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从书上读到过一个故事：讲的是从前有一位宰相的女儿爱上了一位穷书生，为了他不惜放弃自己高贵的出身，与他成为结发夫妻，在那位穷书生参军出征后独自过着贫苦的生活，一直等了有十八年之久，才等到丈夫功成名就、回到她的身边。

人们在读过这个故事后常常赞叹这名女子不离不弃的坚贞品格，但我却认为，应该谴责那位书生才对：尽管他是因为客观条件受限才迟迟不回到妻子身边，但他却在出征的过程中与其他女子坠入了爱河，这无疑是在背叛那位独自等候他的女性。而且，故事中还有一个细节令我感触颇深：大富大贵的书生在回到他与原先的妻子相依为命时所居住的贫寒居所时，却嫌弃起那里条件不好、指出正门处的横梁太低。他与妻子以往在这里艰难度日时，从未这样抱怨过，彼时的心境与此时相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我读了这个故事，才发现了这样一项对人类社会中的任何关系都有着毁灭性打击的事件：分别，物理距离上的疏离。人和人之间本就因为个体差异的不同而难以达成共识，在相处的过程中逐渐接近后，才能慢慢地理解对方的想法，一旦分开，为对方所不知的改变就会发生在两人的身上，再次见面时搞不好会成为两个陌生人，像是将他们先前所积累的一切事物都重置了那样。

因为这样的原因，人们往往极力避免着相隔异地的情况。然而，总会有不得不做出诀别的时候。等到了那时，又该怎么办呢？...

...算了，自己一个人再怎么想也想不明白。我姑且还是有意识到，这世界上大部分的人都在这方面比我懂的更多，因此我会去问她们。

“所以，你让我来这里做什么？”

“...抱歉，白天看到了你的消息后，我仔细想了想，觉得还是要让在这方面更有话语权的人来回答你，所以就把你约了出来...不过眼下稍微有点情况...”

崔子珏的视线在说这句话时并没有在看我，而是钉在了不远处：在那片洒满橘黄色路灯灯光的街道上，正有一抹银白色的光辉在闪烁着，那样自然的耀眼发色，在我所熟知的范围内只属于钟葵一人；而站在她对面的生物也同样并不陌生，是一只个头比以往所见过的来得更加高大的“鬼”。从它身上随处可见的灼痕可知，钟葵大概已经对它使用过很多她常用的那种纸片了，只是这一次并未很快奏效。见状，她也没有乱了阵脚，看上去相当轻松，嘴角还叼着一根纸棍——大约是在吃棒棒糖。

那只鬼似乎是因为受伤而被激怒了，挪动它硕大的身躯朝钟葵冲撞而去。后者也没有闪躲，因为含着糖而鼓起的脸颊动了动，依稀可以听见是在念着一些晦涩的音符，同时十指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上下翻飞着，最终形成了一个古怪的手势。做出这个手势后，钟葵的面前忽地出现了一口巨大的铡刀，白晃晃的刀锋迅速砸下，恰到好处地斩在了鬼的身上，将它活生生地砍成了两半，残躯倒在了地上，失去了行动的能力。在这之后，完成了任务的铡刀便又凭空消失了。

...陈依那家伙也真是有够迂腐的，我明明只是将鬼痛快地打死，从人道主义的角度考虑，这个家伙比我残忍多了，谴责我还不如去谴责她呢。我在心中暗暗嘀咕时，钟葵向这边打了个OK的手势，身边的崔子珏也就拿出了那本小本子，开始了她的工作，一边低声说着：“明明工作的时候还挺靠谱的...”

在那只鬼再次缩小成一个小点，消失不见后，钟葵也一蹦一跳地来到了我们身旁，在目光扫到崔子珏身边的我后眼神一亮。

“...咦，这不是齐恬吗？今天怎么来了，是想我了吗？...”

我还没开口，崔子珏头也不抬，率先没好气地答道：

“她有问题问我，那个问题、我觉得你应该更懂一点，所以才带她过来的，不要一上来就骚扰人家好吗？”

听到搭档这么说，钟葵将棒棒糖抽了出来，抬高眉毛，用手指擦拭着并没有泪水流出的眼角，作出一副过度夸张的样子：

“有问题居然不先找我吗，太偏心了！我失宠了，好伤心...”

