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岸延东，夜深了往里看、便只有中间一道月光铺的路。今夜还只是月半，略有些云。两边黑漆漆的，若不是还有潮声、人都要觉得那里空无一物。

她们就这样站在黑暗里，只能借着微弱的光看见，耳边却很静。海潮上下，先是水被卷起的“哗”，后是浪被砸下的“唰”。水花在夜色下印了银，扑到她们脚边、又被沙子覆盖，只剩了透亮的光。

季无念脱了鞋，往前站一点。下一波浪淹了她的小腿，又很快退去。

“好凉。”

虽凉，但她还要踩几下。月白站在远一点的地方，就看她蹦蹦跳跳的。

“月白，不过来吗？”

海水在沙滩上留了一根线，月白站在线外，拎着她的靴子，向她摇了摇头。

大人不喜欢弄湿衣服，季无念不迫她。她自己沿着拍案的白线走，低头隐约能看见沙子上的脚印。她知道这种临岸的脚印不会深，只下去那么一点点，像是她把沙子里的海水挤出来、这才留了这么一点空挡。等下一波水来，沙滩又会是那副平整的样子。

月白走的路就不一样了。大人走在干燥的沙子上，那边不会被水淹没，只会被风、被人改变性状，变得高低不平、起伏不定。若人陷在其中，走路都费劲。月白大人不免俗，走路的时候、会刻意蹬重一点，以弥补沙子的瘫软。

季无念看着月白，丝毫不介意自己脚下的深浅。海水时常没过她的脚背，又被她划开，一会儿温暖、一会儿凉。

就这么走了一会儿，季无念眼中的影子渐渐变大。月白走过来离她近些，踩上了湿润一些的沙地。大概是好走一些，大人的身影稳了很多。季无念看不太真切，想了想、还是往那边跑了点儿。

月白自然地伸出手，季无念握住。

近些才能看清月白大人的轮廓，保持了狐型，尾巴在后面一摇一摇的。

“……好好走路。”月白提醒她。

季无念乖乖得转回身子，晃着月白的手。她故意踏得重，在这沙地上拍出“啪啪”的声响，跟小孩子玩水似的。

月白不管她，反正陪着她走，冷然的样子都不像午后闹她的人。季无念甩一会儿又偷看她，看着看着、就让月白觉得奇怪。

“怎么了？”

季无念没答，只问，“月白，我们成亲多久了？”

“……”月白疑惑，还是回，“快十三年了。”

年过一轮，季无念忙得后知后觉的，突然感慨，“好快啊……都这么久了……”

月白想一想，“也不算很久。”

修仙的人，时间都按百年算。这短短十数年，有些人连门儿都没踏进，着实算不上很长。

“可感觉……发生了好多事啊……”季无念随意列举，“建城、建军、打仗、修复……林林总总干了好多，都感觉不到……居然过了这么长时间……”

“你是太忙了。”月白陈述事实，季小狐狸经常忙得脚不沾地的，“不过这次之后、你该能慢下一些。”

殿下这次要了整一个月的假，还不许任何人联系她。若是这段时间没有大事发生，季无念就可以放心，按她自己说的“放手”，让魔界自行运行。

“应该可以吧……”季无念想想现在的形势，应该是没有什么需要特别操心的了。多的她也不想现在思考，晃晃大人的手，把话题牵回来，“之后就能好好陪你，不会那么‘冷落’你了……”

“冷落”加了重音，惹得月白一看。季小狐狸的笑脸在这漆黑的夜里都明媚，月白瞧一眼，懒得理她。

“你爱做什么做什么。不必考虑我。”

若是别人听见这话，免不得说她一句冷漠。季无念却已习惯，随便晃晃手，“你是我妻，怎么能不考虑？”

月白大人从来回不了这话，此时也沉默、任海浪填补。

季无念笑笑，倒也不想逗得大人别扭，又说，“我只是在想，我们相处这么久……是变了、还是没变？”午间说到这个，季无念还想，“我觉得自己……是变了些的……”

“哪里变了？”

“……”季无念低头思考，见得自己的脚步边闪着水光，黯淡、却不是没有。她仔细地想，踌躇地答，“大概是……想得少了吧……？”

月白想说是好事，可话头一转，先问，“为什么？”

“……”季无念不知道该怎么答，只能试着说自己心里的，“可能……是真的太忙了……而且也不太熟悉。光考虑眼前的事、就已经忙不过来了……”

很多时候路还只有一条，选定之后、也没有那么多选择给她做。后果不知、结果不定，季无念除了带着未知走下去、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我也觉得你变了些。”月白握着她的手，走得慢、说得也慢，“比以前坦率了许多……”

坦率？

“……？”季无念低低一笑，看她一眼，“那毕竟什么都被你看完了，也没有隐藏的意义啊……”

她藏得最多的便是她的过去，现在已被月白全部知晓。

“就算如此，”月白说，“你还是坦率了些。”

