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五月之后,天幕大多数时间都被一层灰纱笼罩。向来给人阴郁印象的小城在进入梅雨季之后,这一特点就分外鲜明了。
尽管天气不晴朗,曦汐今天还是出奇的打算出门逛一逛。对于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家里的她来说,是一次难得的心血来潮。
久违的出门没有给曦汐留下什么好印象。晦暗的街道上,空气也识时务的濡湿起来,出门还没走几步,炎热与潮湿的感觉就给曦汐全身来了一次桑拿。
“梅雨时节什么时候能过去啊?”自言自语间说出内心的想法,曦汐环顾周围的景色。小城老街,从幼时就一直收在眼底,刻入脑海中的风景,直到她长大成人也未曾发生过什么变化。
沉默着走上保留着上世纪风格的街头,沉溺在湿热的空气中,只是茫然地想着夏天已经到了。
闲散漫步了一阵子,回过神来已经到了某处偏僻的公墓。
阴郁的石门,古旧的石板路;熟悉的风景让曦汐忆想起父母下葬的那天。
他们被葬在这里。
初夏刚至,湿热的空气之间,只有几人零零散散的站在墓园里,有人在哭,更多的人则是满脸平静。并排的碑石或新或旧,前方或多或少都摆有一些贡品。
前次来时还是清明,那时人还稍多一些。和上次相比,周边又多了几处有主的墓地。
侧边吹起一阵微风,发丝也跟着被拂乱。曦汐行走在林立的墓碑之间,好似走马灯般,一张张遗像从她眼前飘过。
灰白的遗像中,年老的占了大多数,但也夹杂着许多年轻的面庞。堆积的坟墓之间有零星的哭泣声传来,但更多人则静默着,沉寂的面容无悲无喜。
死者和生者的面容交织,曦汐行走在这条生和死的界限间。
时间刚过不久,曦汐在某处墓碑前停步。在那些面庞当中,曦汐见到了熟悉的容貌。
那是一座全新的墓碑,葬下恐怕还没多久。在坟前驻足,曦汐一句话也说不出,呆滞的目光呆呆望着少年的容貌。
一个月前,找到了未来的他骑着车驶入霓虹灯光之中。曦汐也曾想过,也许哪天可以重逢,只是没想到二人的再度相见会是这样的场面。
——坟的对面是一名坐在轮椅上的中年男人,他痴痴地望着少年的墓,嘴唇嗡动,静默的流泪。
这时,曦汐才记起前不久在本地新闻中看到过的工厂事故。
这个轮椅上的男人就是他的父亲吗?
曦汐想上前搭话。她的步履已经来到轮椅后方,伸出手将要拍他的肩膀时,曦汐还是停了下来。
说话?说什么?安慰吗?妻儿都陆续离他而去,安慰真的能起到作用吗?就像自己操办完父母的葬礼时那样,这种苦痛曦汐早已了然于心。
最后,曦汐还是沉默着离开他的身边。
重要的人死去,活下来的人就不得不背负起死者的牵挂而继续前进。
死不是死者的不幸,而是生者的不幸。
这样传承的不幸,唯有最后一人也死去方得化解。
那么,为什么自己迟迟死不掉?连找到了未来之光的他都死去了,对世界已经没有任何留恋的自己却活了下来?难道真的只是因为缺乏勇气吗?
曦汐不知道,只是胸口感到怅然。
回到街上,穿过暗巷,她又一次来到了江边,趴在护栏上,凝望另一边的都市。
林立的大厦好似鸟笼的支柱,头顶覆盖的晦暗天空则是鸟笼的穹顶。在这样庞大的鸟笼中,是否有一只等待着救赎的金丝雀呢?
对自己突如其来的幻想嗤之以鼻,曦汐摇了摇头。
居然产生这种幻想,在日复一日的糜烂生活开始之后,连脑子也不灵光了吗?
