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香?”真穿着围裙,正忙着把店里的花草搬到店外的遮阳棚下。她见我来,把手在围裙上抹了两下,向我打招呼。“来找我吗,我现在没空——”
看样子,她明白我来这一带的目的了。
“我是来和葵谈谈的。”我不知道是不是该安慰真,可她坚毅的表情给了我这样一个暗示:她不需要安慰。
我遵从了这个表情的指导。
“友香,是不是在想我会不会反悔了之类的?”真扯了扯自己围裙的裙摆。“我没有后悔。倒是你,要把话都和她说清楚才行。”
真是很普通的女孩。如果有人相信“气息”这一说法,就这么说吧,她混在人群里,她的气息就会被这遮蔽。这样一个不起眼,不出格的女孩,却不时会闪现出一些鬼魅般的吸引力。
我实在无法理解真,正如我无法解析她那神秘的闪光点一样。真她确实喜欢我吗?我也听过她亲口承认了,可我并不能把这一事实与她的所作所为对应起来。
如果真喜欢我,那为什么不对我表露更多独占欲呢?相反,她甚至把我往葵的方向推,这对她来说,不是南辕北辙吗?
这里必须要说明,我当然清楚她这是一种完全的献身。真牺牲了她和我在一起的可能,去为我鼓起勇气,帮我争取到了和葵复合的可能——我不了解的是,究竟是什么推动她这么干,动机又是什么?人在这方面真的可以割舍利益,纯粹地付出吗?
答案是感情吗?我轻易地就否定了这样的回答,感情不是什么万能药,不能任何情况一出现,马上就往感情上牵扯。
“友香,你在想什么?”真看出了我的恍惚。
我意识到,如果现在不问,这个问题就会日夜折磨我,把我逼入绝境当中。
“真,你喜欢我吗?”我问。
真一愣,她的表情变得很暧昧,不清楚在这份朦胧中究竟参杂了多少情感。她嗫嚅着挤出这么一句话:“当然了。为、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那为什么想要让我和葵把话说清楚呢?真也知道的吧,如果我们俩把话说清楚了,那就很有可能复合,这样的话,真不就……”我把自那天晚上以来的疑问,全向真倾泄了出来。
“友香在担心我受伤吗?”真朝我的方向微微倾身,“嗯呐,这就是我说你为什么很温柔。不过友香不用担心我。我为友香做的一切,都是作为‘朋友’的椎名真应该做的。我并没有越界哦?如果因为我喜欢友香,就耍小心眼,让友香丢掉了自己选择的权利,那不是在成为恋人前就把做朋友的资格失去了吗?”
真的话并没有打消我的疑虑,反而让我陷入了更深层次的思考当中。
“好啦,把我的事放一边吧。今天的主角不是黑井小姐吗?”真走进店里,拿出一小束白色的满天星来。她把这束花放进我的手中,压紧我的手指,让我结实地把花束握住。“带着它去见黑井小姐。会想起来的吧,那天我给友香的支持。”
我顿时不迷茫了,真的存在如同迷雾中的灯塔,她的所指就是我应该前去的方向。这束花将我借宿椎名家那天夜里的温暖尽数传递给了我,我借着这股莫名的力量,有了继续向画室走的动力。
“我会在这里等你,想听你带来两个好消息的其中之一……虽然……不,没什么。”真在这个时刻还是泄了一点气,也许,她早就私自地认定我和葵的复合是板上钉钉的事。“要加油啊,友香。”
“真。”我说。“谢谢你,你是我无可替代的朋友。”
“……”真向我微笑,但这微笑里夹杂着一丝被她压制的动摇。
我转身踏上了前往画室的阶梯,仿佛这两月来,我就在这个阶梯上不断流转,在首尾衔接的台阶上不住地走着,最后还是循环回了原地。
今天,我要终结这个循环。
我自然地换上鞋套,虽然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稍微扭了一下门把手,没想到竟然直接推门而入了。
葵坐在画室里,背对门,面朝盖着防尘布的画架。这一幅构图,扰乱了我对时空的感受能力,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现在还只是我看完电影回来的那个下午。
入口处的镜子里,那张扑克脸依旧没有什么变化。
“好慢啊。”葵抱怨道。她似乎对我有专用的雷达,就算她总是背对着我,每次都能精准地感知到我的到来。“邀约人应该要比客人早到才对。”
“葵——”我刚说出她的名字,就被打断了话头。
“别叫我的名字。”葵说,“我万一心软了怎么办?”
