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作者:师力之
更新时间:2023-07-14 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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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一开学的第一周,我退了校内的宿舍,在校外不远的地铁站附近租了一间学生公寓。公寓内生活设施齐全,最吸引我的是单人单间的安排,一个人生活得自在些。我和房东商量了一个妥当的价格,用了一个周末就把租室安排好了。

父母对我搬离校园很不看好,觉得既危险又浪费钱,毕竟我所入读的大学的校园并无什么特别不能居住的理由。我当时想独居的心情非常迫切,为此和他们吵过几次,最后的平衡点是,他们给我的生活费里不包括我的房租,我需要自己解决每月的租金,否则就老老实实搬回学校。

我在学校旁的连锁书店找了一份晚班的兼职,一周上三天班即可。我本以为工作简单——不过是穿着浅蓝色衬衣和墨绿色围裙站一整夜。实际不然,我在此的工作是整理单据,把新到的书按照分类摆好,天天推着半人高的手推车在狭小的店里走来走去。直到晚上十点下班,我腰酸腿痛,还得强打精神,快步跑到地铁站赶末班地铁。我回到公寓,整理洗漱已是凌晨,第二天还要赶学校的早上八点的专业课。

起初的那段时间,每天早上醒来时,我的身体是浮肿的,体重反而不断下降。能作为慰藉的是,兼职的工资超过房租一大截,我大可不用为钱的事发愁。我偶尔在晚上给林洁莹发微信,聊我在书店的观察,对于大学的新生活,我一字未提。如果当晚没有排班,我则在上完最后一堂课后,戴上耳机在街上闲逛到天色昏暗,然后回房间读诗集,有兴致就写些零散的文学评论。

我在房间的墙上钉了一排简易书架,放我搜集到有关梅里维蒂斯的书和资料,多余的空间以一幅蒙德里安的艺术复制画占领。大学里的同学肯读书的人不多,即使是读书的人也只读某几个作家的作品。梅里维蒂斯不是商业出版社所喜欢的“先锋作家”,知道她的人恐怕全国也不超过十个。在这种情况下,我和文学社团的那帮人没有共同的话题,加入没有几天便不再参加活动了。我只好独自研究梅里维蒂斯,翻着那些得来不易的发黄书页,深深感到活着的美满。

读梅里维蒂斯的时间久了,我更理解她为什么是林洁莹最喜欢的诗人,重读的次数越多,我的美学感受也越灵敏。在书店工作的一个便利条件是,我可以借用书店的图书馆联网系统查询市面上的梅里维蒂斯的资料,这在其他地方是完全查不到的。所以当书店的店面租期到期要搬迁换址时,我也毫不犹豫地跟着去了。

书店的新地点坐落于都市繁华的地段,在市区的最大的商业街里。书店打烊后,我常去距书店步行十分钟的一家居酒屋吃关东煮和盐渍高丽菜。这家居酒屋店面不小,但是客源并不兴旺,有时难免给人空旷之感。经营店铺的是一位穿着和服的短发中年老板娘和她瘦瘦高高的儿子。老板娘勤快又和蔼,她的儿子则有些萎靡不振,总是坐在收银台后面低头玩手机,不理店里的事。我习惯坐在店里远离门口的一角,细细咀嚼,喝一罐冰可乐,带着耳机听舒伯特。



[爱情乃是一种淡薄、冷静而又纯洁之物,而恋爱中的人恰恰相反。]——梅里维蒂斯,《论皇帝的新衣与火箭发射台》



那天晚上,居酒屋来了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中性风格打扮的女人。她戴一顶布料粗糙的贝雷帽,深金色微卷长发过肩,耳朵两侧扣着大大圆圆的彩色环状耳环,暗色系的口红,眉毛画得粗,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她虽说不是每天都来的客人,从她熟练地和老板娘点单的样子来看,应该是这里的常客,但我是初次见到她。

“小凡,”老板娘和和气气地叫我。“今天有牛筋肉和章鱼脚,配金酒一级棒,要不要试试?”