不过说起脑子不灵光……
自己好像真的忘记了什么。
明明和平时没什么差别,却总感觉今天少做了什么。
穿过栏杆,曦汐在河滩草坪上躺下,感受夏季的草木刺在身上的触觉。
“自杀,吗?”
仿佛有些失神的声音随着风飘散,呆滞的视线直直望着泛出灰色的天穹。
今天中午,自己没有尝试自杀。
忘记了吗?还是说有什么其他原因?
曦汐的心中有一个大致的答案。
说到底,如今的自己真的还在希望去死吗?
没错,自己一如既往的希望自杀——如果是在一个月之前,曦汐一定会这样回击这个想法。
两周之前,自己就只是握住绳圈,让视线穿过绳圈,望向窗台上的紫阳花与窗外的世界;一周之前,自己更是只在板凳上站几分钟而已。
并不是因为恐惧死亡而不去死,而是不再那样殷切希望死亡的到来才不去死。
每天晚上,自己都会向对讲机的另一边讲出一段话。
讲述自己的故事,倾诉自己的烦恼,分享自己的喜悦。
我明白的,另一边没人的话,对讲机根本不会接通。
另一边的她,每次都只是一言不发的听我讲完一段话。
自己讲述的只是些再寻常不过的事,不晓得另一边的人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情才会每晚准时收听我的频道。
但在长久积压的愤懑终于找到一个宣泄口的时候,自己似乎不会再去想那些极端的事了。
不止一次,曦汐想再次问出“另外一边有人吗”这句话,但她会回应自己的声音吗?还是说,她不作回应的目的就是不希望我发现她的存在,而这句话会将这丝线一般的联络也破坏掉?
想到这里,除第一次联络之外,曦汐再没说过这句话。
虽然我听不到她的声音,也感觉不到她的存在,但这样就好,维持现状就好。
一个月以来,每当死亡这一想法再次涌上曦汐的心间时,“世界的某处还有人愿意倾听你的故事”这一思绪就将曦汐从那个危险的边缘拉回来。
那是名为不幸的宇宙中,唯一闪着光的蓝色星球,也是唯一能让这艘微不足道的小飞船停靠的港湾。正因如此,在曦汐的眼中,这微弱的光竟将宇宙中无垠的漆黑掩盖过去。
就算隔在二人之间的是一道广袤的银河,曦汐还是义无反顾地向那里发射电波。得不到回答也好,最后也无法见面也好,只要另一边的“少女”能感觉到微弱的电波,那传承的不幸所造成的伤痕也会跟着慢慢痊愈。
所以,在这短暂思考中得出答案的曦汐才会浮现温暖的笑靥吧。
.
.
离开河滩不久之后,阴郁的天空下起了雨。
一路淋着小雨,没有准备雨具的曦汐回到筒子楼的跟脚,在灰色的楼道间站定之后才松了一口气。
身体被雨水的凉意浸透,曦汐擦去面庞上的雨水。
好像在和曦汐道别,雨珠细密,止不住的落下,打上天井下的塑料布,一阵哒哒的声响好像在打着鼓点。
出门之前,曦汐特意看了天气预报,确认不会下雨之后才放心出门。现在打开手机,天气一栏依旧挂着“多云”二字,曦汐只能叹一口气。
“要擦一擦雨水吗?我带了纸。”
正当曦汐的思绪转动时,陌生人的声音使她的思绪被中断。
“谢谢”,说着没什么新意的话来对她回以感谢,曦汐接过她递来的纸巾,拭去额头与手臂的雨水后仔细观察起眼前的女生。
她棕色的长发扎成马尾,前侧的头发向两侧分开,露出光洁的额头,五官精美,只是眼角有点高,令人对她的第一印象就是觉得有些难以接近。
外表所给我的大概只是刻板印象,她向我这个素不相识的人伸出援手就足以证明这一点。
“不用谢,邻里之间互相帮助是应该的。”
“邻里?”