“...齐恬肯定就是觉得你举止轻浮，不靠谱，所以才会先找我的...你也不好好反思一下！”

“什么！我这叫阳光开朗，左右逢源好不好...”

...头好痛。这两个人又像以前见到她们时那样，展开了一场并不激烈的拉锯战——我也看出这或许就是她们的相处方式，在这样一唱一和中进行着效率极其低下、看似拌嘴的交流。据说在天朝这还是一种流传久远的艺术形式，被称为“相声”，也许眼下钟葵就在扮演“逗哏”，而崔子珏则是“捧哏”...就像林不语和那个叫侯欣然的人有时会做的那样。

...对了，还有林不语的事呢。我想起了来到这里的目的——原先我就是因为百思不得其解，才在白天下课时跑出教室、发消息问崔子珏该怎么做的。她说好要在晚上给我答复，结果却像忘记了这件事似的和钟葵唇枪舌剑了起来。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出声提醒：

“我问的事情，钟葵可以给我答复吗？”

听到我的声音后，这两人才停下了那种无休止的争吵。崔子珏看向了我，摸了摸脸颊，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着：

“嗯...毕竟是恋爱烦恼，我想还是由钟葵来回答更好一些。”

“恋-爱-烦-恼？！”

听到这个词汇，钟葵整个人的气势一变，猛地上前两步，目光灼灼地看着我。

“发生什么事了，齐恬？难道上次你说的那个人渣男友终于开始做出丧尽天良的事情了？你放心，不管他是家暴还是打小钢珠，我都帮你收拾他！”

...啊啊，初次见面时那个误会还没解开呢。当时并不理解“男朋友”这个词的含义，所以我误认为林不语就是我的“男朋友”，并告诉了她们。后来我才了解到，实际上林不语并不是“男朋友”，硬要说的话也只能成为“女朋友”——而这就很成问题了。能否成为女朋友与女朋友的评判标准很复杂，虽然林不语看的小说漫画中常常有这样的案例，但又不能一概而论：有仅仅见了一面就成为对方“女朋友”的情况，也有在同一个班级内或是在学生会共处了一段时间后才成为这样的关系的，还有先成为“共犯”再成为“女朋友”的情况...总之是件很难凭三言两语就说清的事情。

我也有问过林不语这样的问题，而得到的答案却很含糊——她只是红着脸，说着：“总之最重要的是要有感情”。我毫无疑问对林不语有感情，但我也说不准那究竟是将她作为“女朋友”的感情，还是将她视作“疑问”，想要解开、获得其中答案的感情...

夏季还未结束时那种交织的蝉鸣声轰响于我的脑海中——大概就复杂到了这种程度。所以，我才会弄到要去问别人的地步。我挠了挠下巴，开口解释道：

“我并没有‘男朋友’...只是之前弄错了而已。不过，我有一个很在意的人。”

“...我看到你发给我这样的消息后，也有些为难。因为我自己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体会，所以搞不太懂呢。”

崔子珏摊开手，以有些无奈的腔调说道。她真的没有在意的人吗？我看她就很在意钟葵...不过那种在意却又跟我对林不语的在意不太一样，更像是“憧憬”...我好歹也是有分辨出这之中差异的能力的。

“不过，钟葵有过一两次恋爱的经历，所以应该更加在行一点...”

讲到这里，崔子珏猛地转过头，用捕食者看到猎物似的目光锁住了钟葵：“对了！你上次说好了，如果我帮你向颜姐隐瞒你擅离职守开小差的事，你就跟我讲你以前的恋爱经历的！上次被你糊弄过去了，今天我可不会再放过你！快说快说...”

“呃，这个...”

