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个人。
一个独自住在老城区的女性。
无论从那种角度解释,这都是个很有个性、或者有特色的标签。
我忘记让乔是怎么评价她的了,但是把我刚带过来的时候有说“忍一忍”之类的话,还嘱咐不要多嘴。从那时候开始,就对这是个什么样的人有些好奇了。
她又在拨弄那块怀表。我记得这是我送给让乔的礼物,也是一个承诺。所以当初为了我被作为筹码拿出来的时候,有些生气。
可惜这块表最后还是落到别人手中了——就是我眼前的这个人。一个怎么看都没有原主人和善、没有原主人礼貌的人。
对此的不满也迁移到了此人身上。
表盖被打开,随后又关闭;第二次被打开,接着第二次被关闭。我有充足的理由质疑她不是在看时间,只是想找乐子。
或许是出于心疼让乔的财产,我打断她:“如果你想看时间,把盖子打开就好。”
翻飞的手指停了下来,接着看向我。
“我知道的。”
“那你还把表盖拨来拨去?”
“我就是想玩玩,仅此而已。”她把手里的表盘放回上衣兜,转过身来正对着我,“这种事情不是你该管的。”
说话的声音和以前一样,很不中听。
“我也只是提醒你,仅此而已。”我学着她的腔调,但是说完就后悔了,因为我不知道她会不会真的因此生气。
不过什么也没发生。
她慵懒地挪动脚步,走回房间里。我在后头跟着,起先没被发现,直到因为脚步声太大而被回头看了一眼。
那双眼睛藏在刘海里。我觉得她没有打理过,不过这样自然的条理在她身上反而比工整地排起来好看。
“别跟着我。”她说,“自己找事情做去。”
这样的要求一点道理都没有。她又不是不知道自己家什么样:翻遍了仓库和床头柜却找不出一件有意思的东西,书房里那些书倒还算可以,但人又不可能一天到晚只看书。
“找不到事情做。而且我要是动你的东西又会被你念了。”
“你自己没带东西过来?”
“没有。”
她拿出来让乔的那块怀表,随意地扔过来:“那就玩这个。”
在掌中渐渐消退的温度,还有金属制品独有的密度。它们全都提醒我,这块怀表刚刚和她的皮肤贴在一起。
我打开看了一眼。记得以前让乔会在这里放上我们的合照,而现在只剩下钟表店花体字的签名。
想来是被他拿走了。
“就这么给我真的好吗?”
“你又不能带着表跑了。”
“那说不定。”
“跑了也没关系,反正让乔到时候怪不到我头上。”
我发现怀表吊链的接口处脱落了,用手指将其压回去,只是金属的硬度比想象中强得多。
完成这段交易似的过场后,就老实回到了自己屋里。其实单靠一块怀表根本无法缓解住在这的无聊,不过至少让乔的东西被我要回来了。
我认为这是我的胜利。
到了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我又开始对“独自住在老城区的女性”这个身份感到好奇,却不想直接问她,好像我被压一头一样。
门梁落沙的浅息。偷偷从厨房里拿了点吃的,然后在店前发呆。
其实我没怎么来过老城区,从小时候开始就住在锈名。有两回运私油在七十七号公路老城区关口踩点,应该算一次。可惜后来换了路线,就再也没到这里了。
我从没想过这里还住着人。
温凉的触觉拂晓地面,偏乱的光线走失在墨色的帷幕。
果干口味的苏打饼干味道很好,虽然没有真的果脯在里头。上周被问及还有没有果干口味,我撒谎说没有了,因为这是为数不多我还喜欢的零食,肯定不会想让给别人。
虽然这本就不是我的。
等到脚下的悬崖发出最后一声哀叹,我回到自己的房间,结束深夜的透气,看见她守在门口。
“你还没睡?”
她淡淡地说:“你也没睡。”
“现在准备躺下了。”
她只是“哦”了一下,接着朝着我的房间看了两眼。
“你把这里当成自己的房间了?”
我觉得现在才这么问未免太晚了。
屋里头原本没几件家具,剩下的都是我抽空搬进来的。
“是你叫我随便选一个空屋子的,正好这里还有床。”
“……好像是。”
“都住了快一周了,你总不能叫我搬出来吧?”
