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带点吃的?”优靠在我肩上。
“那就带点。”
“带什么?”
“最好是不容易坏的吧。比如腌咸肉,或者干奶酪之类的。”
“我不喜欢那两个。”
“就是因为平时不吃才带着的。”
“汤豆罐头吧。”
“那是正餐。”
“好吧。”她的脑袋离开我,如释重负的同时有点不适应。
——临走之前,我这样回答她。然而当自己真的尝了那两种味道怪异的存粮,才觉得优的厌恶不无道理。
虽然名字不同,两者的味道却出奇一致:晒干的橡胶。或多或少有点盐津和奶制品的感觉,面对干瘪的口感却都不值一提。
我们已经到锈名了。锈名的朗伯斯区。然而这里离锈名真正有人的地方——比如河岸街、温斯特敏区——还是很远。听说很久之前朗伯斯区发生过一次重大事故,导致整个区都被废弃了。现在除了流浪汉基本上没人住在这里。这也印证了我们一路上走过来看到的风景:荒无人烟。当然事故的具体情况因为我不住在锈名,所以也不清楚。
偶尔周边会有两三盏吊灯探头,焦糖一样的灯罩,旋即很快回落下去。空空荡荡的房子瞪着没有玻璃的窗户,枯寂如骷髅。焦灼的路面与干渴的孤独,衬托稍微远一点的优,出现天然的景深。
她好像离我比料想之中远得多,我忍不住叫她的名字。
“优?”
“嗯。”她停下脚步,转头看我。
而那距离感找就没有缩减,我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与气温无关,说不定是那景深的毛病。
“你热么。”
“不,现在最多二十摄氏度。”
“好吧。”我叹了一口气,主动靠近她,只是想消除怪异的距离感,仅此而已。
“还有多远?”我问。
“快了,剩下一公里就能到泽塔街。”
“朗伯斯区不是废弃了吗?你瞧这楼全都空了。怎么还会有服装店?”
“我认识一个……算是熟人吧。他还在朗伯斯区开店。”优边走边说。
“真的有生意么?”
“没有啊,但是他也没办法丢下店就这么走了。”
“对了,朗伯斯区的事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你知道一百一十五号国道么?”
“知道。好像是从老城区通往锈名的快速公路。但是几年前突然坍塌了。”
“是的。坍塌的一百一十五号国道残骸坠落在朗伯斯区,直接造成了爆炸与火灾。火势蔓延的很快,最后整个朗伯斯区都废弃了。”
“原来如此。我说怎么一路走下来所有的房子都有被烧焦的痕迹。”我们进入了一片如密林的废弃楼房之中,“对了,既然你是锈名人,你有没有看见一百一十五号国道坍塌的过程?”
她沉默了一下:“一百一十五号国道坍塌的时候,我就在朗伯斯区。”
“你还活着?真是命大。”我把手中的腌肉揣进兜里。
“我和你说了很难吃。”优敏锐捕捉到我的小动作。
“你看见了?”
“看见了。你刚才还把吃剩一半的奶酪抹在上面。”
“但愿你平时眼睛也可以这么好使。”
“那个奶酪稍微有点放过头,如果撒上盐和砂糖就不会那么难吃了。”
“不,我会选择罐头。”
“你喜欢就行。”
她突然停下脚步,我也有点猝不及防地跟着停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已经到了这条街的深处,一栋废弃的房屋前。
暗黄色焦痕延伸到我们面前的门板上。算得上是门板,只是很简陋而已。
“这就是你说的服装店?怎么会有人。”
“你进去不就知道了。”优看了我一眼。
“对了,你的家在哪里?”我问,“如果近的话,买完衣服要不去你家看看?”
“我家在塞西斯温泉街,离这里还是有点远的。锈名可比你想象的大。”她回答,“而且就算过去了,到最后我还是要跟你回店里吧?经过家门口却不能进去,我不喜欢这种感觉。”
我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如果愿意的话……你就这样回去也不是不行。”
“还是不了。”她停顿,接着伸手拉开店门,“我的油罐什么的还放在你店里呢。”
二
货品全都摆在地上。
我弯腰拿脚边的布,翻开背面缝上去的标签——百分之七十的棉。如果是真的的话,相当的高级货。剩下百分之三十的成分没表明出来,但再怎么样棉布的含金量也不会打多少折扣。第二次翻面,露出处理卷边时没剪掉的线头。这做工的确不敢恭维,不过知道价格之前不好妄自评论。
我把这匹布料搭在手臂上:“多少钱?”
