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林洁莹约在全城最高的建筑物,也就是电视塔上见面吃饭看夜景。出门的时候,又看了看手机里的余额,第一次觉得我已不再年轻。我找了一件合适的白衬衫配牛仔裤,认识阿绫之后,我瘦了好几圈。
我步行到最近的地铁站,刷手机进站,挤进下班晚高峰中的人群中,看地铁站墙壁上五颜六色的线路表,导航写着从此站乘三号线到林洁莹住的宾馆的附近大概要十五分钟。那个地区不是什么危险偏僻的地点,只是那宾馆在导航上看不算特别高级,稍微好过普通的快捷宾馆一点而已。那宾馆和阿绫带我常去的宾馆相比,差了不是一点点。我计划在门口和林洁莹见面,然后用手机上的网约车APP约一辆车去电视塔。所有的钱都由我来出,无论多少,只要她高兴。
傍晚七点左右,我在潮湿闷热的空气中从地铁站出来,仿佛天空下过一场背弃我的大雨,当我在地下穿行的时候。我找了一家花店,挑了一束粉蔷薇两束郁金香,又请店员搭配了几朵满天星和其它我叫不出来的花配了一大捧,外面包裹着温暖的灯球。我抱着那束明亮的牛皮报纸中的花,付了钱,谢过店员离开。
“第一次看到女生给男仔花的。”我听见店员在身后笑着说。
我沿着初初亮起的路灯走过朝街的铺面,湿乎乎的水汽黏在我的额头和脸上。我感受夕阳在我身上以极快的速度飞走,恍惚间步入曾经,和林洁莹没有秘密的日子。想到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一件接着一件.我抬头望天,感觉脚步虚浮地要原地飞起来。
也是这样的斜阳,体育课上,我和林洁莹躲在操场的一角,观察着栅栏外的街道上形形色色的男女都在做什么。对当时的我们来说,围墙外是另一个世界,名副其实的大人世界。林洁莹面对外面的世界,闭上眼睛,睫毛在夕阳下微微抖动,眼皮下的细细淡蓝色血管清晰可见。这是她喜欢的游戏,听她说闭上眼,人可以幻想成为任何人,到达宇宙中的任何地方。我做不到,我闭上眼睛只能是黑暗,毫无奇妙可言,并且有点无聊。可我喜欢看着林洁莹做这种无聊的事,就像看一只猫打哈欠一样令人感到美满。
“李凡,你又在吃赤豆元宵对不对?”林洁莹闭着眼睛问我,我正捧着从栅栏外不远处元宵阿姨手里买来的塑料碗眨眼。
“对啊,”我说,有一点被抓包的不情愿。其实,吃赤豆元宵和做少女的白日梦有什么冲突?但是,林洁莹每次都要这样说,有一种恶作剧得逞的语气,好像抓到我没专心看她是一件很过分的事。
她张开眼睛,一脸骄傲地冲我摊开手掌,于是我就要把我手里塑料勺子放在她手心。这像是一个游戏,她需要我在被她抓包后乖乖交上“战利品”,然后我们两人坐在一起,一个勺子分一碗甜汤。
“你刚才看见什么了?”按照不立文字的游戏规则,我需要这样发问开启对话等她回答。
林洁莹则会在我发问后,神秘地闭口不谈,培养我渐渐苏醒的好奇心。等到我苦苦哀求之后,她才要一点一点地泄漏讯息给我。她对我说她看见了她二十岁的模样,她三十岁的模样,四十岁她没有看到,那已经是很老很老的年纪了,和满脸皱纹的元宵阿姨年龄一样大了。
“那你二十岁的时候什么样?也就是……三年半之后哦。”我问。
“求我。”她得意。“把元宵给我吃一口。”
我故意做一个无奈的表情,把已经吃了半个的元宵递给她。
“二十岁嘛……”她嚼着元宵,含混地说。“……我会在巴黎,在巴黎圣母院,遇见梅里正在塞纳河畔写生。”
“……梅里穿着千鸟格纹大衣,在积着雨水的地面上走过来,对我笑,我们一起去普洛克普咖啡馆。她点了一杯蓝山咖啡,偷偷加了波本酒进去。她冲我比了一个‘嘘’,叫我不要说出去。”
林洁莹把头倚在我的肩膀,我感受到她的重量,很轻,幸福的重量。