“我不喜欢重酒精味。”我说。

“哼哼,”那女人坐在离我两个座位远的地方吐烟圈轻笑。“还是小孩儿。”

“别理她,”老板娘笑骂一句道。“这女的是个不正经的酒鬼。”

那女人微微一笑,脸上淡淡红晕,显然醉了。她半眯着眼睛在烟雾里打量我,我倒没有因她的眼神有什么不自在。我仍吃着我碗里的高丽菜,喝完最后一点可乐。

“喂,”那女人叫住老板娘。“给我倒一杯。”她指指吧台上的有着日文书法标签的酒瓶。

“换口味了?”老板娘斜眼看着那女人手里的半满威士忌的水晶杯,另拿一只杯子倒了一杯金酒给她。

那女人接过酒,凑近鼻尖闻了一下,陶醉地闭上眼睛,手腕上细长的银链腕表在暖光下闪亮。

“结账。”我冲老板娘说道。

“小凡,”那女人叫我,握着酒杯向我抬起手臂。“喝一口。”

“我不喝酒。”

她又笑,兴致勃勃地对上我的眼神。

“你不喝,我就这样举着。”她说。“拜托,姐姐手都要酸了。怎么?你不敢吗?”

我看着她,心里升起不知哪里来的冲动,接过酒,勉强吞下。脖颈立刻出了一片汗,咽喉处仿佛烈火烧过,一线烧到胃里。我感到脸热头胀,心脏怦怦跳。我不再说一句话,转身出门回家。当晚,我躺在床上,盯着床头柜上的仙人掌唱了一夜的《永远的草莓地》,并且觉得自己是约翰列农。

次日晚上,她和我道歉。那晚,我照常下班后去居酒屋吃宵夜,刚一进门,老板娘笑着关切道:“你昨晚没事吧?吓死我了,怕你回家的时候出什么事。以后可不敢劝你喝酒了。”

我摆摆手,表示那酒不值一提,坐下要了一份煮蒟蒻和鱼子烧。我扫了一眼,发现那女人正向我走来。她坐在我旁边,侧身单手支着头不眨眼地看我。她呼吸清爽,身上有一点点古龙水的味道。

“对不住。”她笑着说。“昨晚灌你酒来着。可你一本正经的样子太可爱了,想逗逗你,没想到你都喝下去了。”听她的语气,她并不真的感到内疚,似乎还有一点幸灾乐祸。

“没什么。”我说。

我们又坐了一会儿,我终于想起来为什么她似曾相识。她每天晚上七点都会戴一顶荧光绿的毛线帽背对书店临街橱窗,坐在一旁的长椅上半个小时,好像在等谁,又好像只是歇息。她说那是因为她在练习写生,观察街上的人群是基本练习。她给我看她的写生册子,小小的一本,在手掌上就能完全打开。册子里都是素描画,她画街上的教堂,画长街两侧的商铺,画街上的男男女女。她画得生动,有些是用彩色铅笔画出来的。她特别用彩色的线条画了一幅霓虹的灯牌。

“你叫阿绫?”我指着她画上的签名。

“是的。”

“笔名吗?”

“不是,”她说。“我姓阿,叫绫。”

“哪有姓‘阿’的?”

她妩媚一笑,没再解释,转个弯问我在大学学什么专业,我说我读立陶宛语。

“哇,了不起,学那么难的东西。”她眼睛一亮,一幅惊讶的样子。“说两句话听下。”

“Mes visada vieni.”

“好听。什么意思?”

