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可以思考有关的事情”到“想了解一下某个人”,这个过程不算长,只用了一个多月,总之在我身上是这样。
我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这样的念头,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开始实践了。
细想一下,我们的聊天好像总是半途而废,这使得我错失掉很多了解她的机会。而更可怕的是,这种半途而废让我找不到方法补救,最后甚至有点愤怒。
这是种“理所应当”的半途而废,而非被人打断的。
所以我决定多做一些事情。
……
宽木纹的柜台上,失足掉落下来影子,随着太阳的角度漂移。在把手和桌面纵横的靛蓝色的头发。
店主——或者说米库趴在柜台上睡觉,特意要求我不要去打扰她,就只能在这里看着。或许因为同样是背对着,自然而然想起了那天洗澡时触摸她的样子。
隔着一层衣服,但是已经完全背下来了,很轻松就能复现出裸露在外的样子:无论是骨头的轮廓也好、皮肤的色泽也好、还是其他一些东西也好。
全都记得很清楚。
不如说想要忘记很难,毕竟是什么也没穿。
柜台上那座收银机大致分成两部分,铜黄的按键和包裹人工皮革的底座,在皮革外头则有羊毛线缝上花体文字。
我猜这是她自己缝的,因为边角处理的很用心,没有任何窜出来的线头。
她似乎认为两个人一起洗澡是件很不正常的事,但我不这么觉得。本来都住到一起了,再稍微靠近一点又不会怎么样。
除了让乔和老城区的几个朋友,我没跟多少人亲近过。只是想着既然“准备了解别人”,不如就从多在一起待一会开始做。
一定很正常吧?这种想法。
上回手路过她的脊背的时候,一直在抖,似乎本人还没发现。平常没见过那种低人一头的模样,所以觉得很新鲜。
也相当……高兴?不知这样形容合不合适。
总之我想再碰一次,或者同类型的经历也可以。
于是把手伸了过去。
我觉得她睡着了,还是没敢直接摸皮肤,而是把头发放在了手心。反正这个地方没神经,爱怎么玩就怎么玩——就像那天她说的,跟对待蛇油一样。
接着很快就发现,她的头发其实不是靛蓝色。单独拎出来全都是和天空一个色彩,放到一起才变成深色的。
在指尖散开、归拢;归拢又散开。
这是个挺令人兴奋的消息,因为知道这点的人应该不多。
胸腔。起伏的胸腔,还有中午的空气、夏天的温度。
头发和天空一个色彩,或者换种说法:天空和她的头发是一个色彩。
应该后者更好听。
又在手中缠绕了几圈,尝试了不同的花样。我突然意识到只玩头发还是太可惜了,这样的机会下回不一定能有。
当然也是因为还想再摸别的地方。
人身上的部位总得喜欢一个,对吧?比如后背。
我不能直接把衣服掀起来,那样肯定会直接把她吵醒,所以选了和后背接壤的脖颈,然后抬起手摸过去。
凸起来的脊椎,外面裹着很薄的一层。
无论是洗个澡还是说直接触摸,我都觉得这是属于了解一个人的步骤,仅此而已。
纯粹是因为好奇心而已。
沿着上下的轨迹摆动,顺着骨头触摸。
仅仅是一个指尖的话,面积确实很小,但碰到的东西比想象得多,过程也漫长的多。
隐形的、流动的,捎来讯息。
然后听见了她发出很奇怪的、以前从没听过的哼声,让人很开心,因为我马上认出来这就是那种“低人一等”的反应。
从鼻腔里发出来,不算大不算小,但是调子很好听——如果有调子的话。