我没有多想,马上接着说道:“那我应该叫你黑井同学吗?”
“不行。”葵说。
“葵。”
“……”葵不置可否。
“葵,我想要说的是——”
“等一下等一下。”葵在自己的两颊上拍打了几下,似乎是为了提神、下定某种决心。
她转过身来,停顿了那么一会儿——可能是因为看到了我手中的花。“好了,说吧。不管你要说多少话、说多久,都要直视我。”
房间太久没有人活动,堆积的灰尘现在遍布在画室的每一处,弄得相当不舒服。不过我想这样正好,因为可以让我轻松地摆出欲要垂泪的表情。“我必须要向你道歉,葵。不仅仅是针对这件事,我现在要检讨的是,星川友香从内心深处拒绝接纳他人这件事。”
葵很明显地在反复调整自己的坐姿,很难说她是想要让自己看起来更冷漠一些,还是更亲和一些。我觉得两者都有,毕竟她就是一个如此矛盾的人。
“我不理解葵对我的想法,擅自做了判断,而且在行动前没和你商量。我想先就这件事对你道歉,希望取得你的原谅。我不希望因为我的无知和幼稚失去一个朋友。”
葵最后保持在了一个很含蓄的姿态上,说实话,这个姿势给我有了很大压力。它象征着葵保留了所有意见,只等着我把话说完,不给我一点提示。
但是,我也不需要提示,我并不是来对着葵阿谀奉承的;我是来和她交心交底,力求修复友谊的。不论她摆出什么姿势来,我都要把话说全。
“我知道葵一直想和我和好,就算我做了那样不可原谅的事,葵还是不断地在给我机会,我没有珍惜这些机会,反而在逃避葵,表面上是想冷处理这件事,实际上是一种畏缩,因为我害怕真正地去面对葵,以及面对葵对我的情感。”
葵轻哼一声,把头稍稍偏了一些。
“我在这里接受葵的全部问题,有问必答,绝无保留。”我向葵做出保证,“如果葵不接受我的道歉,那也只是我星川友香不够诚恳,毕竟整件事都是我咎由自取,和葵毫无关系。”
“当然不接受。”葵说,“你不知道这两个月我有多痛苦。我凭什么就因为你做了自我检讨就原谅你?何况这份检讨本来也就是你的义务。”
葵就是这样的人,在和我关系渐行渐远时,她愿意自降格调来挽留我;但我表现出悔意时,她的态度又会迅速硬化。或许,所有玩弄地位优势的人,都会有这样似猫折腾猎物的坏习惯。
我借花献佛,将手上的满天星奉上,至少也要软化一下葵的态度。
“哼,是那个叫椎名真的家伙给你的吧?”这份直觉真让人要赞叹。虽然她这么说,却接过了花束。“这还不够,远远不够。我受到的伤害,不是一两句,送一束花就能轻松化解的——黑井葵没有那么廉价。”
“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只是为了挽回能继续叫你‘葵’而不是‘黑井’的权利。当然,我也希望你还能继续叫我友香。”
葵的敏锐从来不让我失望,她感知到了我这话中隐藏最深的那一层含义,就像豌豆姑娘感知多层被褥下的豆粒一般。
“你说什么……你只是来和我当朋友的?”葵有些激动地说,刚刚营造出的那份冷硬消散了些许。“为什么?难道你不是来复合的吗?”
