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真好这种事,已经很久都没有感受过了。
自学生时代起就很少有过这种想法。
不如说我所处的环境很难让我生出这样的想法。
父亲在做工时被掉落的钢筋混凝土砸死,开发商说是父亲在晚上私自加班所以拒绝赔偿抚恤金。
母亲在向亲戚借了两万块请了一堆我不认识的人来家里大哭一场后也不见了踪影。
曾经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场景仿佛只是睡梦中的泡影,一觉醒来后全部消失不见。
父亲的骨灰被下了地,我只能抱着我们一家的合照不知所措地坐在玄关门口等待着收缴人员的到来。
在我父亲离世时我们家还有二十七年的房屋贷款没有缴清,理所当然房子被回收了。
我失去了最后的容身之所。
我被陌生人带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一开始对自己的处境还没有一个清晰的概念,当晚才后知后觉躲在被窝里哭了起来,摸着黑从床上爬起沿着脑海中的记忆回到曾经的那座小区。
家门当然不会对我敞开,所以每次都是靠着墙壁睡在走廊,直到第二天被保安带到警察局送回孤儿院。
如是三番两次我被送到了姨妈家寄养。
姨妈有着自己的家庭自己的生活,平时一家也对我不冷不淡,愿意收留我也许是可怜,也许是每个月五百块。
或许是和母亲的血缘关系让我感受到了一些心安,于是没再尝试逃离,过上了堪称正常的校园生活。
偶尔这些记忆会从时光的沙漏里流下,但很快就会被封存,对我来说这些并不是什么值得回忆的事,垒砌的高塔只会让人的心中越加空洞。
哪怕是失去了实感的现在。
「嗯……该怎么说好呢?你的笔触很细腻,但未免太消极了些。」
宽大的手掌摩挲着下巴,我平静地看着他的眉头皱了皱然后对我笑道,从编辑开口的第一个字起,我已经知晓了自己的结局。
「世面上类似的作品大卖的也是有的吧。」
其实并没有太大感触,通过了自然好,被打回也没有什么落差。
甚至于我写这篇文章的意义是什么我也不太清楚。
「我感觉不出你想要表达什么意思,总的来说,还是有些欠缺想象力了,这些地方还请林小姐再斟酌一下,下次再投稿吧。」
意义,对我来说是最为欠缺的东西。
我找不到生存在这里的意义。
像是为了获得什么东西,为了得到什么人的赞扬,为了迎来某些时刻,全部没有。
料峭的春寒仍在空气中蔓延,我推开写字楼的大门呼出了一口白气。
如果说冬天的主题是寂灭,春天的主题是新生,那么夹在这之间的时间一定是不死不活的混乱态。
死不了也活不成的混乱态。
我没考虑过死亡是因为暂时还没有死亡的理由,但同样也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
可能我正在寻找到底要前往哪边的答案,只是对我而言暂时还不明晰。
当我决定好的时候我的心中一定会有所预感,到那时恐怕或许会察觉到一丝存在的意义。
回去的路并没什么出奇,既无文学作品里描述的失败后沉重的步伐也没有觉得路途变得漫长,但头中脑却会冒出「啊,是这样的感觉」的想法,但到底是哪种感觉我也不甚明了。
大概就是人云亦云的那种感觉吧。
一条终将会通向毁灭的道路的感觉。
我大学的时候便已从姨妈家中搬出,到现在都是一个人独住。
租住的房屋是路边随处可见的一栋公寓,由生锈的铁梯直达二楼,踩踏上去嘎吱嘎吱的声响一听就很有安全隐患,唯一的优点是便宜。
六百元一个月的房租在这个时代已经很少见了。
而愿意租住在这里的租客也很少见就是了。
对于经济紧缺的人来说更为便宜的大通铺或者鸽子笼是最佳选择,而有能力选择单人公寓的人又看不上这个地方,致使很长一段时间这里只有我一个租客。
没有邻里关系需要维护,也没有噪音会从隔壁传来,对我来说简直是最理想的环境,房间就像堡垒一样将我隔绝在外,每次进入房间就像重新开启一段人生,可以肆意挥洒自己想要的生活。
我想要的生活是一片空白。
但今天这栋公寓似乎迎来了新人。
廊道上一反常态地多了一个黑洞,那是我隔壁房间的房门,并没有什么吸引人向内张望的魔力,如果能避免里面的人听到响动出来打招呼就更好了。
我向来不擅长应付亲近的陌生人。
然而我掏出钥匙的声音成功地惊动了黑洞里的小兽,与金属碰撞的声音杂在一起的是隔壁的脚步声。
再慢一点。
我在心里默念着。
「林……月?」
一头栗色的秀发已经探了出来,正在我的余光中飘摇。本来我想装作没听到的,但出口的话语却止住了我继续前进的脚步,她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的?