抬起头打量店里的布局,然后继续触摸皮肤,这个过程很令人享受。左边的货架上全都是商品,但角落里有很多灰,看样子很久没来过客人了。
有种帮她收拾房间的冲动,不知本人愿不愿意。
时间是虚构的,当珍惜起来就流失的很快、漫长的时候就拥挤而来。她一直在发出那种低人一等的哼声,断断续续。
我觉得单用手摸还是不够。
她比想象中睡得更深,就直接用手掌覆盖上去。
她接着发出哼声。这一次却比以前大得多,带点受惊的意味在里头。这是让人很满足的感受,相较之下之前那么久的接触都和徒劳一样,使我更开心了。
然后她猛地转过来看着我。
这是我头一次见到那双眼睛有如此冲动的情感,眼角、瞳孔还有睫毛,全都纠缠在一起。
好像很生气。
二
餐桌是从后面的房间拉出来的,临时凑活用。
从那天中午以后我们整整两天没说话,但我不后悔做那种事,甚至光明正大的地和店主解释“这很正常”,可惜她不这么认为。
她送过来一小碗泡开的燕麦粥,自己吃的是罐头。桌子中间的那杯旁吉卡酒则至今没有移动过。
头顶的灯丝温度过高,冷却一段时间又继续亮着。
我想主动找点事情聊,她却根本不回应我。我觉得这很不公平,不管是不是朋友,回答是种待人的基本道理。如果不只是我,她对所有人都是这样的,那真的太糟糕了。
所以我抓住了她的手。
她用极不善意的眼神瞪了我一眼,把胳膊向外拉,可惜力气根本没我大,只能变成在手里奋力挣扎。在僵持了很久之后,终于放弃了,转过头问:“你要干什么?”
我没说话,就当是刚才她对我的态度的报应。
“你要干什么?”她第二次问,“没事的话就放手。”
我又欣赏了一会那种吃瘪的表情才肯开口:“你一直没听我说话。”
“那现在就说。”
桌面中间绿色的杯子,在夏天浮躁。
我伸手把旁吉卡酒拿过来,拧开瓶盖,传来呛鼻的腥气。
“关于那个旁吉卡酒和腌菜……”
两个人一齐为这味道屏住呼吸。
“你知道吃法了?”
“腌菜干不知道,但是旁吉卡酒我知道一种。家里有冷却机吗?”
“怎么可能买得起。”
“那砂糖总该有吧。”
她转身从储物间拎了用牛皮纸叠成的小袋子出来,替我打开:“买红茶送的方糖。就只剩这个了,我不喜欢甜的东西。”
我回说“可以”,接着挑了几块放进酒瓶里,重新盖上盖子。其实最好的做法是加热之后加入打碎的方糖,如果只是使其变甜的话,不知道味道会不会变。
不过没关系,要喝的人也不是我。
“等化开就可以了。”
“药酒放糖。”她坐回位子上,嗤之以鼻,“到时候你先喝,评价评价这是什么味道。”
“不,你先喝。”
“凭什么?”
“无论旁吉卡酒还是方糖都是你的。”
她用不善的眼神盯着我看,最后却问道:“你从哪里学来的这种吃法?”
“你的书架里有几本风物志,虽然那有点老,还是有不少好东西的。”
“‘你的书架里’。”她一边说一边打开自己的罐头,“你还真不避讳。我可是明确告诉过你没事不要到书房去。”
罐头里面装的是糖渍草莓,味道可不比旁吉卡酒小多少。我有些怀疑“不喜欢甜的东西”这句话究竟是真是假。
“你在生气。”我低头说。
“没有。”
“有,你绝对是生气了,因为那天中午我碰了你。”
“那是你自己想象出来的。”
我将身子稍微向对面凑了凑:“你讨厌被别人摸?”
酒杯里的方糖融化得很快,剩下零星一小点螺旋的泡沫在里头上下跳跃。
“优。”她主动远离我,向后蹬椅子,“坐回去。”
我没听她的话,接着靠近:“我想知道究竟是你觉得自己被吵醒了,所以很生气;还是单纯地讨厌被我碰。”
“优!”