曦汐重复一次这个词语,试着搜索记忆,不过脑海里没有关于她的片段。
“嗯,我刚搬到这边来,不过应该不会在这边住太久。能相处的时间大概很短,不过之后的日子还请多担待。”
说着像插班生问候语一般的话,少女以优雅的姿态微微鞠躬。
“谢谢你的纸巾了。对了,要来我家坐一坐吗?”
向少女道谢完毕,曦汐跟了一句客套话。不过令曦汐没想到的是,听了这番客套话的她居然真的露出认真思考的表情。
“嗯,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
说实话,曦汐完全没料到她真的会同意这句客套话。不过曦汐也不能收回说出去的话,她还是带着少女穿过灰色的楼道,停在了家门前。
紧随曦汐的脚步,少女进入客厅。就算已经很久没出门,曦汐还是把家里收拾的干净整洁,完全看不出住在这里的人是个茧居族。
两人分别落座于茶几正面和侧面的沙发上。
见到少女端庄的姿态,曦汐也一边暗暗赞赏,一边在杯盏中倒好温水。
气氛确实有茶话会的模样,不过两人没有第一时间打破房间的沉默,唯一的交流就是短暂地对视,在这之后,少女就将视线转向窗口。
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曦汐看到窗口的紫阳花。
对了,梅雨季已经来了,也到了紫阳花开放的季节。嫩绿的花蕊渐渐熟成,生长为盛放的花束。新落的雨珠晶莹剔透,散射出皎洁微光,映照着窗外的街景,挂在洁白的花瓣上。小雨带来的清风为夏日午后带来些许凉意,初变色不久的花瓣也在这一阵微风中轻飘摇荡。
“咦?紫阳花不是蓝色吗?”
曦汐回顾记忆,她未曾见过紫阳花呈现深蓝之外的颜色。正因如此,在初次见到它洁白的花瓣时曦汐才会显出惊讶的神情。
“紫阳花有很多种颜色,花朵的色彩取决于土壤的酸碱性。酸性土壤中是蓝色,中性土壤是白色,到了碱性土壤中就会变成粉色或紫色,”继续凝目窗台上的花束,少女说出了进入家门的第一句话。
“原来如此,长知识了。”
点了点脑袋,曦汐看向少女精致的侧颜:“你喜欢花吗?”
“没有,只是碰巧知道这些知识而已。不过看到花开放的模样,还是会感觉开心”,说着像是在傲娇的话,否定了曦汐的问题,随之少女话锋一转:
“看到漂亮的花束凋零,也会让人惋惜。”
一边这样说着,少女一边将视线投向卧室。半敞的房门后,可以清晰看到悬挂在那里的麻绳与摆放的板凳。
“虽然不觉得自己是什么漂亮的花束,不过我大概已经放弃凋谢了”,顺着少女的话,曦汐也满脸释然的微笑着,回应她玩笑般的劝诫。
经历过的悲伤依旧难以忘怀,但是在想到另一边有人每晚都在等着自己的时候,再怎样浓厚的悲伤也无法阻止我迈向明天。
“是吗”,听曦汐说完这番话,少女脸色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平淡的继续说着:“那样就好。”
不晓得她说“那样就好”是什么含义,曦汐也没有过分深究。可正当她端起茶盏时,少女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耳坠真漂亮,不过为什么只有一只呢?”
曦汐捏了捏耳垂,那只精美的银色耳坠呈现出百合花的形状。
“这个啊,我也不晓得。从养父母捡到我开始,这只耳坠就一直伴在我身边,大概是我亲生父母的东西吧。”
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被遗弃,也许是父母的不负责任,亦或者是他们有什么苦衷。总之,曦汐一直小心的保存着这只耳坠。
得到了回答,少女依然盯着耳坠,若有所思的表情钩住了曦汐的思绪。
沉默了良久,少女终于开口了:
“也许,你有个妹妹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