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难、或是简单。这类主观性字眼的含义在我遇见林不语前是几片薄弱而难以捉摸的云絮。但最近，我却能切实地感到它们不经意间出现在角落里。

眼下，我就正与“困难”会晤着。

交换身体前，对于早上醒来这件事我几乎没什么实感，在我变成“林不语”后却与以往大不相同了。往好处说是体验感很强，往坏处说就是完全起不来。低血压与贫血所导致的头晕、胸闷和视野模糊在我试图支起上半身时接踵而来，于是我只好倚在墙上试图平复呼吸。

为什么会这么累？我的眼前浮现出两个直立着的小人儿，分别是我跟林不语的模样。一瞬间，我就找出了一个可能的答案...稍稍低下头，看到了林不语的胸部。呜哇...这种存在感还真是惊人，这样看来劳累也是情有可原的了。

对林不语的胸部进行了充分的思考过后，似乎随着些许血流涌上头脑，我稍微变得清醒些了。眨了眨眼，我才发觉正在我身体中的林不语本尊早已醒来了，正躺在我身边托着腮出神。

难...难道说我刚刚的想法被她看到了？！我连忙双手抱胸，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要遮也是该遮住额头才对。一面捂着额头，我一面有些心虚地看向林不语，顺着她的视线，我确认了她是在盯着我的嘴唇，而不是看到了我流露出的莫名想法。

什么嘛，原来只是在看着我的嘴唇啊——我松了口气。不过，她这么用力地看着我的嘴唇是为什么？

“啊！你、你醒了啊...”

在我准备开始探究这个问题时，林不语后知后觉地发现我醒来了，肩膀轻轻颤了一下，发出了一声小小的惊呼，脸颊也变得晕红了起来。随后，她带着令我一头雾水的暧昧态度开口。

“早...早上好啊，齐恬，嘿嘿...”

“早上好，不语。”

我站起身，从床上挪起了身体。方才还不甚明显的疲惫感在我直起身体后便像潮水一般在四肢百骸中蔓延扩散开来，与此同时视线也再次变得模糊了。我险些摔倒，所幸扶住了床沿，这才没有直直地倒下去。

...即使林不语的胸部再厉害，也不至于重到这种地步。我心里清楚，这是因为她的体质实在太差劲了。

以往，我总是对醒来后像是要扑灭身上的火星那般在床上反复打滚的林不语感到困惑，但现在我想我稍微明白些了。那样懒散的举止或许并非是因为态度上的怠惰，而是生理上的力不从心。

“...不语，今天能够向学校请假吗？”

我看了看钟表，发觉自己比在原先的身体中时晚醒来了十分钟。在我还没有适应林不语身体的情况下，要做好去学校的准备实属有些困难。于是，我一边举起双手，以投降的姿势完成着我与林不语创造的“互相帮对方换衣服”的诡异仪式，一边提出了请假的建议。

林不语将衣服往我身上套的动作稍缓，发出了“唔——”的沉吟声，蹙紧了眉，看起来十分为难，表情与语气都在传达着“不行”这两个字。

“原本，是可以拜托关莺帮帮忙走下后门的...但是今天好像有物理小测，恐怕请假要变得麻烦得多。”

“这样啊...”

我叹了口气，这是我往常决不会去做的事。然而，对现状过于无奈的时候，就会不自觉地想要叹气，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帮林不语穿好了衣服，我正欲收拾床铺时，她却突然伸出胳膊拦住了我，同时努着嘴，眼神往上飘着，艰难地组织着言语。

“我...我来叠被子吧！齐恬你先去准备早饭好了...”

“诶？”

说罢，林不语没有给我反应的机会，像是要宣誓对被单的主权那样急忙上手整理起了床铺。我看着她仓促中略带笨拙的动作，感到很伤脑筋。

“...其他的家务事我都不会做，眼下就只能先作出这种程度的帮忙了...”