“有话就要说,我只是想让你回答我的问题。”
她咬住自己的嘴唇,天蓝色的头发有一两根钻进了嘴角:“听话,坐回去。”
“你得回答我的问题。”
透过门口可以看到,天色渐渐黑了下去,深色的风搅乱我们两人。
“两个都讨厌。你满意了吗?”她愤怒地答道。
她的愤怒是理所当然的。在问这些话之前我就预料到是这种结果,也觉得只可能是这种结果,却还是问了。
我点头:“好的。”
三
天空的一隅伸下垂怜的手,目隐在楼宇的尽头。
旁吉卡酒其实早就可以喝了,只不过我们两个都没有动的念头,照旧和以前一样孤零零地伫立在桌面。
店里的货物真不多,无非只有两大类:消耗品和机械零件。甚至不少货架的格子都空空荡荡,想来很久没有进货了。
我擅自帮她整理了一下店面,不知道本人听到这个消息会作何感想。
一开始以为店里头的货架都是木质的,细看之下却与想象中差了好多,基本都是滥竽充数的刨花板。
指甲厚的痕迹、半厘米深的痕迹、断裂的痕迹。
反正我是觉得这部分快坏了,早晚得换掉。
当然,具体如何处置还是要交给她。
拍掉身上的灰,我重新把烘干的抹布放在货架顶端,然后在书房找了个位置自己坐着,继续看上回没看完的书。翻书的时候隔壁一点声音都没有,叫人好奇这几天她一直都在干什么。
不管是让乔他们也好、为数不多的顾客也好,我从来没跟别人吵过架,只有别人为了我吵架的份。
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毕竟客观上来讲,“连着一周没说话”绝对属于吵架的范畴了吧?
墙壁在指尖摩擦,与体温结合。
想了一会,我决定放下已经打开的书籍,绕到她的房间前敲门。过了一段时间,那边传来了声音:“有什么事?”
好像不单是货架,就连房门都是刨花板做的,这可比我想象的穷太多了。
我试探地问:“我……进来了?”
“不行。”她毫不犹豫地拒绝。
我没理会她的警告,自顾自推开房门,然后看见手持布料靠着墙壁的身形。我在床边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她则下意识地腾出来一块位置远离我。
“你越来越过分了。”
我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放在她膝盖上的布料。
“这是前几天在服装店买的那块布?你已经开始做了?”
“我在和你说话。离开我的房间。”
我把她抓针线的手推开,然后把这块布料放到自己手里。她想要拦住我,却又害怕手里拿的针把我扎到,只得停在半空。
这个房间属于很闷、很不透风的那种,可以嗅到彼此的呼气。
“已经快做完了的样子。你做衣服的速度还真快。”
“优!”她低语。
“我们已经很久没说话了,你感觉不出来?”
“那不是你随便进我房间的理由。”
“哪怕多一个小时也好,咱们聊会天又不会怎么样。”
她停顿了一下,接着毫不客气地把布料收回去。我没反抗,而是任由移动的纤维瘙痒手心。
墙角堆着不多不少的杂物,之前偷偷跑进来都看腻了,唯一还能吸引我的就只剩用金黄色铜片冲孔在一起的散热片了。
煤炉没点火,只剩下余烬。反复重叠的噪音的复调,无论如何都难以丢下。
“快点开始。难道要我催你?”她的声音破裂在可悲的静谧里。
“你的意思是?”
“聊天啊。是你叫我跟你聊的,就先张嘴。”
其实不管是聊天或是坐在床上,都不一定非要跟店主一起。我有对着墙壁自言自语的潜力,也可以这么处理。
但跟她聊天就不会让人那么烦闷,最优选还是这么做。
“那就关于你正在做的这件衣服吧。等你做完了能让我穿一会吗?”
