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暑假,我在学校被抓去做各种研讨会的志愿者,本来想的徒步旅行一个月计划便不得实施。所谓做志愿者这一类的苦差只要答应一个就会有无数个,推是推不开的。每天的行动内容大同小异——记录信息,打电话,做表格,总之都是对着电脑敲敲打打的事,每天常做得腰酸背痛,头隐隐疼个不休。
这期间小涵有时会发来微信,语音居多,点开后都是她在不知道哪里热闹的酒吧的现场报道。她干劲十足地和我说唱现场有多爽,真希望我在云云。她也发点现场粉丝摄录的视频给我,狭长屏幕里,她一身皮衣,在现场观众的尖叫声中举着麦克风唱Michael Jackson,唱到兴起还模仿起太空步,但是跳得并不是太好,不像跳舞,像四肢康复训练。
“那又怎么了?反正高兴。”她这样回我。
我回她一个好笑的表情包。
办公室的一个女教授找到我,问我将来的人生计划。我说我没有什么贴切的想法,在学校做事也只是顺其自然。也许以后也去找个文秘的工作,或者去出版社做翻译。她说现在系里有一个去欧洲交换的机会,我的条件都符合,她看我天天在学校泡着问我有没有兴趣。我一直有去欧洲旅行的计划,只是总是把计划留在脑子里,没有付诸实践。既然这机会送到我面前,我不妨为之。
真的着手准备起来,我才发现交换的手续极其繁琐,光是要上交的材料就厚如一本小书。我一边准备文件还要一边写毕业论文,累得神情恍惚,那时才猛然明白为什么没有人一同竞争这机会,因为实在是复杂却没立刻到手的收益。我没课的时候就在图书馆里查资料写初稿,每天早上带几个碱水面包配黑咖啡当作午餐和晚餐以节省时间。
周五10点,有一堂高级语法课,题目是立陶宛语语法规律的系统性,课上得很枯燥,一个半小时的课仿佛永恒。下课后,我向图书馆方向走去,冷不防被人从后面拍了一下肩膀。
“你怎么都不回我消息?玩失踪吗?”
“我最近是真的忙,不是不想回你。你怎么来听这个课?”
“为了找你啊,你可太难逮了。不过你也没那么勤奋吗,我看你打了好几次哈欠,我还觉得那大哥讲得有点意思呢。”小涵笑着说。“不管了,今天下午你跟我走,出去耍耍。”
“我今天可不行,事情都排满了,真的。”
“不行。怎么就差那几个小时呢?多一个小时,不能阻止宇宙爆炸,少一个小时,天也塌不下来。”
小涵拉扯着我,我们出了学校的门,打车去了不远处新开的日式猪排盖饭店。小涵似乎特别喜欢这家店,在我还在仔细研究菜单的时候,她已经熟络地点好了两人的餐食。她点了两份猪排盖饭,一碗牛油果鸡胸沙拉,还有几样腌渍的小菜。猪排的味道确实很好,炸得酥脆而不油。
“你又瘦了。怎么搞的?”她边嚼沙拉边和我说话。“黑眼圈重得跟熊猫似的。”
“没什么,要毕业的不都这样。你们这个专业轻松点吧,我看也没什么特别要学的,马马虎虎也就过去了。”
“这倒是。”她笑笑。“我下周要去成都了,去演出,是一个酒吧的开幕,就在春熙路上,到时候我见到真的熊猫一定要拍照给你。”
“成都哦,了不起。”
“对啊,哎,干脆你和我一起去吧,食宿我和你对半分,怎么样?别和我说什么‘你有事情做’,差不了这一个礼拜,其实七天刨去吃饭睡觉上厕所发呆,上午太晒下午太热,剩下的也就五六个小时。你就这样想,你花了五六个小时,去两千公里之外的成都玩了一圈,就和瞬移似的,多酷啊。”
“有理。”我笑一下。“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一样自由的。”
“倒也是。可是这样下去,什么钱也存不下来。演出给的钱都给乐队花了,吃饭住宿交通一轮扣下来,能留下两位数那都是要庆祝一番的。一去庆祝又得花钱,最后那点儿钱就这样没了,常常还得倒贴点进去。”
“我还以为你们很挣钱,网上的粉丝那么多,都有后援会了。”
“那些都是交朋友,不能从朋友身上想着挣钱的事不是。那可太不应该了,喜欢听我们的歌就去听好了,我唱歌是因为我喜欢唱。如果非要想尽一切办法从别人的口袋里掏钱进自己的兜,我可不愿意把爱好也搭进去做这种勾当。至于怎么能挣钱,以后再说吧,我这么年轻,还轮不到我想这种人生大事。我们团最近写了一首关于这个的歌,下午唱给你听,我把吉他落在排练室了。”
我们吃过午饭,走着去地铁站,一路聊着喜欢的乐队和专辑。她最喜欢的摇滚乐队是大门乐队,最喜欢的专辑是电台司令的OK Computer 。她特别想拥有汤姆约克唱Karma Police 时的松弛感。我听着她在我耳边絮絮叨叨,视线在地铁线路上漫游,不知怎的,突然想起林洁莹。我清清嗓子,接着听小涵模仿某个民谣歌手的唱腔。
过闸机的时候,我解锁手机,发现十分钟内三个未接来电,都是来自一个陌生的号码。我回拨过去,电话有无人接听。我不再放在心上,和小涵登上地铁。站在下行滚梯上时,那个陌生号码又回拨过来。
“喂。”
“你打算给林洁莹捐多少钱?”
“你谁?你说什么呢?”
“你是不是李凡?”
“我是,你是谁?”
“那你要给林洁莹捐多少钱?”
“田……田羊?是你吗?”
“是,那你要给林洁莹捐多少?我不想捐得比别人多,又不想捐的比别人少。”
“你慢慢说,林洁莹,林洁莹怎么了?”
我坐在地铁候车区的铁椅上,听着田羊在手机那边生硬地向我描述她怎么知道林洁莹的病开始恶化,又是从谁的朋友圈那里看到的网络众筹链接,又是从哪里找到了我的手机号码。我觉得呼吸不能,一股幽深的寒意从地面漫涌,拉着我的双脚,周围的事物逐渐失色,我看见站在我面前的秦小涵的嘴唇正无声地一开一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