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客观一点评价,我与某人的初次见面十分糟糕。没有好脸色,也没有问候。而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和一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打交道。
详细回想起来,让乔也好、那个邻居也好,也就只有愿意忍受我的脾气的人才会和我说话。从来没有我适应别人的份,只有别人适应我。我满足于这种状态,所以今天第一次和别人打交道的履历,绝对只能用“糟糕”形容:
“我要回家。”
让乔离开很长一段时间之后,留下的这位姑娘如是要求道。这应该是两个人头一次直接交谈。
我无视了那个请求,自顾自地从箱子里翻出罐头。
不清楚今晚该吃什么,最喜欢的玉米浓汤在前天吃完了;唯一剩下的新鲜食品是红椒,我觉得自己可以做一份简单的炖菜。
“我要回家。”她抓着衣角。
斟酌了一番,还是决定别卖弄自己半吊子的厨艺,然后拿出一包烘干的吐司。
我在餐桌上拉开两把椅子——其中一把曾经放在书房——然后朝着那姑娘挥手:“坐。”
“你在听我的话吗?”
她似乎对这种爱搭不理的态度很不悦。
我打开了自己那份:“当然在听,你不吃饭吗?”
“我和你说我要回家。”
“那你回去吧。”我掰开上边的密封夹子。
“你说……什么意思?”
“我又没拦着你。”这间小屋子充满陌生人的僵硬,“你要是想走就自己走。”
窗外夜晚的恒星与金属共用冰凉的质地,流落的尘埃组成了这座城市。尽管我看不见。
她提防的声音:“但乔不是让你看着我吗?”
我极不走心地看了她一眼,懒得回答,从兜里摸出让乔送的那块怀表。
有着像金黄刺绣一样的纹理,以及拉花的表盖。总觉得让乔说只能“换一点钱”还是太保守了,起码值好几百。
表盘上写的是西文,或者其他不常用的语言。总之我看不懂,只能通过文字角度辨认时间。
“你真的打算让我这样走了?”她又一次问。
我被折磨得不耐烦了:“当然。又不是我求着那个该死的警察把你留下来的。爱走走,不走就坐着。”
她带着些许的难以置信。
我好像听见她嘟囔了一句“无可理喻”之类的很失礼的话,声音小到听不清,却没有确凿的证据供我发火。
“那乔给你的东西呢?你可是收了他的钱。”
“无所谓,等他来讨债的时候还回去就好。当然,要是一直没来我也不介意替他收着。”
反正我们关系又不算好。
她看着坐在椅子上的我,过了一小段时间,也坐了下来,拆开我准备的餐食。
“我知道了。”
相较于之前,用餐的这段时间则更显煎熬。我从没仔细打量过眼前的客人,也不认为有必要浪费时间在这种事上。
途中因为只有干粮而被抱怨了,我便用同样的话术威胁她,如果不想吃就自己解决。
得到这样的评价:“你对所有人说话都是这样?”
“我想是的。你有意见?”
她绝对有什么话想说却没说出来。不管是碍于脸面还是不敢说,那副怪异的表情都暴露了这一点。我希望不要是前者。
继续闷着头用餐。
器皿的磕碰变的无限宽广,对应陶瓷与钢铁,最后停留了下来——什么也没有。
因为没在心里计数,所以不知道这回究竟说了多少字,但相遇的第一天的确成为了一周以来张嘴最多的一次。往后我们基本就不说话了,或者只是按照“啊”、“嗯”一般的脚本吩咐对方去做某件事。
这种距离感符合我理想的状态,有几天竟然涌现了种自豪感。
二
我不大满意这样的气氛,想要稍微说几句呵斥的话,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管怎么说,这种结果是两个人共同促成的。就算她能变得多话了,最后还是会被我掐灭所有的话题,重归当下这种状态。
她到现在还穿着来时的衣服,我觉得自己好歹该主动一点,所以问她:“你不准备换衣服?还是说打算把这件破布穿一辈子?”