见崔子珏一步步朝自己逼近，钟葵目光游移着搔了搔头，忽然举起手臂指向了空中：“哎！你快抬头看，有肥皂在飞！”

“哈？”

哈？

就连我也在心底暗自发出了疑惑的声音——我知道这是钟葵在转移注意力，可按照影视作品中一贯的套路，这时候不应该说有飞碟吗？

看得出来崔子珏虽然没有抬头，但也陷入了困惑之中，放慢了脚步。趁着这个机会，钟葵拔腿就跑，溜出了十几米远。

“...你这家伙，又要耍赖是吧！”

两三秒后，崔子珏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耍了，恼怒地朝钟葵逃窜的方向奔去...不是，所以，有没有人能告诉我一下，我是来干什么的？

...虽然她们跑得并不快，我应该能轻易追上，但就算追上了难免会再生枝节...不如干脆等她们闹个够好了。抱着这样的心态，我耸了耸肩，站在原地看着正在上演追逐战的两人。

大约过了五分钟后，两人似是终于意识到了不妥，一前一后地跑回了我面前。看到撇嘴伫立着的我，为了掩饰尴尬，钟葵捂着嘴干咳了几声。

“咳咳...对了，齐恬，你说你有个在意的人，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吗？”

...原来听到我问的问题了，我还以为她们在我说话的时候失聪了呢。我抬起眉毛，深吸了一口气，试图缓解着“林不语”、“湘沙”这两个词从心底浮起时在眼底与嘴角滋生的焦躁感。

“...我有一个，相处的时间不短，也非常在意的人。她突然要离开申浦了，我该怎么办？”

“...在意的人要离开了吗？”

听到我所阐述的情况，钟葵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皱起了眉头，抿紧嘴唇，难得流露出认真的神情...在她少见显出静态的表情时，我才注意到，原来她嘴角还长了一颗挺大的痣，与她那俊美到有些轻佻的面孔有些格格不入。

正当我瞅着钟葵，等待她给出答复时，却是崔子珏率先开口了。她看上去刚刚缓过气来，尽管脸庞因为奔跑而有些红扑扑的，可听我说完后，眉宇间却立刻浮上一抹凝重的色彩。

“...听上去是件很伤感的事情啊...”

...伤感吗？我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但我总归对这情况是有所不满的。林不语去了湘沙，必定会变成我所不熟悉的林不语——但我却并不是因为这件事而产生负面情绪的。

无论林不语变成什么模样，我都愿意见证她的变化...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不在她身边，就无法亲眼看到这份改变。

我早就发消息问过关莺，能不能让我搬去湘沙，但得到的答案却是否定的——这也就意味着林不语会在我所不知道的地方，经历一个不为我所见的过程，蜕变为全新的“林不语”。尽管我或许有机会再遇到新的林不语，但遗漏了这其中变化的过程，我总觉得有种不圆满的感受。

...或许，说到底，我只是想要林不语的全部罢了。

可能正是因为我过于贪心，才受到惩罚，不能继续待在林不语的身旁。这也不能说是一件伤感的事，只能说是理应如此。

“...既然如此，也就只能做做其他的事情转移注意力，等到时间冲淡你们之间的回忆了吧？...如果齐恬需要，我可以陪着你。”

崔子珏放缓了语速，拈着额前垂下的一缕发丝，轻柔地说出了这样的建议。做其他的事情来转移注意力吗？要界定“其他”，就要着眼于我眼下在做什么事情：我正思考着林不语，接近着林不语...似乎我的世界里除了林不语就没有“其他”事情了。

要从这样的世界里移开我的注意力，或许只有在我失去知觉与感官之后才能做到了吧。

我叹了口气，正打算谢过崔子珏的好意时，钟葵却摆了摆手，发表了截然不同的看法。

“...这样做，实际上就是向现实妥协了吧？”

崔子珏皱起了眉头。

“...你想说什么？总不能对实际情况不管不顾吧。”

“那样也不对。存于这个世界上，就自然而然地要顾虑到现实情况，但唯独自己在意的人和事不能受现实所裹挟。如果连这些事也要妥协，那未免也太可怜了些。”

钟葵摇了摇头，一字一句地说出的话语有种落在实处的感受，令人清晰地体会到其中的分量。

“在这种时候，自己的心意是很重要的啊。”

“我的...心意？”

我半张开嘴，重复着这个离我很近、却又相当有距离感的词汇。我究竟是怎么想的呢？我对于林不语...

