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带来的鱼粥因为搁的时间太长,还是有点冷了。何安之怕有腥气,就请段闻帮忙把保温桶拿出去让祝姐加热一下。她说这话的时候带着一种很自然而温存的拖赖,段闻便心甘情愿的去了,等她再回病房时,正看见何安之坐在那里,微微弯着身体,一手握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一把蒲扇,在膝盖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拍打着,另一只手则与她母亲紧紧握在一起——何安之的手生的十分干净好看,相形之下,她母亲的手则显得分外苍白,像是一杆遍布凸起血管的、褶皱而枯瘦的木。
她刻意没有进去,想要多留一些时间给她们相处,但何安之很快站起身,帮她母亲把床放回水平位置,转头就出来了。她出门时恰巧撞见要进去的祝姐,便请她留心那鱼粥不能隔夜,如果她母亲不愿意吃就倒掉,她下次来会再带。
“不多待一会儿吗?”段闻问她。
何安之的脸上恢复了惯常的漫然,隔了片刻,她有些后知后觉的回答:“嗯,她有点困了。我待在旁边,她就不太肯睡觉。”
她们说这话时,面前的电梯门正好打开,有个男人拖着个大箱子火急火燎的从里头冲出来,迎面便连人带箱结结实实地跟何安之撞到一起。那个看起来镀着金属的箱子在与皮肉接触后发出一记沉重的闷响,段闻不看也知道这下撞得不轻。男人很慌忙的把箱子扶起来,一面气喘吁吁地照旧往前小跑,一面仍不断回头朝她们大声说抱歉,样子急切又悲伤,焦急地像要去奔丧。
何安之安静得很,与段闻牵在一起的那只手因本能疼得狠狠紧收了一下,但很快就放松下来。段闻侧头望过去,见她的眼睛里有些茫然,像蒙着一层薄薄的玻璃壳子,再一晃眼,那层壳又消失了,好像某种毫无缘故的错觉。
夜色慢慢升起来了。
这晚,段闻赤着脚踏进房间——何安之斜靠在床边的躺椅里,脸上盖了本书,身上还穿着下午在医院里的那套葱白色的缎面衬衫。她没有给衣服上的飘带系结,领口便因此敞开着,露出脖颈下一片白花花的肌肤。
段闻联想到她下午在医院的神情,有点犹豫的伸过手去把书拿开,却发现她只是睡着了。
卧室壁灯的光线随着遮蔽物的离开打到她脸上,何安之有些费力的睁开眼睛,很快又因为光的刺激把双眼眯起来,声音模糊的喃喃道:“怎么啦?”
段闻一言不发地坐上她的大腿,一双手急于想有个安放之处,却不知该做些什么好,只能捏着自己的睡衣带子绕来绕去。何安之被她这样磨蹭一阵,到底悠悠地清醒过来,随手把下滑的衬衫扯到肩上,身体前倾,额头靠上她肩膀,一只手盲目地摸上来,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仿佛在逗弄什么小动物,而段闻把那只手抓过来,吻它。
何安之的手非常漂亮,白皙、柔软、十指纤长又骨节分明,左手食指和中指的顶端各有一层薄茧——这是段闻从很久前便身体力行得到的结论。这双手白天触碰了医院的墙壁、浸满消毒水气味的被单和干枯的身体,此刻又回到她温热的掌心了——段闻用唇膏在上面拖出一道晶亮的印子,当她用温热濡湿的唇舌包覆住她食指关节处纤薄的皮肤时,何安之终于抬起头,认命似的发出一声叹息。
“安之。”
——段闻其实很少叫她的名字,这样两个字忽然从齿间迸出来,有一种微妙的生疏感,好像在叫一个不熟悉的人。
“在呢。”何安之说。
段闻顿了顿,问道:“你还好吗?”