有点火药味,就当是在所难免的吧。能学会搭话我就很满足了。
“只有这一件。”跟前几天不一样了,她竟然愿意接我的话。
“那是你的问题,至少在我的店里把自己弄干净点。”
“如果你愿意让我用你的浴室,跟现在肯定不一样。”
“对,是不是之后我帮你把衣服准备好?”
“你看不惯我呆在这里,我立马就可以走。”她的脖颈涌上一点血红,“又不是我自己愿意留在这里的。”
“就现在这种天气?”
“这两天风弱了。我完全可以自己走。”
“我宁愿信把你带来的那警察。”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我还是走进自己的房间开始翻找衣服。
“自己会洗澡吧?”手上的动作不停,我问她。
“当然。”
“那就好。”我稍微松了一口气,只是手里翻了半天都没发现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这时候才想起来家里唯一正式一点服装的此刻正在自己身上穿着。
不如先找别的顶替一段时间?反正她不会在意——于是目光自然而然落到好久没穿过的浴衣上。
“我这里没别的衣服了,浴衣怎么样?”
“谁的?”
“除了我的还能是谁的。”
“可以。”
“那就拿好你的东西。”我把东西递过去。
“你呢?”拿到我给她的衣服后,那姑娘问,“你不洗?”
“我为什么要洗,这里是我家,何况我自认为比你干净得多。”
“行吧。”她点了点头,然后问我,“浴室在哪?”
“经过那个塑料帘子进里屋,左拐第二个房间。别走错了,第一个房间是我的屋子。”
“没问题。”她向我所指的方向走去。
三
我坐在凳子上,感觉自己有几年没摸过书了。
风化的镀层,似曾相识的文字,字体的墨水中间横穿过一条白线。多半是初版印刷时的失误,不过我非但不觉得这是缺陷,反倒因此更有收藏价值。
在触碰的那一刻不免担心纸张会不会碎裂。
上面用粗糙的线条描绘出展开的帆布,捆绑木头的支架,做成翅膀的模样。
“画的是什么?”借宿者在旁边问我。
空空荡荡,慢了一拍的思考,我随后才发觉有人叫我。
不怎么想跟她废话,但是我还是说了。
“能把人送到天上的东西。”
“你的意思是像飞艇那样的?”
“差不多。”我对她能够相信没抱多大期望。
“就靠着这么一两块破布?”她伸手过来想拎起对应的书页,但是被我躲开了。
“至少书里是这么说的。”
“怎么可能,这是什么年代的书?多半是假的吧。”
“确实是假的,只能算是蓝本而已,有没有人能做不来还不知道。”我合上书页。
“你做得出来?”
“不,当然做不出来。”突然被这么问,有点不知所谓。
“那你留着这些东西干什么?”
“只是单纯喜欢收藏而已。我不讨厌这种凌驾于机械之上的幻想。”
“啊,是吗。”
我只有一个书架,背靠背接受油灯的打光。
注意到的时候才发觉灯座底下那块油脂已经所剩无几了,将要溶解一样。
渐渐被粗线条渗透,只剩我周边的地板。
“你怎么进来的?”我想起来起初这里好像只有我一个人。
“你没锁门。”
“我不是问你这个,我不记得我有让你进书房。”
“你没提前说过,我以为这里所有的地方我都可以进出。”
“这里是我家。”我试图告诉她一些常识。
“但是你让我留下了。”
“出去吧。”我腾出一只手,向着门口推,“趁我心情还好。”
不过她还是一动不动站在旁边,将身子埋在我给她的那件浴衣里。我因此有些抱怨,毕竟看着别人穿自己的衣服还是很……奇怪。
“我在和你说话呢,出去。”
“我不出去会怎么样?”
