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老城区还没有完全成为一座死城之前。
有个招人厌的家伙,喜欢较真。
警察换班中间会隔上两天,这期间的油钱到底要不要收,其实是个敏感话题。一般就当是卖邻居个情面,大家都不会过问。但就是他,每次都要分毫不差,甚至连那几天的钱都不放过。
我一辈子都忘不掉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他的动作——自顾自地翻出我家的油表,然后指着那个指针:“你交的钱和这里写的对不上。”
结果那段时间成了我开店以后最不好过的日子,甚至要从进货成本里抠抠搜搜。
自那以后,我就对这种职业没了好感。
如果他拎着账本和皮包出现在我的门前,我一定不会忘记嘲笑一句:
“今天多收了多少油费?上头给你升职没?”
……
开店,虽然明知没人会来,但是照样翻牌,然后回到柜台前睡觉——这就是我的生活。
我不知道这样安详的日子还能够持续多久,但是当它被拆除的那一天,我就会被迫搬去新城区了。
外面的风大了起来,我安详地支着手臂,侧着头聆听它们的声音。
今天早上突然就这样了。昨天白天还可以见着天空,结果凌晨起床就刮了沙暴,只能看见太阳浮游在黄色斑点之上。
我想象不出来此时外面的风景,但也猜到大概已经伸手不见五指了。这里的天气就是这样,新城区的建成使得这条街道成了一个风口,刮沙尘暴的次数很多。
隔壁的人走了一周多了。但是我感觉不出有什么变化。
平日里我与他唯一的交集可能就是早上的问候,何况我还尽可能避开这种不明所以的碰面。
好几年间,我们对视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
也因此,不久前他临走时收拾的最热火朝天的那几小时,竟然成了我的记忆里他的存在感最明显的时候。
好吧,我承认有些时候对隔壁的那位态度是糟糕了点。以至于在最后的最后,我都想不起来他的名字,只能用“你”来代称。
在我的门前,他自以为是的留了些东西,还有一封信。大致意思是,希望把不要的零件留给我。我当然知道这行为背后的隐喻:为了感谢我曾经给他提供的帮助。然而我打开那份包裹的时候一点感动都没有,反而觉得好笑。
他对人情的认知就只有这些么?一板一眼,赚了多少还多少。我已经想象得到他对着秤一斤一斤计算价钱的滑稽场景了。
啊,没办法。小孩就是这样的呢。
但是他不知道的是,我其实是个很懒的人。别说去新城区把这些累赘卖掉,拖进这间屋子都觉得麻烦。所以这些零件最大的作用,就变成了躺尸在我的房间里,使地面看上去不再那么空旷。
想要感谢我就拿出点诚意来,打开袋子之后发现整排整排沉甸甸的纸钱,不必这样有意思的多?
而真正能用的上的,只有那块充当包裹的、看起来质量还不错的帆布。是的,这下子我终于可以实现一直以来的梦想了。
昨天晚上难得的动了一次手,把椅子下面换成了这块布料。因为太久没有工作,所以算上找工具的时间在内竟然花了我好几小时,最后忙活完已是早上八点。不过我认为是值得的。
这样一来坐上去就更舒服了,我完全可以白天在柜台前把亏欠的睡眠全都补上来。而事实也证明我是对的。
在长时间忍受僵硬的木板之后,第一次接触到柔软的布料,甚至使我产生了坐着比躺着舒服的错觉。我如今已经不想离开这令人安心的柜台,希望一辈子都沉浸在这种虚度的睡眠中。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家伙的审美真是差,竟然用的是一块绿色的布。他是把什么家具拆了才凑出来的?
