崎岖的地方。行人变少的空间里终于压抑起来,在这幅贫瘠的滤镜底下,店门口那块招牌吸引了我的注意。我才意识到这是书店。
“书店”——我记得自己那位邻居很久以前也喜欢来此种地方借书,一旦攒下钱也会买两本。
然而有天突然对布匹产生了兴趣,就把书本搁到一边了。
不知道这两年她还喜不喜欢看书?已经无从确认。
我推开店门,上面磕到好几块串在一起的铃铛,但等了一会没有管理人来接待。只好将其认为是自便的信号,找了个动力学相关的书柜坐下。
三
门前的白雾和冷漠的基调,板结的泥浆尚未出现脚印。然而一到六点之后就陆续有人经过了,在稀薄的空气里压迫鼻腔。
公司是否录取的消息要今天发下来,只是没给个具体的时间,我也只能干坐在门前等着。
讲个笑话:明明是夏日,却能把蒸馏器冻坏。昨晚我一直打不出来热水,进地下一看竟然因为热胀冷缩裂开了,就只好亲自动手换了个新的。
点燃蒸汽炉开始烧水,就在这时候有人敲门。透过那层水膜看不清外面,我走过去推开门,发现是那位烟草店老板。
“你这里比一般凉快。”他坐在门槛上,不准备进来。我也不讨厌这人,就任由他这么干了。
“不管怎么说,感谢你租给我这间屋子。这房租可比市价便宜多了。”
“不算什么,我就是手头上恰好空出来一套屋子而已。”他说,“我也没想到你会看上我这间小破屋。”
“破不破无所谓,反正只是暂住。”
“你准备在这里住多久?”他的头藏在衣服里,我注意到比平时多戴了一件头巾。
“如果工作顺利,可能一个月不到就要搬走。不顺利的话……再看。”
炉里的水沸腾起来,我问他要不要,他说自己不喝热水。
“为什么一定要搬到新城区呢?就住在丹尼斯也可以,这地方多好,夏天还这么凉快。”他劝我。
“夏天凉快才有问题。”我又想起来昨晚被蒸馏器烫到的时候,火大起来,“等到家里什么东西被冻坏了才有的受。”
“这房间出问题了?”
我抱怨道:“蒸馏器坏了。”
他的主动避开我的正脸:“那真是不幸。”
“你不用照顾店里?这两天走到哪都能见着你。”
“快要走了,多看几眼丹尼斯不行?至于烟草店那边,已经关掉了。你是我最后一个客户。”
“反正损失的是你的钱。”我说。
门前的人流愈发湍急,不少有意无意的视线经过身上。我们两个都有点受不了被人盯着的感觉,便关门坐了进来继续闲聊。这几天我一直没闲心收拾,房间还保持着刚住进来的样子,因此也不觉得不自在。
他一再和我强调自己下周就要走了,然后暗示我送点饯别礼。
“你也不想想我身上有钱没。”我提醒他。
“挤挤总会有的,给点象征性的东西也好。”那双手仍然悬在半空,期待我会拿出什么,“我可替你当了四天的导游。”
“是三天。”我指正,接着听他的话在行李里翻找,拎着一小片植物标本递给他,“你看得上就拿走吧。”
“可惜不是活的。”他失望地收进自己包里,“不过作为回礼,告诉你个好消息。”
“什么?”
“你应该能获得很好的职位。”他从兜里掏出来封蜡的信件,上面留着某家铁路公司的署名,“该说人不可貌相么……你还真厉害。我都没看出来你学的是机械专业。”
我伸手接过来,拆开后赫然写着我被分配做桥梁设计的通知。上下读了几遍——想来这就是几天前应聘的消息了。心情好转的同时问道:“信怎么在你手里?”
“你把邮政编码填错了。‘104931’这个号码的确曾经是属于这间房子的,但是几年前被我过户到烟草店去了,这封信就被寄到我的店里了。”
“你应该告诉我的。”我埋怨说。
“确实是我的问题。”他讪笑一下,然后起身准备离开,“好了,我差不多也该走了。店里的行李还没收拾,有的忙呢。”
“这么快就走了?”
“我来其实就是为了给你送这封信。”他冲我摆摆手,“不管怎么说,这间房子在我临走之前能有个新主人,我还是挺开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