突然这样，是想怎样？难道她在被单里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吗？迷惘盘旋在我的脑海中，导致我没听清林不语的嘀咕声。

“难道不语是觉得早饭吃不饱，想要用劳动换取食物吗？”

花了大约十五分钟，我总算是琢磨出了林不语怪异举止的原因。在说出推断后，我大方地将被我吃了一半的肉松三明治推到了林不语面前。而她听到我这么说，愕然地张着嘴愣住了。啊，有片生菜掉下来了。

“不...这个，怎么说呢...”

林不语的嘴巴一张一合，像极了正在吐出气泡的金鱼。好在她的记忆力并不像金鱼那样短暂，几秒后接上了话题。

“...因为，以往整理床单这种事情都是齐恬来做的，我是想着...呃，或许...对了！可能模仿对方的行为，就有可能换回去什么的...没错！我是在尝试各种办法换回来啊！”

刚开始她的语气还跟气球似的，不稳定地浮在空中，到后面却变得铿锵有力了起来，但她的眼神却一直躲闪着，一眼就能看出是在撒谎。难道林不语其实很不想换回来吗？

虽然心里很疑惑，但我还是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

“这样也好，如果一直让我劳作，恐怕等到换回去的时候不语会受不了肌肉酸痛的感觉呢。”

我并不存心恐吓她，但她的脸色却变得很苍白，表情险些皱成一团。我忽然觉得目睹这一幕很有意思，这种莫名其妙的心情在我与林不语相遇后才出现在我的思绪中，在我们交换身体后出现频率变得相当高了。

“不语，我们合张影吧。”

“合影？”

我所使用的语言应该是林不语的母语汉语没错，但她依旧抬起一边眉毛，看上去完全没理解。

“假如，我们换回去之后发现交换身体期间的事情都忘记了，那就太亏了。我想给这段回忆留一个纪念。”

“...你是说要给这段充满尴尬的回忆留个纪念吗？饶了我吧....”

林不语咧了咧嘴，表露出颇有微词的情绪。不过她也只是做做抱怨的样子，随后便认真思考起我的提议了。

林不语总会在不经意间像这样微妙地闹别扭，但我却并不讨厌这一点。我心中的真实想法，反而是像找到宝藏那样意外而雀跃。　

“如果只是一张照片的话，大概看不出我们交换了身体吧...或许录一段像效果会好些。”

“有道理——！”

真了不起，林不语一开口就提出了相当具有建设性的意见。我立刻拿出手机打开了摄像功能，将其付诸实际。

“诶？这...这就要录了吗？”

“是啊。不语，在紧张吗？”

“啊？是、是有一点...毕竟是第一次做这种...喂不对为什么突然就变成了相当不妙的限制级视频的录制现场那种氛围啊？！”

我有些被林不语突然的怒涛吐槽吓到，不过好在发出那段怒吼后，即使脸色依旧涨红，但她明显变得放松多了。

“我是齐恬。”

镜头中的林不语一面招招手，一面说道。而镜头另一侧的齐恬则显得有些不情不愿，抿着嘴跟着一起说：

“...我是林不语。”

“我们在几天前交换了身体，随后从一起上过床的关系变成了坦诚相待的关系...诶、诶？不语，怎么把录像中止了...”

林不语一把抢过了手机，停止了摄影。真是太可惜了...至少让我完整地叙述一遍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嘛。

“...再、再这样搞下去上学要迟到了！而且这段录像简直就是我诱拐并袭击流浪少女、强迫她玩奇怪的play的罪证...赶快删除赶快删除...”

“诶诶？要删除吗？不要啊...我可以把我的早餐都让给你，别这样嘛...”

“...所以说根本就不是早餐的问题啊！”

经历了如此这般的闹剧，我们果然没能按时到达学校，迟到了五分钟，挨了老师一顿骂，又被同学们以夹杂着多种说不清道不明意味的目光洗礼。对这种视线感到困惑异常，我询问林不语原因，但得到的回应仅是被一脸忿忿的她捏了一下手臂。

好痛。

好在上午第一节课并非物理，我们没有错过小测。说起来，明明每天都在学校里睡觉，也没有像在上课的样子，但林不语却对出勤率、小测这些事有着别样的执着，难道是因为人类有着对所谓仪式感的追求吗？