起初，我只是莫名其妙地感觉她吸引我，那种感觉并不像是小说与漫画中所说的名为“一见钟情”的情感。硬要说的话，更像是“命中注定”。因为这个缘故，我在离开陈依之后、第二次顺着自己的心意做出了决定——我央求她让我待在她的身旁。

在接触林不语一段时间后，我又对她有了许多不同的认识——她很有幽默细胞，这一点从她很擅长做“吐槽”这种事就能看出来；她也相当有照顾人的天分，至少能够很敏锐地体察到其他人的心思。从外表粗略地看的话，林不语会给人一种“自我”、“怕麻烦”的印象，净是一些差劲的品质——但实际上她只是警戒心比较强而已，怕麻烦则是害怕自己处理不好许多事情，于是干脆就避而远之。不过，在我看来，她实际上有些过于自卑了：明明她是个头脑很聪明的人，我们遇到的不少问题都是由她出面解决的。有着这些特质的林不语，使我感受到向往、钦慕。

在两个月前，吸引我的是“林不语”这个单纯的标签、姓名。而现在，则是“这样那样”的林不语，催生着我对于她的感情。

我羡慕、敬仰她的能力与品质，习惯于有她的日常生活，她性格中的别扭之处、以及姣好的外貌与身材都让我想要接近她、注目于她...将这些与我对她先天的冲动糅杂在一起，得到的念头，便是与她朝朝暮暮的意愿。

如果非要将这份揉在一起的复杂情思冠以一个世上现存的词汇，那我大概就是喜欢她吧。

以这一结论作为前提，许多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我明白了。我要重视自己的意愿...我喜欢她，所以我会挽留她，告诉她自己的想法。倘若我做不到，我会尽我所能追上她的。”

将这句话说出口后，我立刻有种身心之间一直以来积存的杂物全部被释放出去的舒畅感，像是烟火升上天空、炸开后绽放出绚烂的流光溢彩。似乎有血液顺着脖颈流进耳廓，带着热量将那里点燃。我不自觉地抬起头，错综复杂的念头与思绪、在刹那间和头顶的月光一般皎洁。

既然我一直以来都是这么做的，那我就没有理由纠结，只要追着她的背影就好了。

“...对你有所帮助吗？那真是太好了，我会为你加油的！”

见我下定了决心，崔子珏也舒展开了眉眼，真心实意地笑了，为我加油鼓劲着。然而，为我厘清这条道路的钟葵却在眼神与我对上焦后，一瞬间，像是看到了吞没一切感性的漆黑，目光与表情都变得灰暗了起来。与身边搭档明晃晃的欣喜形成对比，她的伤感是如此的突兀与格格不入。

...她是想起了什么吗？如果没有，那恐怕只有吞下了世间极苦之物的人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钟葵舔了舔嘴唇，肩膀有些轻微地颤抖着，看起来正经历着相当程度的动摇。崔子珏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异况，因此我打算询问她发生了什么。

正当我下定决心张开口时，她才有所动作，摇了摇头，勉强地挤出了一个笑容，向我说道：

“...对了，还有一点也很重要，忘记和你说了。”

我有些不解地看向她，而她长吁出一口气，轻轻地说着：

“...这是你们两个人共同面对的事情，所以一定要事先问过对方的意见，不要只是顾及自己的感受。”

...原来是这样的叮嘱。

虽然并不明白这之中有什么令人感到悲伤的要素，不过我还是点了点头。

“好的，我明白了。谢谢你，钟葵...也多谢你了，崔子珏。”

我点头道谢后，钟葵就像是没事人似的，恢复了先前那大大咧咧的轻佻神态，见我的疑问得到了解答，便嘴角上扬、挥了挥手。我也朝她们挥了挥手，彼此道别后、转过身踏上了归途。

只不过这一次，我的心情与来时那像是走钢丝一样悬而不决、忐忑不安的状态有所不同，变得铿锵坚实起来。

我明确了自己所要做的事情。

也清楚地认识到，这将会使一直以来我与林不语间如雾里看花一样模糊、笼统的景色发生变化。

我不知道那变化的具体面貌，但如果我不这么做，或许我会永远错过她、失去与她共处的机会。而想到这一点，我就不会感到胆怯、也不会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