“那你离开的可能就不止这间屋子了。”
“我的东西还在你家里。”
“我会还给你的。”
“你的衣服还穿在我身上。”
我稍微犹豫了一下,的确这件浴衣不便宜,买下来的时候将近一万元。虽说自打给她的那一刻起就没想着要回来。
“那就把衣服留着。”
“我不会走的。”
“随你便。”我观察了一会身后的台灯,玻璃罩有几个地方已经烧焦了,那几道黑色的裂纹大概是冬天留下的——不知道是几年前的冬天。
“你不准备走?”我扶着书架站起来,把手里的书递给她,“那就先帮我拿一会。”
她把那本书抱在胸前:“你准备去干什么?”
“点灯,里面的脂肪不够用了,灭了的时候就真的什么也看不见了。”这么说着,我拿起桌子旁边的镊子,压在火苗上——和我描述的一样,书房里立即变得一片漆黑。
“啊,另外,不要去动夹起来的那一页,我刚才看到那里。”我补充道。
“这本书让我看一会?”
“现在什么也看不见。”
“我的意思是等到你点好灯的时候。”
“我还要继续看呢。”我伸手在下面摸索,记得好久之前应该把油放在了抽屉里,而且当初买的还是很好的动物油来着,烧起来不会有烟的那种。
很快,在底下发现了冰凉的铁盒子,里头排列方角的马油块。挑了一块大小合适的放进去之后,借着上次燃烧的余温,书房重回明亮。
“把书给我吧。”我拿手帕擦了一下粘在手上的油,朝她要刚才那本书。
“你只有这一本?”她不愿意放手。
“只有这一本。”
“那你暂时看一会别的,先让我看着。”
“动力学方面的我家就只剩这一本了。”我向她解释,“况且这种东西就算给你看了你也看不懂。”
“那其他的书呢,你不打算看看?总之先让我看一会。”
“有两本植物学方面的,不过里面好多东西都太老了,剩下的几乎都是学术论文了。”
“知道了。”她终于肯把那本书还给我了,“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多买几本……那个‘动力学’的?”
“你看这附近哪里还有书店,想买就必须跑到新城区。”我把有分层的那部分书页打开,目光正巧落在刚才读的一行,这应该算是幸运。
可刚才那一折还是留下了一条不浅的折痕,有点心疼自己的书本。
“我可以站在你旁边看着吧?”
“随你。”我身子挪了一下,给她留出一块空位,她就这样一句谢谢也没有地坐在我身边了。
“你难道看得懂?”有点疑惑她为什么对这种东西感兴趣。
“看不懂,不过至少有插图。”
“那你相当于失去了这本书全部的乐趣。”我嘲笑她,“这本书涉及到一点空气学。”
“嗯,那希望你能研究出点什么。”她留下这样一句,然后就埋头专心看书了。
这种无动于衷的反应让人有点失望。
“我翻页不会等着你的。”我说。
“好。”
四
十足的默剧。我们谁也不理谁,能听见的只有铁制品彼此碰撞的声音。
这个时间——因为是晚上,加之勉强算是夏天,所以天黑的早。我们只能靠着蜡烛的光辨认彼此,在那灿烂粉饰住的顶点,外面落了一层光晕,正在透过那层镀膜朝四周散射着。
看她的脸。就像被水膜分割了一样,剔透花璃的沫,变成好几小块。
……依旧很漂亮。她是个很有特色的姑娘。
其实我也不想这么办,蜡烛这种东西确实很贵,找遍了家里也只有那么一两根。可问题在于煤油灯烧起来会有烟,平日里停油用用就好了,要是在用餐时太煞风景;书房的油灯又太大,实在搬不过来。
嗯,我知道,吃的只是罐头和速食品而已,却还在意这种细节。
低头的时候偷闲看了她一眼,在这种时候竟然比我还安静了。
“你拿的什么?”我问她。
在食物方面,我们两个是没多少规矩的。一直以来都是维持想要什么自己拿的状态,毕竟我也清楚自己只剩下苏打饼干和干酪这两种东西拿得出手了。
“应该是鹰嘴豆罐头。”她低头看了一眼商品标签,“还有苏打饼干。”
“什么味道?”