我完完全全淹没在回忆里,就这样游离到林洁莹所住的酒店门前。那是一家开在居民区的艺术型酒店,入口的木门很宽敞,落地窗后是大叶片的绿色植物。我站在门前,门自动地“唰——”一下从左右两侧打开了。我走进去,一身深蓝色制服的前台女士问我是否来开房间办入住,我说我来等人,她笑着指了一下大厅的茶色亚麻布艺沙发请我坐。
林洁莹还没有出来,我坐在沙发里面打量这家酒店的气氛。这家酒店给我的感觉更像是一家装修考究的民宿,大厅明亮,感觉安心又居家气息浓郁。墙上挂着颜色轻快的简单油画,天花板上的风扇悄无声息地旋转。空气清新干燥,隔绝室外黏腻的闷湿。我把视线落在细金属框陈列架上的陶笛工艺品,凝视良久上面的水墨荷花。
我几乎一动不动地陷在沙发里,全心回想林洁莹和我之间曾经发生的事,连林洁莹什么时候坐在我身旁都浑然不觉。我们互相望着,谁都没有说话,就像我们是悬崖上的一对相思树,已经对视千年,脚下盘根错节。
“来了?”她开口,嗓音纤细。
“嗯。”我把花交给她,在她接过花束时,打开灯球的开关,花束立刻亮了起来。我看见她眼睛也因为这暖光亮闪闪。她的眼神还是那样清澈,她惊喜地微笑着望住我。我笑了,右手去钩住她的左手小指。
“抱歉,打电话给你时,竟然哭了。”她说。“太难为情了,怎么像在用情绪绑架你一样。”
“别说这个。”我转移话题。“你染头发了吗?好看。”
“也只有你觉得好看了吧。”她苦笑。“走之前决定自己动手染一次,从网上买了染发水。可是比例没调对,或是涂得不均匀,这次的棕红色在头上一块一块的。”
“可爱的。”
林洁莹的头发长了好多,从耳后披下,显衬她头的轮廓。她棕红色的发色和身上的樱桃红毛衣相称,整个人气质质朴温柔。
“在哄我吧?”她随手拨弄发丝给我看。“你看,这里,只有一块染上色了,只好从外层的头发遮一下。”
“不是哄你,”我靠近她,去看她的那片斑驳的发。“真的好看。”
“真的?”
“真的。”我还在看她耳边的发,细微地朝那个方向吹开碎发。
她笑,放下花,伸开双臂拉我入怀。
“你能来我太幸福了。”她在我耳边说,在我脸颊处留下一个轻吻。“你现在能真真正正地出现我面前,以后发生什么都好的。别觉得我在拖累你就好,如果觉得是负担,你要告诉我。”
“不会的,”我抱她抱得更紧了。“永远都不会。”
“永远?”
“永远。”我郑重地说。
她似乎凄然地笑了。
我们两个走出酒店,我说要打车去电视塔,林洁莹却说她改了主意。
“就走一走吧,很久没在街上走了。”她解释般地说。“总是呆在一个像修道院的地方,我觉得我都要生锈了。”
“好。”我由着她。
我们不设终点,信步沿街走起来,边走边聊。她和我说起在那家医院的生活,说每天吃了什么东西,同住的病人又是有怎样的奇怪生活癖好。她没头没尾的说下去,似乎不追求我能否听懂,只是为了和我说话而说。我在她说话的间隙也聊聊我在大学修的课程,在书店打工时遇见的客人。
我们走到地铁站的路口,林洁莹突然提出想坐地铁到城市的另一头——我的租处闲逛。她右手仍然抱着那束花,左手揽着我,过闸机的时候也死死不肯放开手。我和她没办法同时走过那个狭窄的入口,周折了许久,最后想出一个办法:我先侧身右手刷手机走闸机,左手接过林洁莹手里的花。同时,林洁莹刷手机跟在我身后过关。那时已经很晚了,地铁里空座很多,我们紧挨着坐在一起,手牵手看地铁上每一站的站名。
从地铁站出来,我才确确实实感到饥饿,腿不听使唤地发软。我们走近最近的麦当劳,吃餐厅最后小食。我口渴难耐,又追加一大杯可乐“吨吨吨”地猛灌下去。林洁莹坐在我身边,小口小口吃着草莓冰淇淋。我累得说不出话,半趴在桌子上萎靡不振。她怜爱地摸摸我的后脑和肩膀。
“你看,你一头汗,领口都湿透了。”她拿印着“M”标识的餐巾纸沿着我的脸向下擦,擦到我的侧颈时,我感到她的动作明显地一滞。“这是……怎么了?”
我知道她在问我脖子上的那块红色的斑痕,我没有说话,冲着桌上的蛋挞假装出神。
长久的沉默。
“李凡。”
“嗯。”
“怎么在发呆,不好吃吗?”