“当然不会。”她没继续讨论这件事,低头看了一眼我手里空掉的苏打饼干袋子,“什么味道的?”
我有些紧张:“果干。”
“你那天和我说没有了。”
“我记错了而已。”
“记错了想起来的时候不应该告诉我吗?”
“我想着反正苏打饼干一直都在餐厅的箱子里,你要是想要就自己拿。”
她掰开我的手指,发现还夹着半片苏打饼干,就毫不留情地拿走:“按现在呢?还剩多少包果干口味?”
“一包也没有了。”这次没说谎,是真的一包也没有了。刚才被拿过去的是最后一片。
她点头说“知道了”,接着在目送我回屋之后走到门外,顶替上我离开的位置。
二
坐在门槛上,观察那些变化莫测的云朵。
还是和小时候一样。
它们黑压压一片,从穷尽目光的天边行军而来。浸淫日照,从外面上升黑烟。
我记得曾经有一种专业的术语形容这种现象,名叫“环境污染”,几年前盛行过一段时间,现今却都被人们抛之脑后了。
可惜我不关心所谓的时事,也不关心“环境污染”。这个词语仅仅是在脑海里浮现了一刹那就转瞬即逝,继续低头玩弄冰凉的小铁匣子。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是在店主——她只允许我这么称呼她——的房间里找到的。
擅自拿别人的东西肯定不好,我本来也不是做这种事的人。问题是这两天她对我的态度越来越差,哪里都不让我去,加之我很讨厌这种不被重视的感觉,就偷偷拿了点不显眼的东西,算是报复。
比如我手里这个。
铁盒子、外表没有字。打开之后是类似油膏的东西,味道很大。说不上让人犯恶心,也绝不算好闻。我猜测这一定是机械之类的养护用品,因为看上去她就是干这一行的。
意识到这件事的同时有点后悔,如果真的是机械的养护用品的话,对那个人来说一定很重要。我没有刻意惹怒对方的念头,只是想在不被发现的范围里,做点泄愤的事情而已。
身后传来脚步声,我猜测她要过来了,慌张地想把手里的物品藏起来。然而门前根本没有可以放下的空隙,最后只好光明正大地捧在手心,祈祷她不认识这东西。
事与愿违。
“你手里拿的东西。”她走过来靠在我身后的墙上,“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这是我自己的。”我撒谎,却清楚自己无力的语调早就暴露了一切。
她毫不留情地揭穿我:“你在骗人。”
我无话可说,只好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
于是在这不友善的气氛里,她弯腰拿走我手中的铁盒,上下打量着。
“你知道这是做什么的吗?”
“不知道。”
“那你还拿?”
我不作回答,任由她用羞辱性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我。但对方似乎没有得寸进尺的意思,在简短的叹气之后甚至向我解释说:“这是蛇油膏。”
蛇油膏。三个字的笔画描摹出来,但也和刚才想到的“环境污染”一样,马上又抛之脑后了。
反正我都不关心。
没想到的是,她把那盒油膏放在手里摩擦一番之后,又扔回了我这边。那动作随意的我差点没接住。
“你……不打算收回去?”
我发现手里的“蛇油膏”已经打开了盖子。她扔的很精准,恰巧底部落在手掌,不然就会弄得一手油了。
“我不介意你试试。”她说,“你知道蛇油膏是干什么的吗?”
“不知道。”
“保健品。”她言简意赅,“抹在皮肤上就能用。”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这东西很贵吧。”
“早就记不清价格了。好几年前买的。”
我没有盲目听她的话,总怀疑会被耍一些不好的伎俩,先和她声明道:“是你叫我这么做的。到时候不要叫我付钱。”
“收钱?”她被弄笑了,绕开我走到门口的悬崖边上,扶着栏杆,“你放心吧,我没那个闲心和你歪东到西。”
“但把东西送人不像你能做出来的事。”
“你以为我要送你?”她摇了摇头,“不……我只是让你试试还能用不。能用的话我当然就收走了。”
“如果不能用呢?”
