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接到警方的问话我仍觉得这是什么愚人节给我开的玩笑。
直到我看到遗体被装袋运走时才切实地觉得她已经走了,一声没和我说过就走了。
我本以为江离总是面带笑容其实是洞晓世事艰难而仍然挣扎着前进的那种人,然而现实并非如我所料。
我为我的傲慢付出了代价。
警方的问话寥寥几句便结束了,江离的手机中被翻出了昨晚录制好的免责声明,因此问了我和她的关系后也就放我回去了。
警戒线在一天后便被撤掉,此案似乎已彻底被定性为自杀案,仔细想来我除了这一个月的经历,江离的什么我都不知道,也都不知道为什么她说出了那样幸福的话还要去寻死。
隔壁的房门一直是开着的,想来房东应该是觉得晦气匆匆离去而忘了。
我推开房门走入其中,房中纸箱堆积,还保留着我和她生活时的样貌,空气中还留有一阵熟悉的清香,但是她已经不在了。
她死了。
也许是在前天,也许是在昨天,我不知道。
我在想是否是我的所为给了她压力,也许她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轻松,但她露出的表情并不似作假。
直到大前天我还在这个家中生活,直到前天我还在这个房门前和她碰面。
人的离去太过突然,也许死亡本就不是什么讲道理的事。
如果我比江离先死去,想来她也是这样的感觉。
我发觉我曾将死亡在旁人眼中的分量看得太轻了,但至少我现在可以明确已经没有什么人会为我的死感到伤心了。
这样我……
咚咚咚。
突然房外传来敲门声。
是房东来了吗?
我转身向门口走去。
迎接我的是一名邮差,他手上拿着两封信,收信人是江离。
我看着信上的落款莫名有些哀伤。
我觉得这两封信或许与江离的死有些关联,尽管有些不道德我还是将它们拆了开。
我曾害怕。
我害怕我能找到存在的意义。
这样会显得我前半生毫无意义。
第一封是信用卡的欠费账单,江离把所有信用卡的额度透支了个遍,这样想来或许在来这里之前江离已经决定了自己的归宿。
我的心非但没有感到轻松反而更加沉重了。
第二封比较饱满,是一张不记名支票,以及一张信纸。
信纸的抬头写着致小月,我一看就知道是江离的手笔。
我坐到我与她长待在一起的茶几旁,仿佛与她一同观赏般展开了信件。
……
致小月,
写下这封信的时候是我们相遇不久时的事了。你的睡脸很可爱,让人忍不住想要捏捏,嘻嘻,我从以前,从上学的时候就很喜欢你,这种感情称之为暗恋也不为过。我喜欢你。啊,终于说出来,当然说出来的时候我应该也不在了吧。
我从没忘记过你,这样看我是不是有点恶心,同性之间突然说喜欢什么的。也不知道时隔一个月后小月会不会记得我,会不会想我,我好害怕,但我非常高兴,非常高兴小月能待在我这里,但我配不上小月。
能收到这封信的小月一定非常疑惑吧,我突然就死了什么的肯定很让人不解。
我是很早之前就决定了的,过完这个月就去死,所以小月不用有任何心理负担。能找到这个地方也是多亏小月给我的提示,真的能见到小月真的太好了,真的。
我很早以前就离家出走了,小月大概没怎么关注过我,我从小就没有父亲,母亲以做皮肉生意养活我。我那时候虽然花着她的钱,但觉得她的钱很肮脏,而且同学们很多人都说我的坏话,我不喜欢这个地方,我想要去一个全新的地方,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然后重新开始。
开玩笑的,我的想法本来就没有这么高大,我一开始就想要去死。
我站天桥上的时候却怎么也下不去腿,我不知道为什么苟活了下来,又没有脸面回去,灰溜溜地找到了服装厂踩缝纫机,这项技能还是我妈教给我的,仔细想想我同样是在靠着她给我的东西过活。
时间一长我也有些怀念起了在家里的日子,于是我给我妈的手机打了电话,接通电话的那头是派出所。
我妈,在我离家后不久后跳楼。我没做出的决定我妈反而贯彻的比我坚实,很是讽刺。
她留下了遗书,让警察局帮忙如果我打电话来就把账户上二十万存款转交给我。
我没想到多年没见是这样的一个结局。
如果我那时候再稳重一点,再多忍耐一点,是不是就会有不一样的结局,是不是就连和小月的关系也能变得不一样。
我好后悔啊,我真的好后悔。
也许我那时候就该死了吧,但是我活到了现在。
我上个月去了我们的学校看看,去了我们曾待过的地方看看,但那里并非我和小月初次见面的地方。
那二十万我没花多少,剩下的也都送给小月啦。
小月从前就比我厉害很多,要是真的说喜欢我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了,哈哈。
小月一直以来都很坚强,比我坚强得多。
小月的小说以后一定会很厉害的,一定会过上更好的人生。
在我不在的地方也一定要幸福。
……
信到这里就结束了,而关于江离赴死前的想法,我仍一星半点也不知道。
但是回学校看看吧,我突然就这么想了。
去看看她在与我相遇前最后所到过的地方。
我不知在高中时她为何那样喜欢我,为何那样放不下我。
去一趟或许就知道了,我心里有这样的预感。