进来的时候没看见老板,所以直接用喊的了。
“五万,两件一起买有折扣,八万。”
有人回答。每一个字之间都夹杂像疙瘩一样的异响,听上去跟声带坏了没两样。我朝声音的方向看了过去,发现了是从木质屏风后头传来的。
棉布居然只卖五万。
我本来只抱着一个问问看的心态。
“五万,不能再便宜了?”我确认了一遍。
总感觉自己不太老实,如果是真的棉布,五万可是相当少的。
“四万五。”那人考虑了一下,“不过两件一起买没有优惠了。”
我没想到真的能讲的动价。把胳膊上的布匹翻个面,再次捧在手心里,感受许久未见的柔软触觉。
跟记忆里的感受没差两样,虽说已经不记得是哪段时间的记忆了。
“真的是棉布?”
“百分之七十棉,余下百分之三十化纤。”
我终于想起来那个人的声音像什么了,就是劣质磁带机。
可惜就算再怎么便宜,我目前一个月的补助金也只有这个的四分之一,还不包含油费水费。
“以后有机会再来。”我把手里的商品放回地上。
“不买了?”和我一起来的同居者不知何时跟我站在了一条水平线,肩并肩。
“我没说我要买。”
“我有钱。”
像是在好心提醒我一样。
“你有多少?”“六万。”——这段简短的对话在耳边回放。
……
我又不是笨蛋,怎么会信这个信口胡诌的数字。
“谁信你的鬼话啊。”
“真的。”她的声音很不服气。
我转移话题:“你挑好自己的衣服了?”
“是。”我此时才发现她的肩带上挂着一件衬衫。
看上去很薄,如果天气好的日子还好,遇上下雨恐怕之后几天都不会好过。
“重新选一件吧。”我毫不犹豫地说。
“挺好的吧,当做衬衣,动起来还方便。”
“你准备当做衬衣?”
“嗯。”
“这怎么看都是——”
“这件其实不算便宜,很薄,一万多。亚麻材质。”
“那你就选这件就好。”这个价钱让我识趣地闭上嘴。
“你的呢?”优在旁边示意。
我才想起来刚才一直没拿定主意,只顾着乱逛。 注意到手边正好有一块湖蓝色的面料,正好价钱也不贵,就拿了起来。
“就这个。”
“那是半成品。”优说。
“我会自己缝,估计比直接买成品便宜四分之一。”
“真稀奇,你还会缝衣服”
我慢慢把选好的商品卷在手腕上:“好久之前跟着邻居学过一点。”
“你觉得可以就好。”优说。紧接着问都没问就把自己的衣服也放到我身上,顺手从数了一些钱出来递给我。
“一万五千,应该够了。”她示意我接过去。
“干什么?”我问。
“你帮我一起付钱。”
“好好用敬语,要求帮忙的时候。”
“那,付钱。”
“你所谓的敬语和之前一模一样。”
倒是我也没跟她拗着的念头,接过来那接近小半本书厚度的钞票。单纯看是没有什么感觉,拿在手里又不免会为那沉甸甸的份量紧张。
“我先出去了。”
优一步一步走下门口的台阶。
我稍微挺了一下背,转过拐角,准备去付账。将看中的两件商品放在上面,打开胸前的口袋,从里面数出千把块——这份给是我的布料的。
“合计一万五千。”
这是来自头顶、稍微高个不到半米的声音。
“两件分开付钱,能说一下单独的价格么?”我一边说,一边抬起头。
三
我想那是个机器人,但是一根钢管贯穿了它的身躯。它看上去好像受过很严重的损坏,但是有人将其修好了。铁圈从里面走线,显现绝缘体。
“上衣一万三千九百元,布料一千一百元。”
店主竟然是个铁疙瘩。
我有些好奇他受过的伤,想再观察一会,于是找了点话题拖延时间:“……刚才的棉布,很便宜啊。”
它瞥了我一下。它的半边脸好像有缝补的痕迹。手法算是细致了,但我认为还能处理的更好。五官除了左眼什么也没有,也许有才奇怪吧,可是这令我相当不自在。
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在想什么?——找不到,只有这糟糕面庞下发出的僵硬回答。
“定价如此。”它说。
我有很想问的地方,虽说在它听来不礼貌,还是想问:“请问那根钢管是?”
“啊。”对面略显惊讶地把脑袋转过去,“您注意到了。朗伯斯区受灾的时候,我被坠落的钢管刺穿了身体。虽然现在是修好了……但是如您所见,我现在被固定在这里,一步不能离开柜台。”
“抱歉。”
“我不在乎的。”
稍微安静了一会。
在这段时间里,它已经把东西打包好,接着第二次催促:“那,请付钱。”
“嗯。”我默默点头,掏出已经准备好的两叠钞票。
一面是优的,一面是我的。
“合计一万五千元,没问题。”简单确认之后,商品送到我手里。
“谢谢。”我收好,转身朝着门外头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