“那你就爱怎么玩怎么玩去吧。”
她留下这句话之后把我晾在一边,自顾自地眺望远景。
我望着手里的铁盒子,不想老实照做。
盒盖子应该还在她手里,我就挑了个不容易踩到的地点放着。她好像也不关心这件事似的,连转头确认一下都不肯,我们就这么度过了十几分钟。
棕色的衣服凋零看不见的碎片,衣尾拍打在她的小腿上。
恍惚间竟然觉得身躯在尽头缩小了,那个背影离我略显遥远,两人实际上只隔了几米不到。
说起来,我还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突然觉得这个人好像也没想象中那么不可理喻。
——不必误会,我的意思不是因此对她有改观。只是觉得至少能够思考有关她的一些事了,仅此而已。
隔了一会,她问:“你抹了吗?”
“你指什么?”我小心翼翼地问。
“蛇油膏。”
“没有。”
她没有因为这回答而生气,只是低声说:“那就算了。”
三
我叫東岛。
我应该不算穷,如果不抽烟的话,单靠警局的工资其实够用。偏偏自好几年前开始,每天都要犯几次烟瘾。
我不得不抓住每一次赚钱的机会,不然晚餐和香烟之间必须舍弃一个。
这里是工厂,应该不会有人介意,稍微抽一根。
我从兜里掏出用硬纸壳子包住的一捆香草,点着,送到嘴里。
在家里不会抽,那里是禁烟区;平时也没得机会,毕竟有的地方烟草属于管制品。只有到了这里:被顶天立地的铁架支撑起来的、半空纵横交错犹如蛛网排列的、我上班的地方,才有机会吸两口。
我感到肺疼,是不是换了烟草品种的原因?但是原来的植株太贵,已经买不起了。
从胸腔往里面收缩,阵痛。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自己体内器官的存在,如果以前还在上学那会应该会高兴坏了,没想到是以这么悲哀的形式认识到的。
脑袋靠着墙壁,耳鸣,想睡却睡不着。于是我又只好睁开眼,注视那些工人工作的样子。
他们围着的东西叫什么来着?
轮毂的凹槽上镶嵌复杂的锯齿,顺时针转一下,本来另一半还悬空的结构就突然掉下来了,发出啪嗒啪嗒的响。
“给一根?”我后面有人问。
我转头看向那个人。比我年轻很多,顶多二十多岁。别的没注意到,却净看着那件衣服了:工整、漂亮,虽然也是和大家一样的拉环、一样的背带,但是比我(我们?)的要高调很多。
这人是谁呢。啊,好像是最近新过来的。原先当过机械师,现在负责指导设计。总之比我厉害就是了。
“要钱。”我言简意赅的告诉他。
“当然。”他微笑,看起来很和善,然后问我,“多少钱一根?”
“三十。”我故意报的比市场价还要高,准备小赚一笔。对于这种人来说,稍微贵五六块应该不会在意,哪怕图个方便也会心甘情愿掏腰包。
“哪里产的?
“丹尼斯,就是本地。”我一边说一边从兜里掏出来另一根烟。只要他交钱,我就给他。
“你的价钱贵了六块。”他说。
“是贵了,但是离这里最近的烟草店有五公里,往来一次的车钱是六块的好几倍。”
“我去一次可以带回来十几包。”
“那你就自己去吧。”我把已经到了手里的烟又收回去。
“那我就自己去。”他看起来有点失望,不过没拦着我,接着从自己兜里掏出来了另一根香烟。和我的不一样,上头印刷上了好看的花纹。
什么啊,自己已经有了。
我感到一阵扫兴,随后又不免怀疑他是不是来拿我找乐子的。
他没和我说话,只站在一边静静观赏施工到一半的巨大机器。我们就这样沉默了一小会。
“早上吃的什么?”他突然问我。
“青豆罐头。”我不明白他的用意,随口瞎编了一个以前吃过的。
“啊,我记得。以前在老城区经常吃。”对面表达了一下认同,然后就没了下文。
身边再一次安静了。我们两个一同静静观看那些工作的人。
“那边。”又是他大喊一句,应该不是对我说的,我却照样被吓了一跳,“左边的轴插错了,应该是从上往下数第五个槽。”
远处那群工人停顿了一下,然后按照他的指示把半米粗的铁柱拔出来,向下移了一个槽位。在回到正确的位置之后,铁柱末端的螺纹正好和发条对上。
“他们在做什么?”我问身边的家伙。
“应该是吊轨机……严格意义上讲是精简版,不过比一般的大几十倍,看样子完成后会成为新国道的伺服。”
“伺服是什么?”