无所谓。好用就成。毕竟正常人也不会对着垫在自己的屁股底下的东西欣赏。
在昏暗的房间里流淌着火光,门外的动静发生了一丝的变化,在耳膜上瘙痒,像是鞋底与沙砾摩擦。
这声音引起了我的注意,从桌上抬起头来,看向门口。
紧紧地反锁着,金属把手被红色灯光打湿。
孤独地沉溺着,什么也没有。
以为这是错觉,我便把头低下去准备继续睡觉。
结果,那个声音又响了一次,我又一次抬起头。
“啪哧”。
像是这样的声音。而这一次,我可以自信的判断:这绝对是人,或者至少是某种活物,发出来的声音。
随后,在诧异的目光里,出现了短断断续续的敲门声。
拉长到我脚下。
我犹豫了一下,慢慢站起来,顺手拿上身边的煤气灯。灯光在身边抽动,整间屋子的影子也跟着凌乱起来,随着光源的方向改变。
走到门前。
黑暗的房间、俯身的我。火花掉落在地上,形成了微妙的诡异感。拧开门锁之后,我把门拉开一道缝隙,窥视户外。
灼热的风流动进来。外面有两道人影,一前一后、一深一浅。碎屑包裹他们。
“米库,沙尘暴太大了,先让我们进来。”前面的那人说。那声音让我感到似曾相识——同时也很讨厌。
“谁?”我问。
“先开门,外头风太大了。”他答道。
“找我干什么?”
“先开门再说。”
这几句话是如此耳熟,我的脑海里忽然浮现了某段日子,于是笑了起来:“让乔……你是叫这个名字吧。”
这个声音我记得,是那个很喜欢到处查油表的家伙。曾经我们两个就像冤家一样,只要他负责这片地区的油收,我的日子就不好过。
我嘲讽道:“你不是去新城区了吗,怎么想着回来了?”
“米库,卖我个人情。”
耳旁的说话声归于寂寥。
“进来吧。” 我从旁边让开。
二
让乔抵着风和另一个人挤了进来,热浪拍打着衣尾。我看见了让乔的打扮:蓝色警察制服,外头套了一层大衣。
还是穿着和以前一样的装束。
他后面还跟着一个穿棕色工作服的陌生姑娘,两条腿上绑着黄铜支架,背上通过热弯导管连接石油泵与油罐。
好奇特的装扮。
让乔走到柜台前,身后的人也跟着他。然后伸手指着里面向我示意:“坐一会,有事和你聊。”
“让乔。”我指着那姑娘问,“这个人是谁?”
他答道:“我认识的人。”
过了一段时间,我没再多问。只是老实坐回自己的座位上嘱咐:“说话注意点,这两天我心情不好。”
他停了一下:“你还有保释权吗?”
“你说那种东西的话,目前还在。”
“米库,帮我个忙,我朋友……可能要打官司。”
我的视线朝着他身后飘过去:“就是你身后那个姑娘?”
“对,她贩私油被抓了。”
这让我想起了一个略显陌生的词:“私油贩子?”
“是,她是私油贩子。”
我又看了那姑娘一眼——原来如此,又是私油贩子。
“原来你是恬着脸来请我帮忙的。”
“你总是喜欢把话说的很难听。”他的表情不自然,“帮我个忙吧,米库。反正保释权这种东西一般人根本用不到。”
“凭什么?”我问。
“算我欠你。”
“我是认真的,警察。我为什么听你的?”
“算我欠你。” 他迟疑着,重复那句早就已经听腻的承诺。
“不会说话就不要说。”
我换个姿势之后靠着墙壁半睁眼。
“保释权这种东西对我来说是无所谓。”我想了一会,追问道,“但是我同意了之后你准备怎么办?”
他沉默了一段时间,像是犹豫要不要告诉我。最后还是老实说:“我可以使点手段,让这件事不了了之。”
“行。你还真厉害。”我呲牙,朝着让乔摊开出手,“钱。带了没?”
“带了烟。”
“这两个有什么关系,朝你要钱呢。”
“我可以给你,但是你要先答应我。”
“看情况。”我稍微考虑了一会,“多少钱?”
“五百。”
“五百?”本来还活蹦乱跳的手指凭空僵止,“这可是私油贩子,让乔。你觉得包庇这种人是一件很安全的事?”