她不假思索地拒绝:“不行。而且距离做完还早着呢,到时候你还在不在我家都不一定。”
“为什么?我看已经有模有样了。”我重新翻出来衣服的衣领打量了两遍,明明线头都剪好了,“你只是不想让我穿而已。”
“这只是试作品。在家里穿穿没问题,想要出门还得用其他的布料修饰一下。”
“那我在家里穿就好,反正就我们两个人。”
我觉得她用紧张的眼神瞟了我一眼。
卧室里的摆钟响了一下。猜想应该是快中午了,我便示意店主该吃饭了。
“今天的午饭?”我询问。
“我看看能不能做一份炖红椒,一直吃速食品也不好。顺便把那罐旁吉卡酒喝了吧。”
她和我一起走出房间。
四
细看之下,那些青蓝色的天窗,让我想起了在锈名的日子。
无论将近几十米高的塔架式烟囱还是街头巷尾的画报,都是如此。
茜色的落日余晖,吞咽下尽头的轨迹。
早上和她提了一嘴货架腐坏的事情,得到了一句半应付半承诺的回答,告诉我有空会换掉。而关于擅自帮忙收拾店铺,则没有感激也没有责备。
对我来说如此就很满足了。
下午为台灯换上新的油脂之后,突然觉得今天一天都不想动,只希望能有个地方睡觉。
纵观书房里的书籍,最缺的就是小说。被一篇篇学术论文淹没着,好不容易找出来一两本还是根本看不够的小短篇,这使我每次找两本中意的书籍都像大海捞针。
我趁她一个人闷在卧室的时候坐在前台那张布制靠椅上,趴在桌子上睡觉。
如果运气好的话,会直接睡到第二天早上。
我把脑袋埋在臂弯里。
就在快睡着的前一刻,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疲倦地看了一眼,发现店主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我后头了。
“这是我的位置。”
“那就还给你吧。”我不大情愿地站起来,却很快就被放在肩头的手按回去。
“不,你就这么坐着就好。”她问,“想睡觉了?”
我回答说是的。
“那就睡吧。”这么说着,她给自己找了个坐的位置——两手撑在柜台坐上去,将绑着人造革腰带的裙摆放在我面前。
灿烂的收银台,漂亮的圆形按键就像个上好的打字机,积存下流光溢彩。
我伸手抓住她裙摆的一角。她好像感受到了我的手指的存在,回过头看了几眼,又继续放任我埋头睡觉了。
一面抓着别人的衣服一面睡觉,这想来定是件蛮安详的事,所以我很快就睡着了。在最后闭上眼的瞬间,那块深棕色的面料还清晰可见。
我觉得今天店主有点奇怪。换做以往,她一定会毫不留情地把我赶回自己的房间,而非留在这里睡觉。
胸口抵住了柜台的角落,呼吸怪困难的,就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翻了个身。期间发出了不自觉的闷哼。
清澈的时间流逝。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被弄醒是因为脖颈后头传过来温暖的触感。如果不是因为这个,绝对会睡得更久。
故意上下滑动,让人感到一些报复性的恶意;同时又相当迟缓,不会惊吓到对方。
回身发现是她正在触摸我后脖颈的皮肤。
静脉微微浮现的手腕,潜藏在袖口。因为送到了眼前,看上去是如此巨大。
我有些埋怨:“你把我吵醒了。”
然而此时外面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只剩下星空的丝绸互相接壤。我很快意识到是自己睡过头了,后悔刚才干嘛多嘴。
“有吗?”她毫不在意地回答,“我只是做了和那天相同的事情。”
“……哪件事?”
“‘摸一下别人的脖子,就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她学着我的腔调说话,嘲讽的味道满溢而出,“你可是和我这么解释的。”
“你还记着那件事?”我觉得有时候店主有些小心眼。
“那倒不至于。”
“所以现在相当于报复?”
“我还不稀罕报复你。”她哼了一声,接着掀起身后的帘子,走了进去,“我先去睡觉了。晚饭随便留了一点在你的房间,要是睡不着就去书房看会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