我转过头看着她的面容,那是一张颇为年轻的女性面孔,及肩的长发末端有些蜷曲,斜遮的稀薄刘海半掩着脸蛋边缘的轮廓,纤细的眼角与单薄的嘴唇莫名地惹人爱怜。
然而我仍想不起来我在什么地方见过她。
「我们有见过吗?」
我问出了口。
能与我产生交集的人很少,我与人交流最多的时候还是学生时代,那之后也只是在便利店上了几个月班,时常不见的店长都不一定叫得出我的名字。
「我是江离啊,欸?已经忘了我了吗?」
我很少记得住和自己不相干的人名,从前每次轮到我值日收发作业的时候总会为姓名和人脸对不上而困扰。
但对江离这个名字我却稍有印象,即使与她的面容对不上我还记得她在我高二那年从学校从家里出走了,从此再无音讯。
我那时有些羡慕有勇气奔赴自由的人,但心中也知道多半不会有什么好结局。
「姑且还记得。」
「什么叫姑且啊喂。」
能一眼就认出我并且还笃定是我还真让我有些惊讶,难道说我高中之后就没什么变化吗?
不过也仅此而已了,我没兴趣深究别人的往事,恐怕大多数人也不喜欢被人深究。
「嗯,再见。」
我朝她点点头继续推开了门。
「你那是什么对老同学的态度啊。」
她嘟嚷着嘴两腮微微鼓起,说来以前似乎也见过她类似的表情,一时间记忆中的某些地方有些恍惚。
大概只是无意间记在大脑深层的平日所见产生的错觉。
「话说你之后有回去吗?」
「回去哪?」
「苏锦。」
握着门把的手再次停住了,这个地名被我埋藏在记忆的最深处,理当不应被任何人知晓。
我虚眯着眼想要看得再清楚一些。
「我有跟你说过吗?」
「谁知道呢。」
她探出的头又缩了回去,这个时候我倒期盼她多说一点的好。
继续深问似乎不符合我的行事风格,尽管心中还有疑虑也只能暂且放下了。
我的房间是由客厅、卫生间、厨房、卧室四个部分构成,总体面积姑且有四十平了。
相比于室外,室内的空气还是要温暖许多。
客厅里的焦炭味还未消散,明明最上面的窗户一直开着却仿佛通不过气。
我将包放下拿出里面的稿纸然后拖过火盆。
虽然是要被废弃掉的东西但终归是能创造点价值。
我将稿纸的底部引燃然后丢了进去,火盆内的木炭还没完全用尽,在被火星稍稍勾引后继续散发出了温度。
炉火将我的面颊映得滚烫,我向来很少单方面地提出疑问句,但今天好像提了不止一次。
燃烧的纸张快速蜷曲然后慢慢被焦黑侵蚀化为灰烬,快要燃尽时再被我投入下一张。
为什么她会提到哪个地方?
无论是学校的联系手册,还是户口本身份证都没有记载着我曾经过往的地方。
除非是在我转学之前就与我认识,但高中同班的时候却完全没有和我提过。
难道是什么时候自言自语给她听见了?
那仅是不相关的人事会记到现在吗?
我是无所谓别人知不知道我的过去的,但是如果我哪里有了疏漏就不得不在意了。
咚、咚、咚。
心脏感到被一阵紧缚。
难道说我竟在不安?