“只有这么多,你觉得不行就算了。”
我思考着“五百”这个数字,接着打开柜台看了一眼。确认了自己为数不多的财产之后,重新关上。
“……把钱留下来,赶紧走人。”我说。
“谢谢。”他从胸口的兜掏出自己的钱夹,开始数钱。
三
他把白纸递到我面前,还顺手送来了一支笔,示意在空白处签字。好像是跟保释有关的文件。其实我很久没用笔了,所以接触到纸面的那一秒,想不起来从何处落笔。
“这里是指纹。”他接着说,从口袋里掏出印泥。
手离开文书之后被他拿到怀里,小心翼翼地用衣服包裹好。接着收起手里的小盒子,准备离开。这段时间他说了一堆客套话,我也没在意。
反正听这个人说话不用过脑子。
就是讨厌这种人这一点,明明认识挺久了,还搞得那么生分。哪怕我们是关系不太好的那种旧识。
我催促道“赶快走人”,他便向我说了句再见,带着他的同行者朝门口移动。
他推开了门,外面的沙子和燥热的橡胶碎屑又一次涌进来,在我的店里滞空;他的脚已经踏出了店面,从身躯的中间被隔断,那边是笼罩着的沙霾、这边是我的店。
他突然转过身来。
“你还有什么事?”我用手支撑着脑袋,感觉有些不耐烦。
“米库。”他拍掉扬到身上的尘土,“再帮我个忙吧。”
“说。”
他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钱包,翻找了一会,掏出来一张蜡黄的支票:“这张券还能换一些钱。保释的这段时间,你让这女孩借宿在你家里……”
“乔!”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某个不来自我的声音打断了。我朝着声音的来源看过去,见到了刚才一直不说话的姑娘。那张脸略带愤怒:“我不想跟别人住一起。”
那张支票上的字很小,想仔细辨认的时候便模糊在周围的锯齿里。
让乔转过头一字一句地警告:“你不能跟我回去,不能让新城区的人见到你。”
“那我就回锈名。我有房子,可以自己住。”
“如果你自己住,肯定会再跑去贩私油的吧?如果你再被抓一次,我可就护不住你了。我得找人看着你直到我处理完。你的性格我再清楚不过了,你是管不住自己的。”
“那就把我带给锈名的其他人。”
“不可能……你也知道我跟其他人的关系什么样。”
“乔。”她念叨着对面的名字,又说了一些话,最后只好靠在墙角。
这场景让我觉得好笑。
等待着两个人终于不再争执了,我朝着让乔说:“你再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
“米库,这真的是最后一件事。把她留在这里。”
“你真会开玩笑。”
“你们不用一起住不用多久,最多两个月,之后风头就过去了。有她在旁边我没法处理这件事。”
他一次又一次地强调“两个月”,就好像我听到这个词就会答应一样。
“我说不会就是不会,跟新城区现在怎么样没关系。”
他又犹豫了一会,再次打开自己的大衣口袋,从里面拿出一块怀表:“那张票有四百多,这块怀表还能卖钱。”
我的表情逐渐从玩笑变成不满:“我果然不该相信你,你刚才和我说你只有五百。”
“你可以这么说,但你只要告诉我答不答应就好了。”
我把那两样东西推回让乔那边:“你觉得我真的有空跑到新城区,然后再把这些东西换钱?带着你的传家宝滚蛋吧。”
“你还要什么?”
“我什么也不缺,让乔。”接下来的时间里,我无视那家伙,去店后面拿了一份老式苏打水,回来的时候却发现他还站在那里。
我最后一次赶人:“这里是我家。”
让乔自顾自地点了一根烟,头顶飘满令人呼吸困难的飞絮。
“答应我这一次。”他说。
“我说了不行就是……”
让乔打断了我。
“米库。”他低着头,“关于七十二号的事……”
外面的沙尘猛烈地略过墙壁,留下黄色的断痕,在视野里过了很久都没有散去。而那些恳求化作深浅有致的点。
“我很抱歉。”
我叹了一口气:“你抱歉干嘛?抱歉自己听到了不该听的?那还不如往耳朵里灌两桶水。”
他再次道歉:“我很抱歉。”
“你是拿这件事来威胁我的?”我有些生气。
“不是。就是在道歉,仅此而已。”
他诚恳的态度让人感觉不像假话。
虽然我不吝啬用最恶意的态度揣测这家伙。
时间在流逝。
我绝对是疯了,或者脑子有什么问题。
“行吧。”——在这样无奈的声音里,我绝对是抱了侥幸心理。心想着反正就这么点时间,反正到不主动和那个女的搭话就好了,答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