此时的对话就是一种证明。至少季小狐狸不会总想着瞒她骗她，有时候也会与她讲讲心事，可能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一下下的有感而发。

月白喜欢这样随意的亲近，转头想看看她、被她抓住了目光。

“那毕竟是十几年的妻啊。”

声音在黑暗里雀跃，言语在浪花上跳舞。月白抿唇，不想理她。

便是十几年的妻，月白大人也受不住太直白的表达。季无念笑她，“你倒是一点没变。”

“是么……？”月白对此没有多想，想知道她感受，“一点都没变？”

“嗯……”季无念想一想，上下打量一番。现在的大人是黑暗里模糊的影子，狐耳高高的，九条尾巴团在身后。与平常不同的轮廓，身姿却总是挺拔的。月白自己意识不到，但她浅浅的目光里有一种冷淡的傲。

不在乎、不关心，世事与她没有什么关系、没有事物能在她的心上留下痕迹。

可那些又都是表象，月白大人热烈的时候、烧得人心痒。

季无念不自觉得握紧，“没变。”

“是吗？”月白自己也想，“我倒是觉得，我们都变了些。”

“哪里变了？”

“……”哪里呢？

月白只有一种淡淡的感受，也没有什么原委想去深究。但身旁的人在意，一双眼睛在暗色里注目。大人只能找一个，“比以前……少些折腾吧？”

“……”季无念噎住，苦笑，“这不是我们变了、是这个世道变了。”

少去那些令人挣扎的情境，她们做事都顺、不挣扎，自然也就没有“折腾”的必要。

“我们跟着世道变、不也很合理？”月白也浅浅地笑，好像明白了季小狐狸纠结这个话题的原因，“相处这么久，要说一点没变、也不太对吧？”

两个人总要互相影响，若说一点改变没有、也是奇怪。

“虽说如此……”季无念低头想想，竟意外得看见海水上涌，已经到了她们现在站的位置。她赶紧拉住月白，“往回走吧。”

话语跟回踏的脚步一起退缩，可惜她低估了月白对她的了解，被一把拉住。

大人了然又自信，“‘虽说如此’，然后呢？”

“然后”说不出口，季无念有些怨念、月白确实变了。

以前的大人只会放着她自己猜，现在的月白却已经有这个底气追问。

毕竟是“十几年的妻”，月白知道，季无念不会再在这些事上拒绝。

她确实认命，说得有些别扭，“我第一次与人相处这么久……”

所以也是第一次知道这样的关系会带来什么；还是第一次思考、不知这样的改变、是好是坏……

可能是要闲下来的不适感让她生出了些奇怪的想法。季无念觉得自己矫情，晃晃月白的手，“回去吧。”

她说完自顾自得往前，月白被她带着、不自然得转了个身。季小狐狸踏步都重了些、惹得大人笑。

“没事，”月白安慰她。

“会更久的。”

季无念一下脸热，走得再快些，“回了回了。”

在潮湿的沙上留下几个脚印，季无念一步迈入干一点的沙滩。这里的沙子没有水的浸润，走一步黏一点儿，全在她的脚上。季无念不太喜欢，但现在只想赶紧走，也顾不得这感受了。

月白看她狼狈，只想笑。

“等等。”

看不清路的季无念一个踉跄，差点被拉倒。月白正好扶着她，笑道，“我背你吧？”

“……”这就是个沙滩，不至于要背吧？

月白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这沉默也是一种回答。大人就当她答应了，转过身、半跪下去，“来。”

“……”季无念看着低下去的尾巴，已经知道大人要玩儿什么鬼花样。

果不其然，月白背着她一站起来，她的尾巴就把季无念拢在了中间。有一条尾巴贴着她的背，触感似有似无，惹得季无念想咬她。

“大人，”季无念有点儿咬牙切齿，拢着月白的脖子，靠在她的耳边，“别闹。”

月白笑她，“看、这不就变了？”

要是以前，还得是季无念拉着她玩儿这种把戏。

“……”季无念真咬她脸侧，有些不服气，“都‘老夫老妻’了……再说、下午不是才……”

季小狐狸一下说不出“玩儿过”，气愤地往她耳朵里吹气。

狐耳一抖，月白偏头躲，笑着不跟她计较。

季无念确实没有以前缠她，但月白不觉得这是什么问题。开始的那些亲密里多少有些发泄和寻欢，时间过去许久，她们之间已经不需要那种试探。

此时的亲近就单纯是想贴近这个人，想安心、想依靠。

就像这里的海风吹着云，带去无人的角落亲密，不必在乎是不是月光相伴、也无所谓有没有长夜作陪。

季无念在缓慢的走动里放下窘迫，就乖乖靠在月白肩上。大人的背不宽、肩也略窄，很难想象这样的人、拥有那样的力量。可就算这个人高若神明，此时背着她的、也只是她相处了十几年的妻。

她们还有几十年的路可以一起走。无论是怎样的终局，这一段时光、也不会随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