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的葬礼上几乎没有人到场,她说自己不喜欢热闹,来的人只有我和小阳,以及包括若琪在内的几个朋友。
我明知除了邀请的人以外不会有人来,却还是站在告别厅的门口,像一个守门员一样守护着什么。
直到仪式开始,那两个人的身影确实没有出现,我才返回到小雪的身边。
我不知道是期待还是怨恨,如今的我已经不能明白自己。我只是在心中默念,小雪,我有好好地守住门口,他们没有进来过,好像做了家务的小孩子,等待小雪的夸奖。
小雪没有发出声音。
我贪婪地注视着她的面容,那里什么东西反着光,好像工作人员为了美观为她的尸体打上了什么,真是过分,小雪即使不那样也一样很好看,我知道的。即使苍白如纸,那颜色只需看一眼便知道没有任何生气,即使如此,小雪也一样是小雪。
小雪的头发上,还戴着那个发饰。
她真美。
工作人员好像没有见过人数如此少的葬礼,我也告诉过他们流程已经不再需要,我只需要最后看着小雪的时间,仅此而已。
但即使如此主持还是在尽职做着最简单的流程,我的双耳却听不见任何声音。
从今早开始我的耳边就没有任何声响了,没关系,反正小雪不会说话,我如今只需要双眼可以看见小雪而已,我注视着注视着,就这样过了不知多久。
工作人员走到我面前,张开了嘴,我知道他好像在说什么,但我耳边连任何声音都没有,我看向外面,夕阳渐渐落下,已经到了离别的时候了。
他一定在催我。
“再给我点时间。”
工作人员点了点头离开了,我觉得我才又凝视了小雪一会儿,那家伙就又晃到我的面前。
“再给我们一点时间吧。”
我看到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为什么啊混蛋。
我声嘶力竭地吼了起来。
那个孩子一样的小雪从我身边被夺走了,变成那个陌生的小雪,我好不容易明白了她在想什么,可那个小雪又一次从我身边被夺走,我已经和她道过别了啊!现在我的小雪只剩下尸体了,然后呢?连尸体都要从我身边夺走吗?我为什么还要和她道别啊!就什么都不能给我留下吗?!你们要她干什么,那个炉子要她做什么?反正那个炉子,也只会把我的小雪变成灰吧!她的头发那么好看,她的眼睛那么好看,她的身体那么好看,即使这样那个炉子也会把她变成灰吧!如果对她那么不珍重的话就把那些给我啊!把她的头发给我,把她的骨头给我,把她的眼睛给我啊!给我啊混蛋!!!
我连自己的声音都无法听见,只是凭着心情大声地吼叫,我感觉身后有谁将手搭上我的肩膀,我不在意,因为那不会是小雪,我看向小雪,可爱的白雪公主,那是我的,属于我的小雪。
那时的她穿着雪白的婚纱,和我说那一刻开始她的一切都属于我,一切都属于我,那我又怎么把她交给别人呢。
我看向她的胸口喃喃道。
“反正你们要她也没有用吧。”
对,只是一点也好,我最想要的一点也好。
“那我可以把她的心脏剖出来,放在冰箱里吗。”
我肩膀上的温度忽然消失,我木讷地回头看去,才发现小阳正在我身后,她缓缓地退后半步,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表情。
即使我那样依赖她,那样用冰冷的手去触碰她,那样用可怕的执念束缚她时,也未曾出现的表情。
她在害怕。
在向后躲避着,我。
小阳的神情有些尴尬,她张开嘴,好像说了什么话,好像在问我什么,在向我确认。
可我听不见啊,小阳。
“我……”
我急忙向她探出手,仿佛落水的人拼命挣扎着想要抓住那一根救命的稻草。
可我已经没有了小雪,又究竟要那稻草有什么用呢。
我没有再说话,任凭那棵稻草飘得离我越来越远。
身后小雪被工作人员推走,我连忙去追,却找不到平衡,小雪被推进大门,而后,那门重重地关上,将我隔在外面,我意识到自己被隔断在小雪终点的门外,而后我看到窗口里炉子的烟升了起来,我想象着小雪在那里,在火焰中一点一点成为灰烬,那一刻我失去所有的力气倒在地上。
我不记得我是如何回到家里的。
有记忆时,我坐在我自己的房间里,耳朵已经可以听到声音了。我的床头上一个盒子摆在那里,上面的相片是小雪与杏树的合影。
我知道那是小雪的骨灰盒,但我不愿意相信。
我有印象,小雪虽然身体总是冰凉的,但也会有温度,她的身体好像即使骨头也是柔软的一样,我抱起她会非常吃力,而我捧起那盒子,冰冷得毫无温度,这个坚硬而轻飘飘的东西,怎么会是小雪呢?小雪一定不在这里,小雪肯定在那里藏起来了,或者在哪里迷路了,等着我去找她。
我要去小雪可能出现的地方,要去找小雪。
