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然常常去公园。
小雪不在了,这幅名为世界的画卷却似乎并没有任何缺失。日月运转依然,白天之后是深夜,深夜之后是白天。天气没有因为她的悲伤而变得越发寒冷,春风渐暖,公园里渐渐添了几笔行人,谈笑着穿行于林叶打碎的日光间。
这世界仿佛不知她曾离去。
我心中有点怨恨,却别无他法。
某一天,我再次来到公园的时候,惊讶地发现,这里的桃花已经悉数开放,究竟是何时呢,仿佛昨夜一夜之间全部开放了一般,没有一片树叶,纯粹的红色的花开满路的两侧,似乎在呼唤着我步入一般。
“已经是春天了。”
发出感叹的并不是我,我回头看过去,若琪正站在我身边。她看向我,略微点头示意了一下。
“你好。”
“你好。”
我也点了点头。
“你最近怎么样?”
“最近啊……”
怎么样呢,走出来了吗?我常常听到有人这样说,说自己已经从某一段痛苦的回忆中走了出来,我却无法理解那种感觉,因为我除了她以外再也没有什么了,如果我从小雪的记忆中走出来,孤身一人走出来的我又想要去向何处呢?我沉默着,不知道如何回答她的问题。
似乎从我的表情看出了答案,她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春雪很喜欢花的。”
“她有告诉过你吗?”
“是的,她说过她喜欢杏花。”
“我明明才知道这件事不久。”
我有些嫉妒起来。
若琪露出了有些无奈的神色对我说道。
“是有什么不想和你说的原因吧,大概。”
“……”
这孩子直觉真是敏锐。
“你呢?最近怎么样?”
“嗯……家里多了个弟弟。”
她的语气轻松中带着些许自嘲。
结果,想要留住小雪的我永远失去了小雪,而想要保护在家中地位的若琪,迎来了家中新的生命。连成为共犯都以失败告终,看样子,我与她来自血脉的微薄缘分,也不过只剩不幸的相似。
“……我不喜欢这个公园的杏花。”
若琪语气平淡地否定着友人喜欢的花卉。
“是吗,这个公园明明叫桃花台,最中心却是一棵杏树,确实很奇怪。”
“对我而言,这棵杏树的寓意就是错误,所以我不喜欢。如果是我的话,我会更希望那是桃花。”
“杏花的花语吗……”
如果最初的最初,若琪与小雪这两个新生儿的身份没有弄错,小雪就可以在一个普通的家庭里度过幸福的人生,我与若琪生活在本就该不幸的世界里。似乎那样的世界才是正确的,我也曾如是幻想过,但是——
“小雪很喜欢它。”
所以,我也一定会连那寓意错误的花语一并,永远地深爱着。
“你不介意我提起她吗?”
“嗯,听到小雪的熟人提起她,总有种她还活着的感觉。”
并非谎言,这种感觉痛苦却意外地温暖,我并不讨厌。
女孩稍微笑了笑。
“我也常常会这样想,觉得人是不会轻易死去的。回忆会留下来,歉意会留下来,只要这些还在的话……”
大概正因如此,她才会一直这样对自己抱有悔恨吧,为了不彻底失去已经失去的人。
我却觉得这样也算浪漫。
我的视线不禁望向道路尽头,弯曲的小路通向公园深处,远端被红色桃花所掩埋,在道路消失的地方继续向里走,那里会有一棵截然不同的杏树站立于桃花之间。
小雪曾在那里照下照片,然后离我而去,但我仍能找到她的痕迹——即使岁月变迁,那棵杏树也会如无法感知到时间的流动一般,永远的停驻在那里。
“你要去里面走走?”
“嗯。”
“那就再见了。”
若琪稍微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些许无奈的微笑,她好像并不打算到公园深处,这样也好,小雪走后,若琪的父母便不再需要她询问任何小雪的事情,不再是共犯的我们今后也只会渐行渐远。我们已经踏上分别的路口,所以,我想我还是应该一个人去那里,于是我迎着渐暖的春风,向着公园深处走去。但就在我已经走出一段距离时,若琪却忽然叫住了我。
她指了指自己的头发。
“发卡,很适合你。”
我摸向自己的头发,那里别着一枚淡粉色的花型发卡,我始终戴在身上。
“谢谢,我很喜欢这个。”
走过曲折的小径,我从烂漫的桃花间穿过来到公园深处,那棵杏树依然于此挺立着,小时候的印象里这好像是一棵参天大树,而现在这样看去似乎也并没有多高。
淡粉色,几近纯白的杏花,开满了树的枝头,如这一片桃花海深处的孤岛,格外引人注目。
附近一群老人在石桌上吵吵嚷嚷地打起了扑克,几个小孩吵闹地推着玩具车从我身前冲过去,车轮一路被板油路上的石子硌得发出咔哒咔哒的响声。
小雪最终没有等到杏花开的那天。
去年的这个时候,杏花也一定是开着的,一定像今天这样淡雅而美丽。
但那个时候,我和她却没有来过这里。
一阵强烈的风忽然吹起,整个公园的树木纷纷摇晃起来,脆弱的花瓣纷纷离开自己的枝头,摇落成红色的雨。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那棵杏树枝头的花瓣骤然抛洒于空中,回转飞舞,杏花的颜色与我头顶那淡粉色的发卡如此相似,可如今那淡淡的粉色仿佛不是粉,而像是被这桃花的雨映红的白一般。飘起,回落,穿梭于我四周。
如同一场于春日飞舞的,白雪一般。
我用了太久,终于明白了小雪为我留下的那个谜题,弄懂了她的名字。
那飘忽的白色悠悠地于我身边环绕,如舞蹈着的小雪,一瞬间我仿佛回到那个她还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冬季。我不禁伸出手来,试着去抓住那个冬天里飘舞的一片雪花。
雪被春风荡起,许久才终于落回我的手心,却最终没有融化。
那里,一瓣犹如白雪的花瓣,静悄悄地沉睡于我的掌心。
一阵温软的风吹入我的衣襟,告诉了我这个季节的名字。
“杏花开了,小雪。”
那枚雪花自我松开的手中荡起,于我目送中,向着春风将至的远方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