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_Shelter

我和那孩子说的所有话，都像被滴进了海里。

一言不发的样子，让我怀疑她的听觉是否健全。

下雨时，她会凝视窗外，那样的话她的听力看来没有问题。

只是对我置之不理罢了。

不过一般来说，见到陌生的人保持沉默才是正确的。

尤其是见到我，那孩子似乎是感到害怕了。

那晚的行为，吓到她了么？

和她相遇的那个房间在高楼之下，地基之上，徒步可达的最高处。

没有名字，因为可以坐到电梯，所以被叫作电梯站的地方。

从学校到电梯站，渐渐成为我的主要通勤路线，那个小屋子被我当成了家一样的地方，平时就睡在那里。

至于她，存在感像空气一样的她似乎连呼吸都能放轻。

彼此间并没有多少在意。

傍晚五点四十分左右，像往常一样在校门和手塜道别，夕阳西沉，天空和街道浸成绯红色。

在此之后，是无所事事的自由时间。

想了想，我决定去见见她。

虽然说每次这个时候我都会选择回到那个狭小的教室。

这么说有点奇怪。

朝夕相处总是要见面的，不存在不惜一切也要见上一面的那种情况，就算不想见面，只要对方还在那里，偶然间也肯定会看见一眼的。

去见面的理由不存在。

但是我还是想去看看她。

理由，说不清楚。

那孩子，明明前几次去的时候还什么都没有，仅仅一日之隔，她就出现在了那里。

应该是从某个地方跑过来的吧，跨越废墟爬到电梯站，然后又在一片黑暗中蜷缩在那个角落。

这不是一条安全的路啊。

虽然伤痕没有见到，但是那孩子看起来脏兮兮的，总是双手抱膝地坐在角落里，让人感觉十分可怜。

她身上穿着的，与其说是裙子，不如看作一片布条，只要微风轻轻扯一下就会变成衣不蔽体的地步。

头发很长很长，而且意外地很干净。

发丝之下，是一双眼睛。

一双无论用何种修辞描述都会显得言不及义的眼睛，那双眼睛，像深渊一般，像在吞噬着什么。

我在路口转弯，去了一家便利店。

从我发现那孩子起，还没见过她吃东西。

那副楚楚可怜的面容，没准是饿的。

我选了一些点心和一份内容比较丰富的便当。

一打瓶装饮用水。

以及一件黑色纱织连衣裙。

裙子不用付钱。

食物和水里面有我的一份。

新的衣服是买给那孩子穿的。

虽然想给她买好看一点的裙子，但在这方面我实在不是很拿手。

留下了联系方式后，我走出便利店。

天空已经变得暗淡了。

不知道是不是挑衣服导致的。

这下要错过晚饭时间了。

我不知不觉地小跑起来。

四分钟后，到达家门。

手里拿着刚才从便利店买的东西，没有办法开门。

本来应该放下一部分来开门的。

但是，我不禁想到。

如果我敲门的话，会有人来帮我么？

这么想着，我用鞋尖轻轻叩门。

撞击铁器的声音响了三下，然后回归了宁静。

没有反应。

并没有感到奇怪。

然后我放下盛水的箱子，用手拉开了门。

那孩子就坐在那里，向门这边望着。

一如既往地没有反应。

我走入教室，木质地板随着我的步伐发出有节奏的轻响，鞋子每一次叩在地面上，她就会颤抖着看向声音响起的地方。

机器人。

人造人。

人类仿造自己制造的用于侍奉或屠杀自己的装置，连零件都被做成了器官的样子，行为举止与人类相差无几的智能，是被制造的生命。

和手塜交谈的回忆在脑海中复苏。

这孩子，会是这样么。

月夜被窗框切割成规整的矩形，星辉泄露在地面上，这孩子的脸庞在淡蓝色的空气中流淌着无机质的精美。

宛若雕刻的瓷偶一般。

“感觉冷么？”

因为看到她一直在颤抖我才这么说的。

我的声音很轻，不过也很清晰，她可以听见。

可是，依旧毫无回应。

感觉有点厌烦了。

虽然一开始是抱着好奇的态度去接触她的，但是当所有的话语、所有的行为都像抛出去的石子一样摔碎以后，我感觉有点厌烦了。哪怕是疑问，哪怕是拒绝，就算是恐

惧也好呢，也许把她从窗口扔出去还能换来一点尖叫，但是现在我有种就算将刀子架在她脖子上她也不会发出任何声音的感觉。

“感觉冷，我可以引燃壁炉。”