我去了小雪的班级,那里的座位空着,我在走廊里转来转去,小雪会躲在哪里吗?会和我恶作剧吗?我绕着学校的柱子来回巡视,没有,我去了活动室,不对,小雪应该不会知道这里,我确信学校里没有她的踪影,于是我离开学校,去到我们常去的那个公园。
公园里老人们在下棋,也有年轻人在走动,不在这里,我转来转去走到公园的中心,那棵杏树还没有开花,小雪会不会在那棵杏树的后面?我走上前去查看,绕到后面查看,并没有,小雪不在公园。她初赛的地点在一个艺术馆,我到那地方,门卫说艺术馆禁止闲杂人等出入,小雪肯定也不在里面。
于是我坐上火车,到了复赛的地方,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门卫告诉我,里面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真的吗?我踮起脚看了看,里面好像确实没有人,我又绕着铁栅栏转了一圈又一圈,确认那里没有人后才离开,我又坐上火车通向决赛的城市,我一定可以在那里找到,我觉得我就是在那里丢掉了我的小雪,火车上我的邻座是个小孩子,我盯着她看了看,她也不是小雪,终于我到了决赛场地,才知道那里平常是作为舞台使用的。
我买到当晚的票进去,不认识的歌手在舞台上面又唱又跳,身边人们拿着红色绿色的荧光棒不停地摇晃。我穿过那潮水般涌起又落下的红绿光点,在一片欢呼声中寻找小雪的身影,没有,没有,没有,小雪真的不在这里吗?我不停地确认直到散场,空荡的会场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才终于知道小雪不在。
她去哪了。
我落寞地坐上火车回到自己的城市,准备和往常一样回到家中。
就在快要到家时,我忽然灵光一现,对了,我不是还有家里没有寻找过吗?小雪一定在我们的家里,像之前一样,我惊喜地看向天空,那里已经变成一片夕阳的颜色,现在的话可以,一定可以,我记得,只要在夕阳色的天空下敲响家门,小雪就会在家里推开门等我进来,我向家里飞奔,身上随身携带的背包一晃一晃阻碍着我跑动,于是我脱下背包一把扔向街边,全力向着家的方向跑去,当我跑到家门前的时候,我知道来得及,夕阳仍然是红色的,现在的话,只要敲响家门,门锁就会咔嗒地一响,然后小雪就会从里面把门打开。
我举起手悬在门前,却迟迟不敢敲下去。
我为什么不想敲门呢。
对了,不要敲门,给小雪一个惊喜吧。
我拿出钥匙打开房门,小心翼翼地把它推开。
夕阳色的光透过窗户落在我的面前,客厅里什么人都没有。
“小雪?”
我唤了一声,那声音在这有些太大的房间里显得很是空旷,我等了许久,没有回音。
忽然一声响动从我的房间里传来。
没有人的话,房间一定不会自己发出声音。
“小雪?”
我来不及换鞋子惊喜地冲进我的房间,而后呆站在那里。
那里一个人也没有。
风吹过老旧的楼房,吹过有些活动了的老旧的窗户,发出和刚才一样的响动。
小雪黑色的骨灰盒孤零零地立在窗台上,旁边摆着她黑白色的相片。
我将手伸向漆黑的骨灰盒,让冰冷的感觉爬上我的指尖。
“找到你了。”
我像那时一样,用手轻轻抚摸着。
对不起啊,小雪。
我用轻柔的语气说,怕将她从梦惊醒。
对不起,小雪,放你在这里这么久,一个人会很孤独吧,对不起,但我找到你了,怎么样,姐姐厉害吗?
我许久不曾运作的泪腺开始将我的视野搞得模糊一片,小雪死去时我没有哭过,送走小雪时我没有哭过,如今我终于意识到我的眼泪不会被小雪看到,我可以尽情地哭泣了,我死死地抱着那漆黑的盒子,让自己的眼泪肆意地流出,我无数次呼喊她的名字,让自己不成样子的哭声传满整个房间,直到我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我好想为她写一首曲子,可我太多年没有弹钢琴,已经忘记了曲子的谱法,我试着拟出旋律,可没有一个旋律适合她,我跑到钢琴上,砸响每一个音符,但没有一个配得上她,我试着写出像雪一样的旋律,像舞者一样的旋律,但那都不是小雪。
她不是雪,不是公主,不是舞者,没有一首曲子可以代表她,她是小雪。
我的,曾是我的,独一无二的小雪。
我哭到睡过去,第二天早上起来,还是会一样落泪,过了好久好久,我终于累了,我安静地看向小雪的照片,那里她正向我微笑,我也对她傻傻地笑,仿佛灵魂已然被泪腺抽干一般。
我终于停止哭泣了,所以,我该告诉小雪什么,该和她说些什么。
说什么呢。
抱歉的话,她已经听不到了,爱她的话,她已经听过了,像是关于自己痛苦的抱怨,那些不该和小雪说的。
我呆呆地盯着那棵杏树前的小雪。
“请让我活下去吧。”
不知为何,我说出一句我自己也不懂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