“果干。”
“还剩多少?”我对这口味倒是挺喜欢的。
“这是最后一包了。”
“给我留一点吧。”我吩咐说。
“最后一块只剩一半了,你还要的话我就给你留着。”
“你吃过的?”
“嗯。”
“那还是算了吧。”我开始后悔起自己为什么没有提前告知她少吃点果干口味的,甚至怀疑起她是故意的。
当然,我清楚只是自己的无理取闹。很正常,相比于旁吉卡酒、腌到失去味道的干菜,谁都会选择至少能吃的方便食品。
“你喜欢这个?”她好像很会察言观色,发现了我的表情。
“不算喜欢,只是相比于某些根本吃不下的腌制品,我更倾向于苏打饼干。”
“你指的是?”
“腌菜干、或者某种根茎。”
“的确吃过,但是我觉得没你说的那么不堪。我们说的是同一种东西?”
“你觉得菜干还能有别的腌制手法?”
“你是怎么吃的?”
“旁吉卡酒,为数不多能缓解腌菜的腥味、同时我买得起的东西。”我把手中的铝制酒杯递过去,因为还未开杯,所以留着大黄色的封条。
自己一个人就算了,家里有别人还是不要动这种东西为好,只有尝过的人才知道旁吉卡酒的味有多大。不客气的说,新鲜大蒜在其面前都相形见绌。本来今天都被我从柜子取出来了,却还是在开瓶的时候畏畏缩缩,最后就变成现在只能干放着的样子。
“我见过这种酒,好像。”她放在手里,最后目光聚焦到很有特色的拉环上,“但是是当做药酒用的。”
啊……不出所料。虽然从第一天就开始怀疑这是药酒了,但今天其实是头一次从别人嘴里听说。
“你对这个拉环有印象?”
“甘草厂卖的酒经常会这么做。气味太重了,所以不会很轻松就打开。”
“甘草?”我想起来某个倒闭的厂子,“这种东西现在还有人种啊?”
她把酒还给我,“锈名以前是有的,但是现在已经禁止种植植物了。”
五
早上没有太阳。因为气温异常的低,我给自己多披了一件衣服。
身后临时借宿的姑娘在我旁边站着,她正在玩弄自己的衬衫,用手叠成奇奇怪怪的形状。我想这应该是把折纸的手法沿用上去了,可是看不出究竟做的是什么。
我们有一段简短的对话:
“你好。”我感受到后面有人走过来,打招呼道。
她回:“早上好。”
“你在做什么?”我低头看着她的手腕,“我觉得这手法像折纸。”
“你看的出来啊。”她站起来,捋平自己衣服的褶皱,“确实是在折纸,不过我不想告诉折的你是什么。”
“你不愿意告诉就不告诉……”我转头回到前台,“你喜欢手工?”
“不算喜欢,小时候偶尔会学着做。”
周围的建筑是冷色调的,就连杯子里的水也是冷色调的(好像它们本来就是)。我注意到她也比平时多穿了一件外套。
我突然好奇:“你和让乔什么关系?”
“你为什么关心这种东西?”她看我。
“就是想问问。”
这么解释还是有失偏颇。真要论动机还是有点的,就是被她一直挂在嘴边的那个称呼——“乔”。这是个相当有意思的称呼,“乔”而非“让乔”。有可能只是觉得用后面的叫法太别扭了,因为我也这么认为,但也可能是单纯出于关系好才这么叫的。
“为什么要和你解释?”
室内不明亮,只能依稀看清她脸孔的线条。席卷了地面,连同砂砾一起路过门前的台阶,在运动的伪影里构成清晨的风景。
“你脾气可真大。”
“分明是你问的太多。”
圆润的杯口支撑在指肚上,看见自己慵懒倚靠着的幻影。
我觉得这位客人很不礼貌:“下次你再和我这么说话就别在这里住了。”
蒸汽、天花板、水蓝的远景。
“不可能。”她转过头不和我聊了。
“……随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