她还是微微颤抖着。

不是战栗，并不是对我微怒的语气感到畏惧，而是像故障似的微微震动。

我迫近至她面前，四目相对地盯着她。

她的那双眼睛完全暴露在我的眼前，这一瞬间，我大致明白了。

为什么她的那双眼睛总是给我视若无物的忽略感。

因为……这孩子看不见啊。

盲人。

或者说光学模块失效会更有味道。

或许正因为她无法看见光线才能渡过那片废墟吧，看不见一切就没有被黑暗阻碍的理由了。不知道她是天生失明还是因为不幸，这孩子明显已经适应了无法看见东西的

身体，不过，她的样子看起来还没有放弃使用双眼，每当我发出声音时，她的瞳孔就会随着声音起伏而收缩。大概是因为什么灾祸而失去视力的吧。

那么，她又是为何颤抖呢，这副像是害怕的样子。

我看着她的脸颊，发簇正在微微摇晃着。

牙齿将她娇小的下唇咬住了，原本红润的嘴唇失去了血色。

啊，原来如此。

这是我的错误啊。

屏住了呼吸但身体正在本能的吸入空气，这样下去当然会发抖了。

我的不对，是我的错。

我伸手拿起放在桌上的便当，塑料包装被手指碾压而发出脆响，她的身体战栗了一下。

果然，这对她而言是非常熟悉的声音。

而比起声音更加熟悉的，大概是味道了。

我将包装摘掉，便当中的食物就暴露在空气中了。

即使看不见，她应该也知道自己面前就有着什么刺激她本能的东西。她的身体距离颤动起来。

“可以哦。”

我拿起一块饭团靠近她的嘴边，轻轻贴在她的唇瓣上。很快，她就明白了我的意思。

她微微张口，像试探一样触碰着饭团，接着伸出舌头，似乎是在确认味道。

这孩子已经很久没吃过东西了，将感官的反应误解成了幻觉。

“吃吧。”

我像是肯定她一般地说道。

她张开嘴，小小地咬了一口饭团，粗糙地咀嚼着，生硬的动作让我有些疼痛。

接着是第二口，比第一口咬得要大，也更有进食的欲望了。

第三口的时候咬到了馅料，肉类和酱汁的香气弥漫开。

她的咀嚼停止了一瞬间，就像失神了一样。

然后，眼泪从她双眼中涌出。

自从到了这里，她给我的感觉就像是空壳，没有灵魂驱动着，只是坐在那里，像废弃的机械一样。

但是现在，那孩子对生命的记忆好像苏醒了。

她抓紧了我的手臂，开始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第二个，第三个……最后一整盒便当都被她纳入腹中，接着又喝了半瓶水。

那里面本来是有我一份的，不过感觉已经无所谓了。

我伸手揩去她嘴角的饭粒，然后送入她口中。

指尖传来温润的触感，有什么柔软的东西将饭粒舔走了。

紧紧抓住我小臂的双手渐渐松开，留下了两道鲜红的指印。

像在喂小兔子一样。

夜色缓慢荡漾着，我感觉心中有些沉重。

“……嘶，……嘶。”

那孩子口中发出不成调的声音。

我拭去了她的泪痕，将过长的发丝拨开，一张可爱的脸庞显露出来。

“……谢，谢谢。”

她坎坷地说道。

这大概是她渡过漫长的时间后第一次发声。

“……谢谢您。”

微弱得几乎要溶入轻风中的声音在向我道谢。

我不是为了这一声感谢才给她食物的。

但是既然听到了我也不会讨厌。

“没关系，小事一桩。”

我走到放点心的课桌旁，敲了敲桌子。

“可以听得到么，这里还有点心，想吃的话可以随便吃。”

看她的样子，有点怀疑一份便当不太够。

“这些还不够的话，和我说一声就行了。”

“如果有必要，我也是可以吃的哦……玩笑啦。”

终于，那孩子站起来，脸上一副扭捏的神情。

“怎么了，还没有吃饱么？”

“不，不是的，我已经很饱了，谢谢您。”

这是什么神态，难道还有什么需求么，想说什么直接说不就好了。

这副脸红的样子，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么。

要说具体是什么事情，我大致也知道，只不过大概是很无关紧要的琐事。

“害羞了？”

“不不是！没有……”

听到我的话，她惊讶到往后连退几步，后面有不少桌椅，害得我担心她差点摔倒。

“我，我并不认识您，而且……身无分文，我想我……”

“不用了。”

我无意间咋舌，但是并没有恶意。

“是免费的，志愿劳动之类的，不要介意。”

“是……”

女孩有些迟疑，但是这样就足够了，繁文缛节就免了吧。

“饭团，好吃么？”

“十分美味！非常感谢，如果不是您……”

她欲言又止，我大概也理解为什么，所以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但是她看不见，于是我摸了摸她的头发。

“如果你真的想报答我，就让我摸摸你的头吧。”

似乎不太理解我的话，不过她依然将头垂下了。

平常一直蹲着不明显，这孩子的个头比我还低一些。可能是手塜太高的缘故，给了我自己很矮的错觉。

她非常听话，让人觉得很天真，或许年龄比我小一些？

头发的质感很好，比我的好多了，有点后悔平日里没有好好对待自己的头发。

而且很长，几乎和她是等高的。只是，发丝错综复杂的，不知什么苦难让她的头发如此凌乱。

这些，我不想了解。不用理解就好。

“可，可以了么。”

“哦，嗯。”

一不小心走神了……

“你有名字么？”

我很生硬地转移话题。

“有、有的，我的名字是巴，今久留主……巴。”

“那我叫你巴。”

“……嗯。”

她……巴听起来有些不情愿。

但是，今久留主，读起来太长了。

这个理由有点无聊，不过姑且算是个理由。

“巴，”我呼唤她：“和我来。”

下午的时候，我在便利店买了一件连衣裙。

我想让她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