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闻她们走出酒店时刚过十一点,外面的天已经完全沉下来了。漫天堆积着鱼鳞状的云块,层层叠叠,像一块薄薄的铅灰色绸幕,在风的推动下起伏着。接二连三的,有烟火自地面直直冲上去,嘭嘭地在空中溅出一大片霓虹的花火,将那绸幕短暂撕出一道口子——其实因为环境问题,当地在几年前就禁燃烟花爆竹了,这次活动的烟花表演还是经过特批的。何安之早先和她说过这回事,她也曾表现出相当程度上的期待,只是刚才那样一闹,完全忘了。现在回想起来,才明白她之前那句“再等等”是怎么回事。
可惜眼下她们都没有心思看烟花。
酒店位于近郊,周边交通本就不太便利,加上时间太晚,两个人在门口站了半天也没叫到车。在此过程中,仍旧有零星的同事,三两结伴从大门里走出来,其中多数是与何安之相熟的,见她站着,不免凑过来再闲聊上几句,也有问她要不要搭顺风车的,但都被她一一婉拒了。每当看见有人过来,段闻都刻意走得远些,甚至还背过身看手机,故意装出一副忙碌的样子,一来是因为不想和她的同事再有什么交流,二来她也有些负气——她从几周前就等待着今天的到来;又从今天中午开始等着何安之的消息;后来在会场里手足无措地等她;现在明明该轮到她,该是她们两人的时间了,她却还在等她和别人应酬。
她刚才还在持续地为何安之感到难过,此刻却为自己难过了。
她总是在等她。
“我们先往地铁站走吧?路上说不定能遇到出租车。”何安之不知道什么时候凑过来的,歪着头小声问她。夜里风大,她在旗袍外面又披了一件米白的斗篷大衣,整个人都浸在这种轻柔的颜色里。
段闻点点头,于是两人顺着空荡荡的人行道,慢慢朝地铁站的方向走。雨倒是已经停了,带着潮气的风嘘溜溜地刮着,把街边的一排梧桐树打得哗啦直响,不时会有水珠顺着树叶滚落下来,大滴大滴地掉在人身上。
段闻朝手里哈气,又把卫衣的连帽戴起来,一面朝前走着,一面将衣服前面的两根收缩绳捏在指尖绕来绕去。她刻意没有去牵何安之的手,对于刚刚在电梯厅里见到的那一幕,她虽然理智上知道并没什么可以挑错的地方,但心里仍旧毫无根据的感到不快。何安之也没来主动拉她,只是安静的挨在旁边走着——她开始还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她说话,但眼见段闻兴致缺缺,便跟着沉寂下来了。
段闻不知道她有没有觉察到自己的情绪,或许有,或许没有,又或许她已经看出来了但却装作不知道,总之每一种都不令她痛快。
路面上仍有不少积水,路灯的光打在上面,水也像被染黄了似的,浅浅透出细闪的波纹。段闻从小在下雨天走路就没有避开水洼的习惯,走得久了,跑鞋便进了水,连带着里面的袜子也变得湿漉漉的,一落脚就噗叽噗叽的响。
她饿了。
刚才休息室里领的盒饭她一口没动,本来整个肚子就是空落落的。现在身上半湿着,被外面的冷空气一扑,饥饿感就像被泼了热油的火舌,在她体内迅速烧起来,随着行走时间的不断拉长,肚子里好像只剩下胃这一个器官,一阵阵地在那里收缩跳动,绞拧似的疼。
来的路上或许是因为坐车子的缘故,并不觉得这路有多么长,现在空着肚子,单靠两只脚这样走着,就觉得这段路在夜色下显得格外漫长,好像一条没有尽头的甬道。
她越走越烦,脚下的步子也迈的大起来,几乎是一副下定主意闷头往前走的架势,很快就超出何安之挺长一段距离。何安之在后面“诶诶”的叫她,她也不听,又走了一阵,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痛呼,回头就看见何安之坐倒在地上,明显是摔跤了。
她一惊,匆忙奔回去看——何安之穿不惯高跟鞋,碰到下雨天地上湿滑,走得急了就很容易滑跤。她有点着急,手匆匆促促的伸过去,却被何安之一把握住,小声的连连叫着:“别碰别碰,可疼了......”
何安之怕痛,段闻是知道的。她记得她曾有一次在桌边拆信时被拆信刀划到了手,立时像碰着什么大事似的在书房里一个劲嚷嚷,后来她去看,发现那伤口其实很浅,不过小小一道红痕,皮也没破,但她还是叫疼。
——这或许是与她的个性形成鲜明反差的一个部分,说出去也不太容易有人相信。
段闻这么想着,眼睛还是专注地盯着她手指所指着的、脚踝上的一小片位置——可惜眼下路灯的光线太暗,打在皮肤上,没差别的照出黄白色的一片,的确看不清伤的怎么样。她便只能半蹲在她身边,轻声问道:“怎么办?”话刚问出口,她立刻觉得自己蠢极了,于是补上一句,“我搀着你?”
何安之没有回应,非常自然的朝她靠过去,然后倚着她慢慢站起身——只有当两人间距离紧贴到这个程度,段闻才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气。
她用香水了,是她曾经说过好闻的那一款。
在这种情形下闻到这个气味,段闻莫名觉得很动人。
她别过头,从何安之的包里翻掏出两张湿巾,替她把大衣衣摆上沾到泥水的地方粗略擦拭了一番,然后两人又重新挨肩并足,一步一步相偎着前行了。
走过一小段,远远地,看见有人骑着好大一辆三轮车迎面而来。等他逐渐离得近了,才发现大的不是车子,而是车上架的那个圆筒状的烤炉——那是秋天随处可见的,沿街叫卖烤红薯和烤玉米的小车,只是没想到这个点还有。
这种车子,往往离得很远就能闻到烤物甜滋滋的香气了,可惜这辆车上却没那种味道,似乎连烤东西的烟味也没有。何安之由段闻撑着,慢慢靠过去问那个小贩,还有没有什么热的东西卖。小贩倒不是很乐意做这单生意的样子,在那里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操着并不标准的普通话解释说他通共卖剩了两个红薯,预备自己回去吃的。
何安之也没磨蹭,从包里掏出一张五十面额的钞票递过去,又不知说了一两句什么,那小贩便收了钱,用纸袋从烤炉里装出两个热烘烘的红薯给她。
当这两个过分溢价的红薯被塞到段闻手里的时候,她的胃部出现一阵机械的兴奋,她很迅速的连皮咬下一口,腮帮子很快因咀嚼而鼓了起来。何安之面上有了笑意,开口说道:“今天的盒饭里有洋葱是不是?我刚才看到,估计你不太愿意吃。”
段闻嘴里塞着红薯,说不出话,只能与她四目相对,用一声简短的“唔”作为回答——既然在吃东西,她也不急着往前走了,跟何安之靠在马路边的阑干上,一道沉默地望着江面。
“哎呀......天空看起来好干净,秋天的月亮好像格外亮些。”
何安之说这句话的时候,段闻已经把第一个红薯吃完了。她顺着她的话,抬起头往天上望了一阵,倒也看不出月亮是不是格外明净,只觉得那种柔雾一样白蒙蒙的光亮像在哪里见过。
——有点像这晚何安之衣服的颜色。
她又把红薯举到嘴边咬了一口,两颊因咀嚼而孩子气的鼓起来,嘴里含含糊糊地叹了口气;而何安之在这时突然把身子偏转过来,侧头冲她笑道:“这么好吃啊?也给我吃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