我不太能理解这种追求。林不语曾经告诉过我，仪式感是人们看重某件事的证明，但我并没有什么看重的事情...除了林不语。

我希望和林不语变得更加亲近，并正在朝着这个方向努力着。现在看来，我们能算得上很亲近了吗？大概算是吧...我曾在网上看到过，同吃同睡已经算是很亲近的表现了。当我搜索如何令关系更进一步时，却弹出那种五光十色、像是拼接画那样排列着大量广告的界面，令我完全无法理解。现在想来，或许那里有着可以满足我诉求的答案。

应该，的确是缺了仪式感呢...我也有这种感觉，虽然我们很亲近，但却总是隐约觉得少了一个关键的过程。就像用水注满蓄水池后不关闭闸门，继续放水，却怎么也没有溢出...的那种违和感。究竟要怎么做？

人与人之间的问题总是令我迷茫，白纸黑字的问题对我来说反倒轻而易举。用了一半不到的时间，我就填满了物理小测试卷的答题纸。说实在的，我不太清楚为什么要用这种看一遍教科书就能理解的试题来测试学生，就像在反复确认一件众所周知的事一样没什么意义。

写完试卷后，我看了一眼林不语，此时她正面露难色，下意识地咬起了水笔的末端。但那实际上是我的水笔——为了不露馅，我们也交换了文具。

身体互换回来后，我抚上那支水笔凹凸不平的尾部，能否感受到林不语唇齿的形状？

这算不算间接被林不语咬了呢？我没来由地想象起手指被林不语咬住的场景，在我身上并不常见的、名为羞赧的情绪升上心头，化作了一场细雨。如果能用这种方式感受林不语，我也很乐于接受。

正当奇妙的思想在我那枯燥、贫乏的脑海中演变着的时候，小测结束了。我们上交了试卷，相安无事，直到下午的课间，有位同学找上了我。

“林不语，物理老师让你去一趟她办公室。”

我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但没走出多远就停下了脚步。在以往，这样的传唤往往意味着这名老师有什么重物，例如许多试卷需要我帮忙搬运、分发。但现在我是在林不语的身体里，老师会找我有什么事呢？难道她看出来其实我不是林不语，而是齐恬了？

这种不切实际的猜想仅在我的脑袋里运行了一秒，便被否定了。这几天我们都在不遗余力地扮演着对方，应该没露出什么破绽吧？我兀然想起先前参观社团展示时有关我的表演天赋的探讨，突然对“不可能被看破”的观念变得不确定了起来。

秉着忐忑的心绪，我前去了办公室。物理老师是名相当年轻的女性，据说刚担任教师一职不久。见我打开了办公室的门，她便扬起眉毛，露出了一个相当和善微笑。

“是林不语啊...你这次小测的成绩非常好，居然得了满分。我还以为你会和前几次一样连及格都遥不可及呢。是最近打算在学业上付出努力了吗？从三年级开始也不算太晚，一定要加油哟。”

...原来让我来是要鼓励我的进步。这种时候该说些什么？因为不知道该作何回应，我只能一味地点着头，并决定在她说完后转身离开，然而对方却在说完那些表扬之辞后话锋一转：

“但是齐恬这次考得却非常差劲，简直和以前的你一模一样...我都有点怀疑你们两个交换了试卷呢...嘛，开玩笑的。”

听到“交换”二字后，我的脑袋里便响起了“嗡”的一声，以至于没听清后面的话语。竟、竟然骗不过她！果然是我模仿的林不语笔迹有什么瑕疵吗？林不语说过，不能暴露我们两个交换了身体的事实，要赶快终止这个话题，让老师不再接着想下去...终止话题，终止话题...

“对无事献殷勤的家伙，你反问她一句‘你是不是对我有意思’把她噎死就好了。”

之前林不语教导我的话语，在这时倏地闪过心头。

“老，老师！您...您是不是对我有意思。”

说出来了，大获成功！想必按照林不语说的做，就可以打消老师的疑虑了。

然而，听到这句话后，物理老师并没有像我想象中的那样不再说下去，倒不如说效果太显著，整个人都像是静止了，一动不动，只剩下嘴角在抽搐。

“...林不语...同学...你，你是在跟老师开玩笑吗？”

这句话的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一般，带着丝丝冷气。物理老师的面部表情无疑显露出她有些生气的苗头。怎么会这样...