但不安的不是我而是房门,等我回过神来才发现房门正不断被撞击着发出沉闷的响动。
我刚想说马上来开门,老化的门锁已然支撑不住崩了开来,紧接着出现的是一道靓丽的女性身影手中拿着充满了力量感的红色圆柱形物体。
干粉灭火器。
「别……」
浓烈的烟尘将我的屋子铺满,扑灭了唯一的温暖更兼将我的屋子染成了灰白。
从隔壁开始住人开始我就应该有所预感的,我理想的生活环境破灭了。
……
「实在是非常抱歉!」
她的头深深埋下,双手搭在我的肩上腰脊下垂把姿态放得很低。
「门的钱还有屋里的损失我都会赔的!」
说到底这些都是应该做的吧,况且我实在不是很在乎赔偿,尽管所剩的钱不多但要真到快用完的时候还能加速我的选择。
「这个其实不是最主要的事,你能关心我我还挺开心的。」
听到我的话她略显讶异地抬起了头,但我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话中不带有表情很难有信服力,不过她还是对我露出了一脸笑容。
很久没有这样近距离看到别人的笑脸了,让我有些不适应。
「嘛,最主要的还是,我现在没有房门了,你让我住哪。」
我的头微微撇了撇,继而说道。
如果自己的房间能被他人随意入侵,无论是谁都住得不放心吧。
话一出口我便有些后悔,因为我大抵猜到了她会说的话。
「住我那吧!」
我倒更希望她能不那么热心,让我在自己的房间里忍一忍,这样我还能狠下心来待在这个不甚安全的小屋。
但我讨厌不封闭的空间更甚于和旁人共处一室。
「这个时间点很难找到修理人员了,先去你那住一晚吧。」
「好!我来帮你收拾东西!」
然而我除了成堆的稿纸和签字笔实在没有其它珍贵的物品,哦,还有一个火盆和被褥。
「为什么现代社会还有人用火盆取暖啊!」
江离表示对此十分不解,要是没有那木炭烧出的浓烟她也不会觉得这里发生了火灾,她的表情这样告诉我。
不过我一整个冬天都用的火盆取暖也没发生像今天这样的遭遇。
「电费。」
「电费?」
「嗯。照理说民用电会比较便宜的,但租住在这一片的人交的都是商用电规格,一度一块到一块五不止。」
我将手中的稿纸放在堆在墙角的空箱子上,这里应该暂时是用不到的空间。
回头环顾了一番,隔壁房的占地面积似乎比我那大上许多,整个客厅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纸箱与杂物,原本租房的客厅应该是空无一物的,而现在却有着茶几、电视、柜台、沙发一系列物品,这家伙难道是要长期在这里住下去吗。
「欸?为什么?」
「因为是社会的规则。」
社会上无处不是不足为外人道的隐性规则,像是求人办事他可以不收礼但你不能不送,直言敢谏的人明面上被褒扬暗中被调出中心地位,哪里少了的东西一定会从哪里补回来。
「小月说得太深奥了,听不懂啦。唔,从以前开始你懂得很多。」
高昂的电费就是低价租房的代价。
投诉不一定成事,甚至还会让我们体谅房东。
嘀。
正当我解释间江离已经打开了暖气。
「我说,我刚才已经说了这里的电费很贵的欸。」
「我知道啊,没事我不在乎。小月受了这么长时间苦,来我这享受一会也没什么不好。」
她笑着放下了遥控器。
那来这里租房的意义何在……
这个人某种程度上已经扰乱了我的思维,连我说话的节奏都有些乱了。
「好啦,今天小月是客人,别想那些有的没的,我去给你倒杯水。」
她按着我的肩头坐到了沙发上,从杂乱的纸箱中找到了热水壶。
「我什么时候和你那么亲密了。」
「不喜欢我这么叫?」
「随你。」
她一脸开心地拿出了搪瓷杯摆到我面前倒满热水,让我不禁怀疑起她以前是这样一个人吗?