“控制什么时候该升起来,什么时候降下去的结构……你这么理解就好。”他和我解释,然后递过来刚才一直没点燃的烟,“借个火。”
“一元。”我毫不犹豫。
“好,一元。”他没有拒绝,从兜里掏出来小的可怜的钞票递给我。我接过来,发觉已经被他捏的皱巴巴的,心里埋怨,手头上还是掏出来打火器,拧了两下发条。
凹凸不平的嘴管里跳出来两颗火花。
“你没点着。”他提醒我。
“很快就会自己着起来。”
“行。”他把香烟放回嘴里,吸了一口之后拿出来,吐出一口漂亮的雾的弧线。淡淡的烟草腥呛,混着烧干葡萄叶以及柠檬皮的酸味。我才发现这牌子比我想象的要高端得多。
“你是警察?”他问我。
“算是。”
“我认识个跟你干同一行的……”这人露出追忆过去的面庞。
我示意他说下去。
“新法还没修订好的那段时间,大家都默认不交换班期的石油费。偏偏一到他负责我们地区的油收,就一定要收这时候的钱,邻里都很不好过。”
“那真是遭天谴。”我深有体会。还好现在负责我家那片区域油收的警察是我同事,不然连换班期的油费都算上,真的不好过。
“我家旁边的邻居可厉害了,每次都会和那人打起来,还有一次逼得警察开枪了。”他像是说起了什么好笑的事,嘴里叼的烟上下飘,火星子四溅。
“他还好么?”我难免替他的那个朋友担心。
“不,还好。那个警察还是不敢真的朝她身上开枪,再怎么说也是个女孩。”
“女人?”我确认了一遍。
“女孩。”他强调,“那时候最多十八九,现在倒是二十出头了,比我都小。”
“那还真是厉害。”
“何止厉害,我头一次见到她那年,店里就躺着机械师执照了。我本来以为三十岁之前能考到执照就挺天才,那样式的头一回见——我觉得她唯一的缺点就是不长个。”
“哪所大学?”
“政府发的。”
“你那个邻居叫什么名字?”我有些好奇。
“米库。”
我回忆了一下,没听说过。
“对了,你缺钱么?”他转移话题。
“你看出来的?”我不觉得自己表现的那么明显。
“我只看出来你有肺病。”他说。
我默不作声。
果然头脑好的人就是不一样。
“这样吧。”他把烟从嘴里拿出来,“警局奖金怎么算的?”
“案子数量。”
“我可以帮你找案子,三七分成。”他提了个条件。
“你能找得到案子?”
“我知道挺多灰色地带的工作者。反正警察不管他们是大度,管了他们也不能赖在别人头上。”
“你也缺钱?”我重新打量了那家伙一遍。
“我得抓住每个赚钱的机会。”
“你抽得起这样的烟就不像穷人。”
“在你眼里看来我可能挺有钱。”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指向一个方向,“但是我还想住好点的房子。”
我顺着他的手看过去:那是老城区的一座尖塔。因为离得相当远,只能看见模糊不清的轮廓。我记得这种塔应该是每个城区都有的地标建筑物,老城区也有类似的,不过最多只有这座的四分之三高度。
“你想住那座塔?”
“是的。”
“有什么意义?”我质疑他,“而且那种建筑物还不一定能住人呢。”
“我喜欢做梦。”他的回答充满浪漫主义色彩。
“你是有梦想的。”我的语气全是反讽,最瞧不起这种人了。
“那么,我刚才提的条件你觉得怎么样?”他把话题拉回正规。
“不了,我更愿意安安静静在这里站岗。”
“是么。”他看起来挺沮丧,“那祝福你在这里站岗能赚个几百万吧。”
“不久,只要将近一千年就可以了。”我没生气,反而调侃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