“我们始终孤独。”

“孤,独。”她视线微微上移,看着店里墙上张贴的日本电影海报。“你好像个哲学家。”

“这有什么哲学的。大家不都这样吗。”

她叫了一碗布丁,后来我们交换微信。她请我帮她查查书店里是否有苍井优写真集的库存,如果有就帮她调一本。我答应有空帮她找,要是找到了就通知她。她说要送我回去,我拒绝了,搭最后一班地铁回家。回家后,我洗了澡洗去身上的汗,翻两页《刀锋》就睡了。



周二上午的立陶宛语中级语法课,我早早到了。抢了后排座位,把帽衫上的帽子套在头上,隔绝外界,打算埋头读书把这堂课混过去。教这课的教授年纪很大,头顶雪白,走路有点磕磕绊绊。他上课完全是照本宣科,按照顺序念从网上下载的PPT。他课上得一塌糊涂,却对出勤率在意得紧。大概正是因为课上得糟糕,才要狠抓学生是否按时到教室撑场面吧。

我躲在后排翻书翻到肚饿,已经是中午十二点,而语法教授还在不紧不慢地念着语法的阴阳,一点点准时下课的意识都没有。我解锁手机,打算点一份外卖,这样下课时便能送到。学校周围的餐馆不过那几家,时间久了,仅仅是看店名也看腻了。

阿绫就在这个时候发来微信:“出来吃饭。我请。”

我们在一家法餐馆吃了午饭。服务员端上一盘普罗旺斯杂烩又一人上了一份洛林乳蛋饼,味道很好。

“谢谢你帮我找苍井优。”阿绫笑说。

“没什么,举手之劳。”我说。“特别喜欢日系吗?”

“嗯。从小的时候就喜欢今敏,最喜欢《红辣椒》,老是计划着去一次日本北海道,看看今敏的家。之前《红辣椒》的时候,我一连几晚去电影院,看一次哭一次,眼睛肿得连人都看不清。老板看我这副样子还以为我工作累过头,竟然还给我放了几天带薪假期,我一直觉得那是今敏送我的礼物。”

“你的眼睛就算红红地肿起来也是可爱的那种眼睛。”我细细看着她的眼周,她的睫毛很长,眼睑下有一圈淡青色,双眼因而显得特别深邃。

“讨厌,真会哄人。”

“不是哄,只是说实话。”

“啊……” 她用右手手指轻轻揉面颊,食指上的银色戒指亮晶晶。“这几天工作都没好好休息,今天才有时间和你吃饭,脸色一定不好。”

“你做什么的?”

”酒水销售, 跑酒吧打电话,问老板们要不要订酒,多订多优惠,少订少划算。”

“原来如此。”

“听起来,我在你心里的形象不怎么好。”她大笑。“你真的可爱。”

吃过午饭,她率性地“刷刷——”在账单上签了字结账,笔迹不深,浅浅划过纸张。我们在附近的一个公园散步,边走边聊天。她心情很好,不时哼着无名的曲子。我在她身后望着阳光穿过树冠,光斑在她的裸出的肩膀上飘来飘去。我问她是怎么看出我喜欢女生的,她回头一笑道:“喜欢女生的女生有一种眼神,很特殊,描述是描述不出的,你有那种眼神,我看得出来。”很自然的,她问我有没有女朋友,我回答“有”便不再说话。

又走了一会儿,我们开始聊公园的树木种类,她指着一棵高大的椰子树说她上小学时这树还没这么高。我这时才明白她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她和我讲我们脚下曾是一片坟场,她以前不知轻重和朋友跑来玩耍,不知道吹到什么阴风,回家就发烧,病了一个礼拜才有好转的征兆。

“那阵时,我十五岁。”她说。“我真的以为我就那样发烧下去,最后因为发烧而死,现在想想都要打个冷战。一个人怎么就被一阵风吹倒了。”

“当时没找医生看看吗?”

“拜托你,哪有请医生的钱?钱都拿去月供了,供的还是一间老屋。当时我们一家六口挤在一间屋里,那间屋,要食饭就没空间睡觉,要是到了晚上睡觉就要把饭桌挂在墙上。全屋都是饭的味道,窗户是打不开的。我后来考上大学住八人寝室,觉得每个人都能有一张床睡是好幸福的事。说真的,你见过那样的屋子吗?”