那张二十万的支票没有任何意义,我将它装回信封放到了茶几上,如果有急需用钱的有缘人就拿走它吧,不管脾性是好是坏都拿走它吧。
我存下的钱还足够我做最后一次旅行。
当晚我装好够一天换洗的衣服坐上火车就出发了,包里装着江离送给我的短褂和裙子,带着它们就仿佛江离仍在我身边一样。
封闭的车厢闷热无比,我靠着车窗一晚没睡,随着轨道直达我最初的故乡。
毕业后重回母校是这种情形我也是始料未及。
印象中很是严苛前额掉发严重的班主任在看到我后却显得十分和蔼,他问我最近过得怎么样,工作如何。
我当然不能跟他实话实说,只说我现在在杂志社做文字工作。
「说起来,上个月江离也回来了,对她的印象我可是很深刻啊,你们之间还有联系吗?」
「当然有。」
我笑了笑。
「我是她的恋人。」
「啊……」
班主任看了我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叹了一口气。
「也是,毕竟时代在发展,我也不好说你什么,你们自己喜欢就好。」
「谢谢您的理解。」
「不过。」
班主任脸上的表情没有多凝重,反而有一些笑意。
「你看上去比以前开朗许多。」
「是嘛。」
我到没有什么自觉。
「难怪上次江离回来看你留下的作文看了那么久。」
「作文?」
「因为你以前作文写得很好,你们写得好的几个我都保存了下来。」
我有预感我曾在里面留下过什么被我遗忘的信息。
「能让我看看吗?」
「当然可以。」
他拉开办公桌最底下的抽屉,那里放着一大摞款式相同的作文本。
而我的那本因为最近才被翻阅过就被放在最上面。
我以前的天赋就是写作,因为作文得过不少青年比赛的奖项,但无一例外都被评为暮气太重。
我粗略地扫过我作文本上的内容,一开始我并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直到我翻到一篇以展望未来为主题的作文。
这种主题当然和我的风格不符,但同样因为风格独特被评了三等奖。
我在文中写道:
我喜欢靠近海的地方,那里萦绕着死去魂灵的絮语。在离海不远的一片城市街区,我就住在那里。没有人在意的角落,我会安静地度过余生。
要是仅凭这句话就能找到我,那我与她邂逅的命运感就太强了。
我将作文本合上递了回去。
「其实,你们俩能相互依靠我也不觉得奇怪,你们的家庭都不是很好,而且小时候还住在一起。」
班主任像是安慰我一样,看上去思考了一段时间接过了笔记本。
「我们小时候住在一起吗?」
我有些疑惑,仿佛在哪里有些被我忽略掉了的事实。
「是上个月江离回来跟我说的,我一开始也不知道。」
关于为什么江离能知道我的秘密,能说出隐藏在我内心深处的那个地点,我的头脑突然闪出一个画面。
栗发的女孩看到门前陌生男人的皮鞋不敢回家,在深夜遇到了同样回不了家的我,
小月一直以来都很坚强,比我坚强得多。
学校并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江离信中的字句又在我眼前浮现。
也许,在我已经遗忘的记忆里有过这样两个女孩相互依靠的过往。
「看到你们来,我其实还挺怀念的,毕竟江离当年确实给我干了一件大事,想想是愚人节吧突然就从班上不见了。」
「嗯。」
得到了想要知道的东西后我便告辞离开了。离开学校,我去了一趟姨妈家。
姨妈仍在我原来借住的地方,看到门口的是我她既没表现出惊讶也没表现出抗拒。
像是寻常亲戚一样邀我进门,问了我生活的近况。
我本就不该从她那奢求更多。
此时我隐约有些理解了江离的想法。
在旅店住了一晚,我坐着早上的火车回到现在居住的那座城市。
行人匆促地走着,路边的广告屏时不时滚动着这几个月最火的灾难片《2012》。
世界末日之后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呢?
所有人都死亡然后重头再来吗?
这个世界上会再出现一模一样的人一模一样的事吗?
我头脑有些昏沉地回到了出租屋中,两天没有睡觉身心都感觉被抽离,然而我并不想躺在床上,趴在木桌上迷迷糊糊地陷入了黑暗。
我一直觉得人类在宇宙中渺小,被我们称为世界的地球也很渺小。
任何事物都有毁灭的道理,即使地球文明真的毁灭了,我也不会觉得悲伤。
但为什么,仅仅是江离的离去,心脏的伤痛完全无法抑制。
也许我这一生从未同和她那样和别人亲近,所以附着不了任何其它含义。
家国、民族、命运,所有东西都太宏大了。
无法爱上身边的人是无法爱上那么大的东西的。
没有小的期待就不会衍生出大的期望。
懵懵懂懂间,仿佛有风儿在我耳边吹拂,周围传来一阵嘈杂,大概是警察为了总结又来传唤了吧,我耸了耸鼻子,却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那是木屑、粉尘和不通风的室内杂合所形成的独特的味道,也就是教室的味道。
我睁开了眼,青蓝色校服的衣摆在我眼前闪过,我抬起头张望着,三五成群的学生相互调笑,收拾着书包像是快要放学了一样。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我身上也穿着校服的衬衫和裙摆。
这是世界毁灭,然后重启了?