“呃……好吃。”
我又连忙咬了两口。
后来桌上的食物都吃完了,我们仍是缄默而坐,直到着急下班的店员出面把我们赶走。从麦当劳走回我的住处,我记得我们还像平时那样说了些话,只是都是些皮毛就是了,那块红斑和它或许代表的某些新情况,我们默契地闭口不谈。
用钥匙打开租处的门,我先侧身让林洁莹进去,她抱着花束在一片漆黑中前行。她的身影在黑暗中模糊,灯球好像一个有独立意志的生物在空中悬浮。我摸索到墙壁上电灯的开关,房间即刻明亮,我全部的家当站在门口就能一览无遗。
“我还以为你会租更流行的公寓来住。”林洁莹终于把那束花放在茶几上,坐在扶手椅里轻轻摇晃。“没想到就是最基础的那种,床,桌子,书架平铺在一起。”
“简单点啦,这里交通方便。共用厨房什么的,倒不是不能忍受的事。”我把新买的懒人沙发拽到扶手椅旁,抱膝坐下。
“你有酒吗?”她问,从扶手椅起身,像我一样的姿势紧挨着我坐在懒人沙发里。
“有倒是有,”我说,伸手打开小冰箱的门,取出一瓶白葡萄酒。我很惊讶林洁莹主动提出要喝酒。“只是没有酒杯。”没有开瓶器,我把酒瓶下端包上毛巾往墙上撞,几下,酒塞就被顶开了。我和她边聊天边轮流凑着酒瓶喝一口,一瓶很快见底。我只抿了几口,大部分的酒都是林洁莹喝掉的。
“李凡,”喝完最后一滴酒,林洁莹把我抱在怀里。“你爱我吗?”
“爱,”我躺在她的怀里闭上眼,心里很痛苦,艰难地说道:“我爱你。”
林洁莹把我的脸紧紧压在她的胸口,理顺我的头发。后来我们开始接吻,我关掉房间里的灯,解开她毛衣的扣子。林洁莹的手亦在我的领口周围摸索,无名指触碰到我颈部的红痕,她用力地将指甲陷入皮肤,我疼得身体向后缩。
“别动。”她扳住我的头,视线落在那处,停顿一会儿,狠狠咬一口。
我痛得叫出声,捂住她留在我皮肤上的牙印,倒在她身边。我们都没有再说话,房间里清晰地听见我喘粗气的声音和她低声的哭泣。我从床头柜上抽出纸,为她擦去眼泪,心如刀绞。良久,林洁莹止住哭泣,从床上立起身,颤抖的手指开始脱掉身上的衣物。我仿若跌入梦境一般,看着她细细簌簌地将衣服全部脱掉。林洁莹望着我,柔和月光下的身体因寒冷微微发抖。我抱着她,感到她的双手在我的背上游弋,我再次吻她冷冷的嘴唇,抚摸她光洁的肩膀。
结束之后,我和她各躺在床的一头。那时天已经亮了,她无声地牵着我的手,一滴眼泪从眼角留下。
“没事,”她反倒安慰我。“我只是太累了。从前天到现在,竟然没合眼过。”她吻了吻我说:“睡一会儿吧。”
“不要,”我说。“我想再多看看你,感觉一眨眼你就‘呼’的一下不见了。”
“又说傻话。”她说。“睡觉。睡好了,去给我买早餐,我饿了。”
“我现在就去,”我翻身从床上起来。“想吃什么?”
“不加糖的豆浆,蒸饭包油条要咸口的,还有……”
“等等,”我笑。“这里哪有卖蒸饭包油条的?”
“喂,怎么?来了这么久,连蒸饭包油条都找不到地方买吗?”
我翻了一个白眼。
“好,我去找,还想吃什么?”
“鸭血粉丝汤。找得到吗?”
“找得到,找得到。”我迅速换上衣服,穿上鞋。“你等我哦。”
“好。”林洁莹冲我微笑。
我拿了钥匙,在外面关上门,走出小区。外面蓝天白云,空气清新,风中有初秋淡淡的凉意。我问了周围几家联锁早餐店有没有粢饭油条样式的江南早点,皆回我“冇呢种野”。最终我外带了几件广式早点:一件糯米鸡,两碗艇仔粥,两种馅料的肠粉。我发微信给林洁莹,把买来的食物拍了照。
回程路上,经过一家花店,买了几株香水花,浅紫色的花瓣带着水珠,林洁莹一定喜欢。我这样想着,觉得一种新生活将要到来的愉悦从心里升起来,渐渐在膨胀,使得我从脚底到耳后都在发热。我急急走,猜想林洁莹看见我手里的东西时,脸上惊奇的表情。
我打开门,呼唤着林洁莹,无人回应。
早已人去屋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