我对于中学时的她除了出走并没有什么深刻记忆,大致的印象她一直挺潮流的,与那时的我是完全相反的两面。
非要说有交集那一定是收发作业时那一句「抱歉我没写完」了。
「小月先歇会,等我收拾完房间就一起去吃饭。」
她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随着忙动起来弥漫在整个房间。
「我来帮你吧。」
我起身和她一同收拾起来,虽然她表明说不用但我还是觉得来人家不做点事不好意思。
有些箱子里的东西是不用搬出来的,真正要摆放的东西很少,两个人一起不到半小时就结束了整理。
「明明是我一个人过来,现在却像是两个人一起搬家了一样。」
她看起来颇为感慨。
「你以为这要怪谁啊。」
「嘿嘿~」
她的笑容总是这样不合时宜,却又无端能让人放松,即使真做错了事我想很多人也打骂不起来吧。
倘真是两个人的生活那是什么样的呢。
今天只是被逼无奈,如果真让我两个人长时间相处那我肯定会嫌麻烦。
「今晚我就睡这了。」
我拍了拍沙发决定了今晚的住所,但江离闻言在胸前比了个叉。
「这怎么行呢,当然是睡我房间里了。」
我最开始担心的就是这样的情况。
「你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吧,我不习惯和别人一起睡。」
「睡在这里会着凉的啦。」
她仿佛还停留在高中生时代一样,气鼓鼓地股起两腮,仿佛藉此表达出情绪我就会选择妥协。
但与她人同床这件事还是恕我抱歉,虽然她的样子确实很可爱就是了。
然而我没想到江离的想法如此坚决,在我借下厕所的短暂时间里她便一个人将沙发搬进了自己的卧室。
我出来疑惑地找寻着沙发的踪影,她叉着腰一脸神气地拍打着已经改换门庭的沙发。
我不得不叹了口气并在心中感叹她的行动力。
「这样的话勉强可以吧。」
虽然我明白这是她的好意,但是她的好意总是令人无奈,像是高中入学时我不善人际交往,她主动跑过来和落单的我搭话,但因为身边都是不认识的人让我感到很是困扰。
咦?我与她原来还有这样的过往吗?
说来她应当是一个很受欢迎的人,今次搬家却没见她朋友的身影。
但看她乐观的样子应该没什么大碍吧。
我们外出简单地去快餐店吃了一点后回来洗漱完便躺下了。
时隔多年再次借住在别人家中让我有些回忆起了初到姨妈家的情形,只是不像当时那样拘束与压抑。
黑暗中我似有若无地闻到了一股白桃香。
我从小有两个常做的梦,每到看到类似的场景时就能察觉到自己是在睡梦当中,听上去和明晰梦有点相似但我却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行动。
第一个梦是学生时代不知哪个时期的教室,周围的课桌都沾满了蜘蛛丝和灰尘,但我却坐在座位翻着不知名的书页像是等待着谁来讲课一样直到梦醒。
另一个是比前一个更为久远的梦,梦里我总是萦绕在不知名的香味中,站在熟悉无比但又感到陌生的廊道上漫无目的地行进,直到我觉得感觉是妈妈一样的人过来抱着我然后醒来。
现在我正沉浸在第二种梦中。
原来不知不觉我竟已睡着了。
我有些无聊地张望着廊道的尽头,白炽灯的光亮和黑暗一同向远方无尽延伸,即使我意识到自己在睡梦当中只要那个女人没出现我就无法醒来,也许这是我从小对妈妈兀自离去所抱有的复杂情感。
一方面我确实有些埋怨母亲在我最脆弱的时候离开了我,一方面我在一个人独处时也无数次渴望她能从黑暗的角落笑着出来然后带我回家。
也许曾经,期盼着自己努力生活妈妈就能带我回家就是我存在的意义。
这样的情感直至麻木前都还在我的胸腔中留有余韵,如今也只是像无关的播片一样期盼它快点结束。
很快一种似真似假的柔软贴上了背脊,白皙的手臂交叉着环在身前。
差不多是时候了,我逐渐感受到了身体自身的昏沉,那是即将脱离这副虚假躯壳的预兆,然而背后那若即若离的炽热勾上了我的耳根,带着些许温润的柔软从耳垂弥散。
等一下,今天的梦境有点奇怪了吧。
背后那十几年如一而终没有动静的身影突然嗡动了嘴唇。
「别……」
在说什么呢。
正当我想去倾听时仿佛遭到重击般陷入了黑暗,半昏半沉的头脑正在通知我已回到了现实。
梦的尾巴还在我的眼前摇摆,我竭尽全力将最后感受到的违和留在了脑际,那似乎是任何一场梦境中都未曾出现过的场景。
一如面前近在咫尺的热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