何安之便又向她微笑。
卧室里的灯光是模糊的昏黄,在那样的光线下,人也变得迷糊了。段闻在何安之怀里靠了一阵,睡意昏沉,而何安之在这时候用一种讲睡前故事似的语调,慢悠悠地讲起她母亲——她母亲原本是在市内一所音乐学院教声乐的,歌唱的非常好听,现在生了癌症住进医院,头一件难过的事,就是再不能领着学生一道唱歌了。段闻尽可能装着一副仍困的模样,闭着眼睛,把搂着她的手收得更紧了一点,说道:“她一定会好起来的。”何安之拍拍她的胳膊,下巴搁在她头上,说道:“嗯......我也这么想。真是心有灵犀。”
她的语调里掺杂着令人琢磨不透的东西,但段闻没去细想,只是本能地揣测那数额夸张的医疗费是否在悄无声息地拖垮她原本那不受限制的生活;又或许是现实的重量将她压在一个并不喜欢的工作环境里承担着种种的不如意。
是这样的吗?
那是如今的她在独自担当的东西吗?
于是段闻又问起她父亲,何安之说:“我出国读书那年,他就不在了。”
她讲起那事时,有一种相当平和的惋惜——她父亲是突发心脏病死的,即便她紧赶着买了当日的机票,也没来得及见他最后一面。
听到这里,段闻有点装不下去了,她搂住何安之,在她身上轻微地震颤,好像今日在医院的全部见闻正以一种意外而突然的速度开始回放。记忆如同牛反刍似的从胃里往上涌,经过胸腔时,内里饱含的所有苦痛都被挤压出来了。她这样抖过一阵,突然觉得眼里烫得很,低下头去,眼泪也跟着掉下来。
——这样的故事总要惹人哭泣的。
但为什么哭的人是她呢?她不应该是这种极不成熟的倾听者。至少在当下不该如此。
......她或许明白是什么缘故。
她真的爱上何安之了。
何安之的衬衫湿了一片,她有些迟钝的低下头看了她一阵,然后慢慢把脸颊贴到她额头上,劝哄道:“哎呀......不哭啊。”
段闻没应声。
何安之很顺手地替她拭了泪:“我们去睡吧。今天医院里路绕得很,好久没走这么多路了,腿好酸,我都快坐不住了......”
段闻照旧不理她,此刻她听不进去也停不下来,喘息得身体也有些摇动。她往后让了让,与何安之分开了一些。隔着浮在她眼上的那层水膜,她不自主的盯着她,竟觉得何安之也是有点恍惚的——她的脸上突兀地出现了一种让人感到陌生的神情,一种段闻永远做不出来的表情。段闻伸手摸上去,发现她的脸是湿的——但她不知道那是她自己蹭过去的眼泪,还是何安之也哭了。或许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毕竟何安之的语气那样轻松平和,而且她从未因什么事情而红过眼眶。
她们两个依偎着坐了很久,身上都腻出一层汗,后来重新去洗了澡,在灯影摇晃的房间里沉沉睡去。到了后半夜,段闻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被什么东西击中,从很高的地方坠下来——好似爱丽丝掉进兔子洞那样,没有尽头、不见后果的坠落。
她浑身一抖,满头大汗地惊醒过来。
窗外阴沉沉的,好像在下雨,不然就是露水太重,总之给人一种非常潮湿阴凉的感觉。那零星的潮意好像飘荡的蛛网,当她一离开被窝,就迫不及待的覆上她的身体。
段闻眨眨眼,等了片刻,却发现自己再也睡不着了。在这片寂静的黑夜里,万物都是模糊的,唯有刚才隔着眼泪见到的何安之的脸,一刻不停的在她面前闪,宛如一场滞钝的默剧。她呆望着天花板静默了一会儿,随后伸出凉冰冰的手,借着夜色在床边柜里摸索了一阵,本想找她自己的毯子来披,但只摸到了何安之的一件外套。她也把它抽出来,随意的裹上身,然后轻手轻脚地从床边翻下来。
踏过房间内诸多陈设的影子,她走进书房,打开灯,在画架前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