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啊,不止是画纸,连画板都坏掉了,就因为加湿器……”
“街上?街上我感觉和日本也没啥区别,服装店多一点吧,挺符合刻板印象的不是?”
“ ……冬天比这里更暖和点吧?我不大清楚,我在法国没怎么出门——再帮我凿个冰球好吗?友香你认真雕冰的样子真的太帅了——”
“把那瓶金朗姆拿过来吧……等等,那个是达克力……对了,就是那瓶……”
“友香想唱歌吗,地下室有小型KTV哦?啊,不敢跟我到地下室去,为什么?”
“不对不对,那首歌不是这样唱的。咳、咳咳。听好啦。”
我和葵坐在吧台前,如开闸放水那样,把数年来没说的话都倾泄出来。基本上是葵说,我听。
葵说她酒量很差,大概是骗我的。我目睹她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酒,谈话完全没受到影响——她这样喝酒可能会把医生气个半死吧。
“酒保,再来杯莫吉托。”葵喝完杯中的酒,用食指敲了敲吧台。“薄荷叶在第二层冰柜里。”
“你不准再喝了。”我把葵的酒杯拿过来,倒扣在吧台上。
“嫌麻烦的话,就拿威士忌和杏仁甜酒帮我调——”
“打烊了。”我摇摇头,伸出指头,把葵的酒杯推远。
“哼,这可是我家的酒欸。”虽说葵还没喝得不省人事,但她确实和清醒时有些不一样了。
“聊聊天吧。”我说,“明天带你去喝第二场。”
“真的?”葵把两个胳膊都搭在吧台上,带着傻笑看向我。她的脸因为酒精加速了血液流动,变得红扑扑的,那副模样有点像媚态的猫。突然,她又把这副软乎乎的姿态收敛了起来。“你经常对别人说这话吗?”
“怎么了?”我晃了晃杯子里的苏打水。
“这是私人约会的邀请。‘喝第二场’。”葵目光炯炯,在我脸上搜找证据。
说起来,我确实经常对公司里的后辈们说这话。聚餐之后,我会出于无意识的礼貌问那些女孩子们“等会儿要不要去喝第二场?”之类的。
“你这个人。”葵收起个拳头,在我脑袋上叩了一下。“万一人家还以为你对她有意思呢。”
“哪来那么多万一。”我没有底气,只敢把概率问题反驳回去。看来以后要多加小心,不能再随便说诸如此类的话了。
“我刚刚想说什么来着……哦,友香。”葵说道,“你有潜水过吗?”
“没有。”
“嗯……大概在一年前吧,为了放松身心,我计划去潜水。”葵在桌子上画圆圈。“那是风和日丽的一天,好像世界就该这么美好,太阳很大,天很热。我光脚踩在沙子上,还抓到一只寄居蟹。”
“我戴着水肺和脚蹼,一直往深处去。阳光照在海床上,蔚蓝色中闪烁着白点。我为了追寻更深邃的蓝色,慢慢地远离了人群,朝远离岸边的地方游去。”
“就在我正朝那抹幽蓝前进之时,海底突然间就消失了,那引路的白点也失去踪迹。在那种黑暗之下,我没办法分清方向,好像我不是在潜望湾浮潜,而是被传送到了万米深渊当中。”
“最后凭着记忆,我上浮到了水面上。一阵冰凉打在我的脸上——下雨了。”
“周围的情境完全不一样了,我的脑海里一直重复一个词:世界末日。大家挣扎着在越来越汹涌的海浪中向岸边游去。水体变得灰黑,还有似鸥的海禽在远处喊叫。我哭了,但不是因为自己面临着危险、为自己的安全而哭泣,是因为转瞬即逝的美好,我的泪水也成为了海水的一部分。我镇定地朝岸边游返,在风把海浪变得太大之前,我回到了岸上,脚踩变得黏糊糊的沙子,再一次感觉到那份幻灭的真实。”
我听葵说完这个故事,手里的苏打水早就没气了。“还会风平浪静的。美丽还会回归这个世界。”
葵的表情有些耐人寻味,过了好一阵,她小声地叹了口气,说:“这故事能让我再喝一杯酒吗?”