我捏了捏自己的脸颊,有痛感并不像做梦。
究竟是我回到了过去还是世界已经重来了一遍,这种问题我已不想探寻。
我转过头想在教室里寻找我熟悉的身影,我从未记过她的座椅在教室的哪个方位,但她的头发在一众人间仍是那样独特,五官相比之后显得稚嫩但也未变多少。
那么现在的时间是,我看向黑板的右上角,三月三十一日。
也就是在第二天,四月一日,她从家里从学校出走。
而在六年后的当天,在家里上吊了。
现在我该做些什么呢?去阻止她吗?还是直接回应那时她对我的期待?
我不知道,但我必须行动了,因为她已经从座位上背着包,和周围的朋友笑着相互道别。
「江离!」
我起身叫住了她。
她回过头张望着,似是没想到发出声音的人是我,惊讶地站在原地。
我走到她身边拉住了她的衣角,再次见面我明明有那么多想说的话,但是只要一看到她那纤细的眼角,单薄的嘴唇,眼泪就不自觉溢了出来。
最终,只剩下了一句——
「不要走……」
我的声音不大,但江离应该能听到。
「欸!!!林林林月,你怎么哭了,等一下,你们先走吧,我陪陪她。」
周围人面面相觑,仿佛不知道我这样做的缘由。
我被江离拉着出了教室,到了走廊一个安静的角落。
「好啦,不要哭了,乖哦。」
她将我抱在怀中,我们一起蹲在水泥浇筑的墙角,这里就好像独属于我们静谧的小空间。
她的身上依然是我熟悉的香味,我们一起生活过,熟悉的香味。
「有点像回到了小时候呢。」
江离的手环过脖颈顺着我的头发,在她的温柔下眼泪也渐渐止抑。
果然,我与她小时候曾在那里见过。
「啊,林月现在应该不记得了吧。」
「记得。」
「欸?」
我再次紧紧抓住了她的衣服。
「所以不要走,要去哪里也好,要去自杀也罢,请带上我一起……」
「真是的……」
她的下巴倚在我的肩上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她的语气中传来一丝无奈。
「你都这样说了让我怎么下得了决心。」
「江离。」
我叫了她的名字。
「我喜欢你。」
「嗯。」
片刻后她像是意识到了不对。
「嗯?欸?!!」
她的叫声吸引了不少人向我们这里探出头来,让我觉得有些尴尬。
「等一下等一下,是哪方面的,是想要做女朋友那样的吗,你是那边的人吗,虽然我是对你很有好感啦……」
看来这个时候她对我感情说是喜爱但还没产生变化。
「其实我也有想过我们俩交往是什么样子的……」
她下一刻突然变得扭捏起来。
好吧,是我判断失误。
「但林月你平时都不和我说话,一上来就突然说出我的想法,说喜欢什么的,怎么想也太突然了吧。」
如果是以前的我的话会将一切坦白,但是现在会选择说个谎话。
「我一直都在关注着你。」
「欸?」
年少时未建立起的羁绊,现在终于联结在了一起。
但我知道的,她不喜欢这里,为了我而勉强自己的话会让她更加痛苦。
「江离,我们一起出走吧。」
「嗯——已经不用了。」
她突然摇了摇头,语气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松了下来。
「有小离在这里我已经足够了。」
……
黄昏,这个词带给我唯一的印象只有昏昏沉沉的头脑。
只有着一扇窗户的室内大半空间都被覆在阴影中,醉红的光线仿佛要将人融于血中。
我揉着自己的脑袋,仿佛还沉浸未曾远去的余韵中,刚才的场景是梦吗?
我突然有些无法分清,脊背上像是还停留着那份温柔的触感。
咚咚咚。
房门突然被敲响。
「小月,你的稿子过了!」
听到门外的声音我蓦地睁开了眼睛,那声音确是江离不假。
难道说我真的改变了一切?
我有些忐忑,又有些期待,起身走了过去。
「小月怎么不开门呢?又睡过头了是吧。唔……今天晚饭减半~~」
「来了来了。」
我笑着转动了把手。
然后入眼的是房东那矮小的体型。
「喂,旁边那户房间的人是你朋友吧。赶快把她的东西收拾好,马上有人租了。还有我们下个月要涨租,不想租就去别家吧。这里……」
「嗯。」
后面说的话我一句也没听清。
等到房东的长篇大论结束后,我有些不知目的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锁上了房门。
我来到卧室的床头柜前,打开它里面还有个上了锁的木盒子,用钥匙打开后里面躺着一支上好了子弹的转轮手枪。
木质枪托,枪身细长银亮,土制柯尔特转轮手枪。
我拿着它慢慢对住了自己的颅腔。
我曾听谁说过一句话。
奇迹不过是观测和体系化的不足产生的错觉。
也就是,美妙地会错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