...对了！在这种情况下的对策，林不语也不是没有教过我。

“不知道说什么、又想要和平地结束交流的话，你可以向网上的人那样举起手来说‘对不起，做不到’。”

我连忙举起上臂，掌心对着老师，努力地学着当时林不语的模样。

“对不起，做不到！”

“你...”

见状，老师不仅没有消气，反而呼吸更加粗重了。方才僵住的笑意完全从她脸上消失了，她瞪大了眼睛，怒视着我。

“林不语同学，你再这样没大没小地讲话，老师可就要生气了！”

糟糕了！...我没有想到，自己的交涉竟然会如此地失败。该怎么办...我彻底没辙了，尽管想到了许多可以作为回应的语句，但却始终拿不准。万一又像刚才那样不小心激怒老师了怎么办？

不对，还有一招！

“呃...这是因为我昨天了解了一个民俗...如果当地人想要表达友好、跟人打招呼的话，就会突发口角歪斜...”

幸好林不语早就告诉过我这种情况下的应对方式...我立刻扯动面部肌肉，作出了一个标准的口角歪斜的姿势。想必这样，我并非有意激怒老师的心意就能传达给她了。

怎...怎么样？我边做着诡异的表情，边偷瞄老师的反应。然而，事不遂人愿，在我表演了林不语所说的那种传统民俗后，老师额头上的青筋跳动了起来，呼吸愈发急促。

“不，不会吧...”

这次，看上去是真的搞砸了...

深吸一口气后，物理老师最终发出了一声响彻整个楼层的怒吼。

“你...你给我出去！！！”

我逃也似地回到了教室。用不着照镜子我也很清楚，自己目前的脸色简直就是写着“大事不妙”四个字。林不语显然是第一个注意到这件事的人，连忙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到我面前低声问道：

“怎么了？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样慌慌张张的。”

“我...我好像惹老师生气了...”

“你？惹老师生气？”

林不语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像是在说什么天方夜谭那样，又狐疑地从上到下打量了我一遍，表现得相当难以置信。见状，我将先前在物理老师办公室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林不语。

在我叙述的过程中，林不语的脸色也逐渐从疑惑再到讶异，最后整张脸只剩下震惊的情绪。

“...事情就是我说的这样。”

待我说完后，林不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垂下眼帘，抿紧了嘴，像是在考虑着什么。难道她要骂我了吗？我十分紧张地等待着她的发落。

良久，她下定了决心，在我的注视下开口了。

“齐恬，这周末，我们去动物园吧？”

“是的，我的确错了...诶？什么？”

“我说，我们周末一起去动物园吧？”

我自从有意识开始，第一次怀疑自己的听力系统出了问题，然而并没有。距我们半公里远的操场上篮球撞击地面的沉闷响声、教室角落里同学们悉悉索索的低语以及面前林不语的心跳，我都听得一清二楚。

这大概不是幻听。如果这不是幻听，那么，眼下这场景是否可以理解为林不语在向我提出“约会”的邀请？

即便不明白缘由，但一想到约会这两个字，热量就顺着脖颈向上簇拥着，大有化为蒸汽从头顶窜出的趋势。于是，我连忙点头应允。

见状，林不语绽开了给人以暖色灯光那种感觉的笑意。这无疑令我放下了心来。看来我没有因为失言激怒老师而被讨厌，这真是太好了...正在我窃喜的时候，林不语的下一句话，却更令我诧异。

“还有，我们去把身体换回来。”

“诶？”

“毕竟再这样下去只会闹出更多乱子了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不，等等...”

我不解的地方在于，她说这话时平淡的语气就仿佛对于将身体换回来这件事十分有把握似的。

“难道...不语有办法让我们换回来吗？”

如果有那样的办法，为什么到现在才用？这疑问还没说出口，因为林不语就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似地，紧接着说道：

“之前我也不太拿的准，不过现在看来，估计也八九不离十了。跟我来吧。”

说罢，林不语转过身，带着仍不明所以的我离开了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