“不行。”我说,“你喝那么多种酒,肚里都调好一锅鸡尾酒了。等身体开始吸收酒精你就受不了了。”
事实证明,我说的话完全正确。才过十分钟不到,葵就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把那副故作姿态的面具撕毁。
“友香今天晚上很漂亮呀。”葵趴在吧台上说胡话。“我可以给你画一幅全身画吗?把衣服脱掉,站到模特台上……”
“你喝醉了。”我把没喝完的苏打水放到桌上。
“我没醉!!”葵用高八个调的音量大喊道,尽管她说这话的时候是趴着的。
“行吧,你要是想吐了就和我说。”我起身,准备去厨房接杯温水来。
葵伸手抓住我的衣服。
“别、别走。”
“我没走。我就是去倒杯水给你。”我试着松动葵的手,可那只紧抓住衣料的手岿然不动。
“也不行。”葵另一只手也抓了上来,“就在这里陪我。”
“好好,我就在这里陪你。”我把两只手都举起来,表示顺从。
“你骗人。”葵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又因为酒精作祟,膝盖提不上劲,就只靠手部的力量挂在我身上。我隐约听到了棉线崩开的声音。“我一放手……友香就会溜走……以前也用这种把戏骗过我,对吧!”
“我以前哪里有这样耍过你。”我把葵扶坐回椅子上,但她的手还是没松开,保持着紧抓不放的姿势,搞得我没办法坐下来,只好站着,任她抓握。
“别走……”我没任何动作,葵自顾自地就开始说话了。“我等一天了,友香怎么能就这样走掉。”
“什么?”
“我等友香一天了。”葵又试着站起来,努力几番,还是没法控制好膝盖的力量。“从早上画展开门,我就在那里等了……天这么冷,我从早上一直等到晚上,连午饭都没有去吃。想着可以见到友香了,一点也不冷,也不饿。如果今天没有等到的话明天我还会来,后天也是。我好害怕啊友香,我害怕你不会去看画展,我害怕你不想见我……呜……呜……”
“哭啥啊……”尽管我能猜个大概,但这话从她本人嘴里说出来,还是让我有些不知所措。“你卧室在哪里?”
“三楼。”葵把脸埋到我肋骨间的隔膜间说话,呼出的气挠得我有点痒痒。
我把葵抱到三楼去,在她的指认下,我进到她的房间里。那些藏品都还摆放如初,只是在最正中央的柜子里,空了一大块区域出来。
“我送你的微缩景观呢?”我小心翼翼地把葵放到床上,像对待豌豆公主那样把她的床理好,再把她搬到理好的那一边去。
“对不起……”葵刚刚才止住泪,现在又哭了起来。“我把它扔掉了……因为、因为友香和我分手了……”
我接不上这话,连安慰的话都没办法说。
我从葵卧室附带的卫生间里打湿条一次性毛巾,帮葵擦了擦汗再盖上被子,免得她酒劲下去了感冒。等她呼吸渐渐稳定,似乎入睡了,我才慢慢熄灭床头灯,想轻手轻脚地离开她的房间。
“友香……”葵和感知到母亲不在身边的婴儿一样,就算没有惊动到她,她仍有办法感知到这点。“不行……不能走。”
“我明天再来找你。”
“我好难受……留下来照顾我。”就算烂醉如泥,葵还是很懂怎么要挟人。
我坐回床边时,葵拧紧的眉毛马上就松开了,似乎那股难受的劲头和酒精无干,只与我的距离有关系。
我看了眼手机,现在是十一点。我打了个哈欠,在葵的身旁躺下来,稍微眯了会儿。
……………………
一阵震动夹带着音乐扰醒了我,我抓起手机一看,上面几个大字让我不禁心跳加速。
视频通话:椎名真。