“我想真真正正地去善待葵。”我说,“我不想再遵循葵对我的行动来被动地做出反馈了,那才不是恋爱,只是对着镜子做木偶游戏。如果我想要和葵能长久地恋爱下去,那必须也要有我主动的一份才行。然而,现在的我做不到,我就不敢轻易许诺。”
“友香……”葵蹙眉合眼,酝酿话语。“最开始我很生气,话语已经不能言说我的愤怒了;尤其是看到你和椎名待在一起的时候,简直要我嫉妒得发疯。在这种状态下,我连画都画不下去。你要知道,除了你以外,没人能一下子就把我生命中两项最重要的东西剥出我的生活。”
“友香难道觉得,我一直在给你宽限时间、期待你浪子回头吗?不。自从你到我们在学校的那间小密室和我谈过之后,我就不再对友香能身心回归我这种事抱有幻想了。至于为什么不放弃……”葵的视线从我身上偏移开了,“我只是不允许自己在这方面输给椎名。如果那时候你肯回心转意,那我绝对会在不久之后把你一脚踹开。”
“不是说我就不喜欢友香了。不如说,我就是因为还对友香抱有爱恋的心态,所以才会这样出离愤怒。既然是友香有错在先,我有做这样的准备也无可厚非吧。”葵的情绪低落下去。
“我理解。”我宽慰葵道。
“我太希望你能理解了,可是友香真的理解吗?”葵叹了口气,用手去压住自己的左侧胸口,镇压不断加速的心跳。“不过,我也好不到哪里去就是了。如果我愿意听友香的解释,可能也不会一直僵持到现在这地步。”
“就算我已经做了那么恶劣的打算,还是没办法放下你。我带着奈央和你撞见的那一天,你知道我有多悸动吗?我们就离得那么近,几乎就是并肩坐着。你可以向我打招呼,和我聊天、说说话。我那时就已经决定了,如果你肯这样做,那我们之前的事情就一笔勾销。但是,友香偏偏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和那个人结识了。”
“小岛花梨。那家伙,为什么会突然又出现在我的人生里呢?这像是……某种命运的戏弄。我最不对付的人偏偏在我最脆弱的时候再次出现。我觉得不能再等了,任何有她参与进来的事情,总是会冲向我预测不到的结局。”
“友香,我和你坦白这些事情,是要你知道这两月来我对你是怎么想的。答案是,我对友香的情感始终如一,我还是爱着你。而那已经够了,我不需要再向友香证明我对友香的爱了。你究竟是想来做什么的,如果只是想和我做回朋友,那我也不会多说什么:这一切只是我犯傻,因为我思春期不切实际的幻想,落得这样的丑态。我们当然还可以是朋友——‘朋友’。”
“我不是在要求我们的关系,葵。”某种上升的暖流从我的胸膛中翻涌而起,我不需要思考也能说出这些话来。“我所欠缺这么一种能力:去爱的能力。我是在要求我自己,没有这份能力的友香,就没有和葵复合的资格。”
“你就不能直说你喜欢或者不喜欢我吗?!”葵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椅子腿在地面上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啸。我看见她眼眶泛红,不知在哪个瞬间,泪迹已经出现在了她的脸上。“为什么你老是把这么简单的问题复杂化?你郑重地把我喊出来,就是为了绕一大圈,然后说我们还是做朋友好?说什么能力、资格,我难道是看重这些东西才喜欢友香的吗!”
“对不起。”我低下头去,迎接葵的怒火。
“抬起头!我不是和你说了,不管这场谈话如何都要直视我吗?”我被迫直视葵。她亟待整理一下自己的仪容仪表,可她任由眼泪在自己脸颊上流淌。“那如你所愿,我们两清了,反正也是你要求的。可能我们确实不适合在一起,你也确实缺乏爱的能力——你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能再给我一点时间吗?”我向葵恳求道。
“不!没有机会了。我不会再给你时间,不会再在你身上花费精力。你整整浪费了我两个月的时间,我几乎就是在等今天你的答案。如果这就是我对你的爱换来的回答,那就这样吧,我也累了。黑井葵不是将就的人。”
葵说的这番话,真令我难堪。我正是知道她并非将就的人,才希望把自己的迷茫弄清楚再回应她。这也不能怪她性急,我之前可错失了太多机会、浪费太多时间,以至于到今天也无法拿出一个答案来。
时限到了,棋局结束。
“……”葵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友香同学,请你出去吧,这里是私人画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