“没。”我摇摇头。“要是我住在那种地方,肯定受不了,会难受得什么都做不好。”

“是了,”她接着说。“总之,世界上所有事的原因就是没钱。多出一点点钱就能过得比现在舒服不知多少倍。不过像你这种家里有钱的小孩儿,没办法体会这种心情吧。”

“你哪里看出来我有钱的?家里有点马马虎虎的小生意,今天赚点,明天赔点,每月的钱还不够我在外租房住的,否则我为什么还要去那书店熬夜打工。”

“嗯,”她故意上下打量我。“觉得你不像是会缺钱的样子。”

我们从公园东门的出口走出去,在公交车站分别。我再一次谢了她的午饭,她说她下午要回家补觉,问我近来有没有时间一起看个电影。我没答话,只说学校的事很多,期中考要来了。

“我和你还会再见面的吧?”离开的时候,她冲我挑眉。

我和书店请了几天假,泡在图书馆里专心温书。睡前偶尔刷手机,翻看和林洁莹的聊天记录,盼望她能回复我的消息,可惜没有回音,林洁莹一次都没回过我。我惆怅地把手机锁屏,望着窗外停留在窗台的麻雀发呆。

圣诞节在期末考结束的第三天,那晚来书店的人可以说几乎没有。几个店员在店里看着商业街上大小商铺人员爆满,开些下流玩笑自娱自乐。我对闲聊不热衷,但是混迹在店员之间,对玩笑这类东西最好听之任之,否则未免太扫兴。

“哇!好靓部车!”

我听见有人在惊叹,抬头望向橱窗外,一辆威风凛凛的吉普车停在书店门口。阿绫戴着墨镜从驾驶室下来,推门进了书店。

“我找李凡。”她化了鲜艳红色的嘴唇微张。

“靓女喔!”店员中有人无聊地讲了句方言,几个人哄笑起来,我听不清,大约是在调侃。我换下店员的制服,跟着阿绫走出去。

“怎么来了?”我问。

“发信息你不回,打电话你又不接,只好追你到这里。走,看电影去,票很难买的,今天心情不好,和我老妈吵了一架,要和你看个电影才能平静少少。”她强行拉着我的手,把我塞到副驾驶舱。“走了,走了,等下要迟到了。”

她启动车子,踩下油门,车身轰鸣。

“我妈又打来电话了,催我回老家结婚结婚的,成日除了让我结婚。她还会说什么?哎呀,真是头疼。”她好像和自己说话,又好像在和我说。“你看过那部叫‘人生遥控器’的电影未?”

“有点印象。是不是说一个人有了一个可以快进人生的遥控器……”

“对的,对的。我就很想有这样东西,不想听的就快进掉。算了,不说这个,说!你为什么不回我电话玩失踪?拉黑我了?”

“没有拉黑,”我说。“是真的忙,刚考完试,累得不想说话。”

“看来你平时悠哉游哉地是装出来的,演得不错。”她说,在路口的红灯前面停下车。现在是晚高峰,马路上的汽车亮着尾灯,大排其龙,尖锐的汽车喇叭声此起彼伏。

“几点了?”阿绫问我,眼望着堵得纹丝不动的车河。

“还有三分钟电影开演。”

“我们在电影院吗?”她又问。

“不在。”

“那就省略这一步可好?”她说着,打开安全带的锁扣,她身上的安全带“嗖——”地抽回去。她探身过来,捧住我的脸吻下来,我侧头,单手抵住她的肩膀。

“我有女朋友。”我轻声说。

“哦?”她的确停下动作,手仍然放在我的脸颊上,气息清新,玫瑰花香。“你和她接过吻吗?”

“有。”

窗外的汽车喇叭在尖叫,后车似乎在大闪灯光警示。阿绫对这些毫不在意,保持姿势像是第一次见到一样仔细看我的嘴唇。像是在我的唇上遇见某个有趣发现一样,她抬眼,眼神含笑。

“你们没有。”

她闭上眼,深吻我的嘴唇,我便什么都不能想了。

“上车的时候,你已经知道答案了,对吧?”我听见她在我耳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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